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这么咿咿呀呀一摇,我就飘到武夷山的怀里了。
刚刚还行在星村九曲溪码头。小街。晚炊。石桥。祖传秘方。卡啦OK。高跟鞋。计划生育。晋江时装……目不暇接的是小镇人情世态。等到上了竹筏,艄公一篙点破湿漉漉的夕阳,满溪满溪化开了胭脂。接着,竹筏打了个弯儿,星村和码头顷刻成了昨日,连翩的山和盈眼的绿就匆匆忙忙扑过来抱人了。忽然就闯入武夷山空阔的大水墨之中,欢喜得不知怎么好,觉得有点儿像不知起处的梦。
左边是山,右边也是。枕下的溪流里飘着山。天上的云中藏着山。翠衣罗带的山。裸着脊梁的山。呼作玉女的山。号称大王的山。形同兜鍪的山。嬉如童子的山。山在散步。山在遐思。山与山凝望。山和山耳语。山山山山,山接山迎。山环山绕。山的迷宫。山的节日。能够曲尽这如簇翠峰之妙,多亏筏下的水。溪水从上游一万里群山之中冲波逆折而来,似乎就为我作此大山世界之游?这段水路不算长,不足三十里。没见过比这里的溪水更痴情的,逢山便缠绵缱绻一番,一路下来竟成九曲之溪。九曲回肠多少情意?山和水浅斟低唱。水和山耳鬓厮磨。九曲溪是九叠情歌,只因为武夷山水没有被现代工业污染,没有被那些将古建筑整旧如新的行家整治,隐居在此,保持了纯真和纯情,亘古的情歌才能唱到而今。唱的都是海誓山盟,地久天长。
说不尽武夷山中放筏的情致。细想,峨嵋的滑竿虽好,要把人娇成土财主的;香山的空中缆车虽快,终逃不脱钢索绞人的神经,太匆匆也太现代。攀华山只顾了脚下方寸,心来不及骋游,登庐山云又太顽皮,千呼万唤犹抱琵琶。相形之下,武夷山中的竹筏更轻灵,更随意,更陶然,和山和水更亲近。筏行九曲,水直处静如沉壁,舒缓如歌;转折时急流涌雪,大珠小珠溅个满怀。真正的山重水复,真正的柳暗花明。心儿呢,忽抑,忽扬,忽悠,忽闪。跌宕。起伏。幽深。舒朗。快三和慢四,狐步舞或华尔兹,一切听其自然,人也自然会自然起来。身在碧水之上,心上的老茧不泡软么?能不忘却严酷的世界么?被荣辱悲欢事业家庭撕扯着的灵魂一旦得此自然轻松,会不会产生隐遁山林的奇想?
山水迤逦来去。碧螺似的山峰之间,时有紫黑的崖出水千尺,始知武夷山秀媚之中含着奇伟。崖间题刻很多,红字如血。陆游,辛弃疾已先行一步,不知载酒放筏相去几程?五曲溪边朱熹讲学处犹存,试问溪边斜出一竹,是否朱子钓竿?一代名将戚继光也在崖上题过诗:“一剑横空星斗寒,甫随平虏复征蛮,他年觅取封侯印,愿向君王换此山。”戚诗气吞云海,后两句却绕于名利,过分贪心了。幸好武夷山水没有归姓哪位王侯,成为权势者的玩具,幸好武夷山没有落入亭台楼榭窠臼,沾了媚俗之气,幸好“革文化的命”的年代没将此山此水涂满红油漆,幸好经历了许多沧桑,许多战乱,许多岁月之后,武夷山还是武夷山。
说到武夷山水的绿,不知朱自清君意下为何?他太挑剔。杭州虎跑嫌绿得太浓,北京什刹海嫌绿得太淡,西湖太明,秦淮河太暗。可是我敢说,自清先生到此也只能油然忘机,心平气和。武夷山水:绿得单纯,绿得繁复,绿得幽深,绿得明快,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兼容并蓄。绿得清瘦的是竹枝。绿得肥腴的是芭蕉。苍绿的是石上的苔。茸绿的是坡上的草。浓得化不开的是深溪山影。淡在有无中的是水中清晰可数的石砾。水面上飘浮的雾也绿了,绿得淡淡的,柔柔的。西方画家尝试在人身上画满藤蔓,蕨类植物,以求与大自然一体。到头来,不过是会走路的绘画。在武夷山放筏却不同,随机恍惚,陶然如醉,绿山绿水绿云绿雾荡涤身心,不觉已是物我相融。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应如是。此番,心灵与山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佳境,才是最高品位,何必再求胸膛上长出马齿苋和藤萝花呢?
武夷的山,武夷的水,诗境?画境?梦境?幻境?抑或是仙境?艄公一路说不完的神话,难免穿凿附会。可是那千仞绝壁湿滑如铁,悬在壁上的船棺从何而来?向何而去?崖洞穴中的稻草如何会千载不腐?真实的神话?神话般真实?揣着这个谜,竹筏已悠然划出九曲溪,该弃筏登岸了。回眸恋恋地一望,山高月小,澄溪为炼。哪里是浴香潭?哪里是更衣台?哪里是换骨岩?说是武夷山中这三个去处,沐浴,更衣,换骨,即会羽化成仙的。
哑然一笑,我还是上岸了。
到底红尘中还有舍不得的夙缘,而且还惦着来日再接受一回武夷山水的洗礼呢。说实话,在全球生态危机和生存劳顿之中,我很累的。精神上常有无家可依的感觉。幸好这儿有一片纯情山水,心身在这儿就宁静了,平和了,舒活了,似乎找到了梦里的家园。还是白居易说的好:“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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