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陵瓜

偶阅刘元卿《贤弈编》,谓:“中国初无西瓜,见洪忠宣《皓松漠纪闻》,盖使金虏,贬谪阴山,于陈王悟室得食之。云种以牛粪,结实大如斗,绝甘冷,可蠲暑疾。”《丹铅余录》引五代阳令胡峤《陷虏记》云:“于回纥得瓜,名曰西瓜。”其言与忠宣同,以为至五代始入中国。按忠宣使虏,乃称创见;则峤尝之于陷虏之日,而不能种之于中国。其在中土,则自靖康而后;其在江南,或忠宣移种归耳。

江南以土壤之异,所产瓜实远逊于朔方。都下所重,曰马陵瓜,盖明马后陵园种也。以是取之朝阳门外者,袭而称之,凡瓜形长圆者,咸呼为马陵,成循声误,讹作马铃。

旧时,食西瓜毕每雕镂为灯。以马陵瓜形制灯乃不如椭圆者,余因是自幼不爱之,而爱圆瓜,然瓜灯已久矣夫不见矣。

愚园泉石

门西鸣羊街愚园,为金陵名园之一;胡煦斋重修之,士人称为胡家花园。论者以为泉石之胜,不让吴中狮子林。陈伯严丈诗云:“城中佳胜眼为疲,聊觉愚园水石奇。碧蕊紫荑春自暖,叠岩复径客何之?闲闲簪履相娱地,历历乾嘉最胜时。残月栖楹鱼影乱,真成醉倒习家池。”此诗仿佛未刊入《散原精舍集》。予儿时常游园中,主人胡碧光国,时年已八十余,与话无隐精舍鹿坪间,指点汪悔翁旧日游憩处,未尝不想见当日之盛。匆匆二十年,今园荒已久,碧老人墓木拱矣!不知老人生前所撰《愚园诗话》者,今尚存否?使游斯园者,手是一编,虽无花鸟可以缓眠怡情,亦可供来者之凭吊,知斯园掌故,亦有足裨谈助者也。

成贤街

成贤街,为明国子监所在地(案:南监在今考试院)。今中央大学在此,且仍旧名,亦儒林佳话。予年十四,入南京高等师范附属中学,其时沿两江优级师范旧址,仅有一字房(今伯明堂)、口字房(焚去),斋舍。孟芳图书馆前,洋槐夹道,皆民国十年以后光景也。惟大石桥、附属小学,仍多旧观。梅庵、德风亭、六朝松,此二十年来,亦几阅沧桑矣!

惟成贤街一小土地庙,予见其初改杂货肆,改教育馆、饭店,改南京印刷局;此一角落变迁频繁,所成就之人物亦多。前明去今已远,故不可得考。自十六年至今日,不及十年,而此东方之古大学街(成贤街)乃亦有复杂之历史,惜无人更续《南雍志》耳。

媚香楼故址

李香君媚香楼,初不知其地。民国十二三年,在石坝街发见界石,始知栖亦去钞库街不远。日前如让主课,予因以此命题,调寄《高阳台》,霜匮师立成。词曰:“乱石荒街,寒流古渡,美人庭院寻常。灯火笙箫,都唱画苑文章。几栏画壁知难问,问莺花可识与亡?镇无言,武定桥边,立尽斜阳。南朝气节东京煎,但当年厨顾,未遇红妆。桃叶欢歌,琵琶肯怒中郎。王侯第宅皆荆棘,甚青楼寸土犹香。费沉吟,纨扇新词,点缀欢场。”论琵琶蔡中郎事,见侯朝宗《壮悔堂集》。此词在吾师为别调,与金陵掌故,不可不知。

库司坊

相传阮大铖石乐园,即今门西库司坊之韦氏园。而库司坊者,亦即《桃花扇》所谓裤子裆。岂当时已名库司坊,而时人以谐音字嘲之,抑原名裤子裆,改作库司坊乎?不可知矣。阮居金陵盖久,牛首山,献花岩,祖坛均曾小住,或谓《燕子笺》即削藁于献花岩者。衡叔得明刊《献花岩志》,近方翻刻。此书当成于隆万间,故不及收集之作。然《咏怀堂诗集》中于南郊诸胜,颇有题咏。诗之高逸,不让韦孟;五百年一大作乎。日前在库司坊欲寻觅此翁遗迹,渺不可得,案此则可补园墅志所未及。

石观音

门东东花园,徐中山之东园也。附郭旧有湖曰娄湖,今俗讹称为老虎头,误矣。旁有赤石矶,其上即周孝侯读书台。下有石观音。每年六月十九日(旧历),香客麇集于此。七月中旬则移至清凉山。石观音之得名,因寺中石刻观音像一尊,趺坐古井上。相传井中有蛟,为害闾阎,观音菩萨常化身来收伏,其后里人招雕石像,永为镇压。香客来时,每投铜钱入井,久始闻声,井之深可知也。石像极壮严,较小心桥之玉佛古老多矣。

凤池书院

新廊小学旧为津逮学堂,津逮之前身即凤池书院也。武昌张裕钊常讲学于是,张謇、范当世、朱铭盘相偕谒于风池书院,裕钊大喜,自诧一日得通州三生,时以为佳话。其后秦伯虞际唐任山长,改学堂,先君其准任者也。先是,先君创宏育学堂于望鹤冈宅中,不一年,遂与津逮合。今西安行营侯天士处长成,即津逮高第,保定军官学校出身者也。予儿时常侍先君堂中,记庭前有枇杷树一,先君入讲堂,予即嬉戏树下。由今思之,不觉三十年矣。不知树尚在否?先君见背亦已十有二年!

