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敛吾兄:
据一位教授吾友的建议,“乌鸦”博士应该赠与吾兄;众望所归,兄亦毋庸谦逊;什么时候行赠与典礼?请您择吉一下;打一电报给齐如山,请他南来襄赞一切。
北平有东交民巷,上海有公共租界,法租界。租界起先也如东交民巷之仅保洋人;承洋人开恩,许我们阴庇其间,逐渐推广,乃有现在这么大。东交民巷不加推广,以至日本飞机满城飞,这是北平华人的大不幸。海派教授穿西装,当三大公园未开放时,穿西装的可以昂然(待考)而入;市政厅音乐,穿西装的可以昂然而听,跑马厅赛马,穿西装的可以昂然而看;洋人迎面来,穿西装的可以昂然而谈以视低等华人之吃雪茄外国火腿者何啻天壤之别。有租界斯穿西装,无租界乃穿长衫,公共汽车之有无,固其小焉者也。
海派教授对话必用洋语,高等华人不成文法上如此说。低等华人讲洋泾浜,高等华人则讲洋语;沪东某大学开校务会议,自提案讨论交谈以至撤尿揩屁股都是洋语;茶房叫“仆欧”,女士叫“密司”,未婚妻叫“飞洋伞”,现代叫“摩登”,起码上海人所以自别于阿木林者亦在此。俗话云:“靠天吃饭”,洋人就是我们的天,天可不尊乎?京派教授虽不穿西装,其靠天吃饭则一也,故西装可不穿,而洋话不能不讲。
海派教授,怕人家说他“怕死”。他住在租界,决不是怕死!华界的马路太糟,自来水味咸,电灯又暗,又没有抽水马桶,自然非住租界不可。他或者说“怕死”也不要紧,革命的发祥地在环龙路,舆论中心点在望平街,改组派要借大世界做选举场,文武名公的私邸都在租界,租界能保障生命,与穿西装说洋话的原则并无不合。“并非怕死”与“怕死也不要紧”这两层理由,保持了海派教授尊严。可是近年来情势稍有不同,洋人似乎并不保障安全,先后出了什么绑案,暗杀案,许多名教授相惊伯有,搬来搬去。于是“并非怕死”这条理由取消,只留一条“怕死也不要紧”的理由。不过住租界穿西装说洋话,比住华界穿长衫说华话好得多,那又是天经地义,海派教授可以自豪者仍在。
京派教授不怕死乎?那又不然。海派教授以西装,洋话,租界作掩护。京派教授则以学问作掩护。京派教授素来是学富五车的。一字训诂,可以说他三五点钟。五四运动的风气所播,大家曾抛开书本从社会问题的实际讨答案,那京派教授不仅要从尊严的宝座上倒下,且面对着统治阶级,有杀头的危险。京派教授的领导者梁启超胡适赶忙开国学书目,叫青年转向古书堆中去。近来以新考证学、新考古学驰名的大教授已成京派重心了。京派教授对统治阶级说:“听你们做去罢,我们只管我们的学问。”京派教授的另一途,由教授而得名,办一个什么评论之类,有建议,有批评,有注解,时价相合,可以成交。是则统治阶级方爱护之不暇。所以海派教授不必谈学问,京派教授非谈学问不可。因兄所论,引申一点,还有余意,且听下回分解。
选自《笔端》,1935年初版,上海天马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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