少时候我爱海,现在也还没有改变。

老家是坐落在东海之滨,虽然离岸还得一二十里路,但我曾去闲逛过。那儿没有高大的山,没有葱郁的森林,有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海。

潮落的时候,也常到海滩上去捉螃蜞,拾螺蛳儿:晚上就宿在近海的亲戚家,听风刮着海潮怒啸。这当儿我是黧黑而健康,小小的年纪,就这么走上几十里路满不在乎。

我们全村子多是务农的。我也爱耕,爱牧,爱绿的田野蓝的天;可是,我的父亲偏不愿我干这勾当。

我分别了这个海,又到别的海滨流荡着。海水也许还是同样的味儿,也许不一样了,我可不大清楚。但当受了委屈或心头不高兴的当儿,我还得跑到海边去,高高的长啸几声。

海,它给我安慰,告诉我什么是伟大。在清晨,地球刚从黑夜里苏醒过来的时候,碧澄澄的水波微漾着,海面罩着淡淡的雾气,渔帆在迷中开始出现;随后太阳上来了,海波闪烁出黄色的,蓝色的,紫色的花纹。

但这可不曾支持多久,近海的天气恁地难以捉摸,一会儿天空给黑云掩住,狂风毫无遮拦的刮起来,从闪电的云端里,下来一阵践踏似的暴雨;天昏地暗,波涛是如临大敌似的呐喊,高掀时仿佛像要从水面飞去,白浪到处奔腾着;大自然像疯了一样。但接着天空重又开霁,依旧是静穆的微漾的一片。

我也曾在幕色苍茫中登临过面海的悬崖,听鹳鸥的长鸣,四顾无人,下瞩洪荒,感觉到天地的悠久和人生的奄忽,不禁流下几点感伤的眼泪。

在这短短的几年里,我各处流荡着,到南又到北,我遇见同样的海,同样的晴和雨,同样的幽静和雄伟,但从不曾再遇见我那黧黑而健康的童年。

6月23日

选自《推背集》,1936年3月,天马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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