问礼亭

考试院戴季陶院长,在洛阳得孔子《问礼老子图》石刻,筑问礼亭于院中,以《礼运》篇分韵赋诗。时予以第二次高等文官考试襄试委员在闱中,分得”疾”字。为诗曰:“世乱如人病膏盲,不医何由起驱疾。医国良方在六经,经旨惟礼不可失。永明一片石犹存,我常访之游洛日。云昔夫子过柱下,就聃问礼兴周室。国之四维礼冠首,大小戴记有完帙。孝园渊源出家学,见此儒道喜同术。是年移栽向南都,树立华林馆之侧。他时郅治跻成康,请视此亭与此石。”孝园者,季陶先生所署,其园在五台山附近。此诗一夕而就,颇为师友所称。录之,备他日谈掌故者知此亭之落,曾有征诗之举而已。

马回回酒家

今日来京师观光者,殆无不知南门外之马祥兴者。马氏在报恩寺对门设肆究始于何时?此有足述者。曰:始于明初者,如皋冒翁鹤亭言之也。或以问于胡夏庐丈。丈曰:“肆之初设也,予实书其市招,第不知予果明初人否耳。”余亦尝语诸鹤亭翁:“其地为旧报恩寺址。使明时僧伽不食肉,何以有此肆之设”,翁亦为之抚掌笑。

十六年以前,肆舍狭隘,余辈日往来其间,推牛首翁为祭酒,主人大腹便便,帖从复命,所制庖馔,若美人肝之属,皆起于此时;而其价特廉,非如今车马盈门之概也。余所为旧曲,有云蹀躞提壶城外马者,即指此。

雨花台题壁

雨花台侧有泉,许振祎书坡翁句题之,曰:“来试人间第二泉”,因俗呼为第二泉也。春秋佳日,座客尝满。犹忆甲子四月,踏青过此,见壁间有铅笔字,为《蝶恋花》一章,全词已不复省记。中有句云:“每到春来,尚有垂垂子”。初以为咏阶前石榴树耳。坐中有知其事者,为言三十年前,有当垆人,皓腕如雪,城中年少咸集是肆,饮者之意故不在茗。未几,嫁去,则绿叶成荫,子已满枝矣。是词作者必当日坐中少年,所以有牧之之叹也。其事绝韵,因相约赋之,余归,谱北中吕《朝天子》云:

白酒坊

白酒坊在聚宝门内,濮友松先生居之。以前所见,能酒者盖世无出先生右者。先生自少时以迄八十以后,无日不饮;每餐约四五两,徐徐自斟,人亦不敢强也。先生常云:“或谓酒伤人,我谓酒养人;非酒能伤人,人自伤于酒;非酒能养我,我自养于酒也!”三四十年来,吾师之以酒称雄者,若郑受之丈咸,郑义闾世叔师均,皆能狂饮,饮必醉,醉则益酗于酒,说者谓其能饮数斗,实则非能饮者也。盖自人饮酒酒饮酒,以至酒饮人,所得于酒者殊少。予生也晚,不及见顾石公先生,然如友松先生者,吾必谓之真能饮酒者矣。惟真能饮酒者,必以酒而寿。昔汪大绅有《酒人记》、《酒人后记》;若予作《酒人新记》者,必首记濮先生。

两邻寺

予望鹤冈故宅旁有伏魔庵,外家全福巷有常乐庵。两庵皆小寺,各有僧七八人。有年事长者,有年幼者。予幼时,常入寺与诸僧游。知江南寺僧以泰县人为多,且多少年披,以僧为业,非欲穷究竟求解悟者。伏魔庵主持演修,常乐庵主持慧开,予皆见其殉身于色。世俗下流小说多言恶僧窖藏少妇事,颇令人不能置信;然予以两寺之主持观之,天地间定有此事。为僧本要六根清净,而僧人转多不能清净六根;是无大智慧人不能为常人,亦不能为僧人也。人生智慧只此一些,为儒成圣,为释成佛,为道成仙。智慧仍此智慧,人仍此人,儒释道殊无分别耳。

苍崖和尚

八指头陀寄禅之于胡园,曼殊上人苏玄瑛之于旅垣精舍,皆居留南京之近代名僧也。惟苍崖和尚,世知之者少。先是衡阳萧泉俊贤,以佐杂候补于是,偶弄笔效三王山水,为湘僧苍崖所见,大加赞赏;乃邀至门西一破寺,与论画法。不十年,泉之画遂享大名;溯造诣之自来,始知有苍崖师。于是达官贵人,多愿论交,秦淮画舫中常挽苍崖同游。苍崖间作小幅,不愿以画见长,泉事之甚恭谨,其后师亦不知何往。而江南论画师,必数泉,惟泉称其师苍崖。今泉亦垂垂老矣,鬻画海上,寸缣尺素,识者珍之。

程阁老巷

金陵之建筑,修门大约不外八字式、勒马式二种,进门到厅堂,间有旁厅一曰花厅者。三开间或五开间之正房,前有院落,旁有耳房,进数多少不等。有风火墙,亦有用短墙者。若有园,多在宅后进之后。此种格式,不独与大河以北异,即苏常府属之建筑,亦不甚同。相传为前明遗制,故宅愈旧尺寸愈低,格式愈定。今程阁老巷,程阁老家祥之宅,自晚明至今,三百年中未尝翻造,可以为此式之典型。予数至其宅,见梁上之画,顶板之饰,虽历三百年,日渐尘积,颜色淡脱,然入清以后,无此装修也。宅甚坚固,予常询诸主人,每四五十年始一扫拾。不知治营造学者,亦尝研讨及之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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