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寺

编者要我写一点南京的“文化”情形,这事真困难。南京有什么“文化”呢,干脆地说一句,我找不到什么。在这“劫”余的首都,民生凋敝,文物荡然。这里有大官的汽车,歌女的惨笑,可是绝对找不出什么文化来。夫子庙成了杂耍场,这已经是“古已如斯”的事了,状元境、三山街一带,几乎成了妓女的大本营;跑旧书铺的结果是空带了两手灰尘回来。风流歇绝,我想不仅是“有心人”才会叹息的罢?

我不是复古论者,但是在这种情景之下,如果不高兴去欣赏酒吧间里美国兵的疯狂的音乐与女人们的恶劣的舞姿,而且不认那是“文化”的,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去看看这六朝旧都的古迹似乎还有点意思。然而这也不免要时常遇到“煞风景”的事,譬如我现在还穿了身“军装”,——这也没有办法,我没有余钱去治装——走来走去,低徊于胜迹之侧,就不免为人所奇怪,这岂不是“雅”得有些“俗”了吗?

今天去蓝家庄去看下梁漱溟先生。他老先生的水晶眼镜,白布小褂,双梁布鞋,很使我佩服。我忽然觉得,南京的文化是在这里了。他老先生道貌岸然,使人敬畏,也许是看了我这一套G·I·有点与特殊人物相似罢,有些保留地不大肯多说话,这也是“煞风景”之又一端,没有办法的。

从蓝家庄出来,经过考试院,看了那金碧辉煌的建筑物,只有厌恶,不,南京的文化也绝不在这种“雅”得令人肌肤起栗的地方。

到了鸡鸣寺,看了“胭脂井”,旁边—位背了枪的“同志”警告我不可久留,因为这儿已经成为“军事重地”了,防空司令部在此办公。我只有用了两年来养成的习惯,说了一句:“God
Damnit!”

走进鸡鸣寺中,一看“豁蒙楼”、安放了几十张床铺,两只办公桌子,玻璃窗上写了“谢绝参观”的“美术字”,于是完结,这里不用英文,还是用国粹的“呜呼”罢!

只好在大殿里靠窗吃茶,有许多中学生在吃茶念书,预备升学考试,也有不少善男信女于清罄声中,膜拜求福。

凉风中望后湖的芰荷,荒芜的台城,心里平静得很。好像在脑子里开了一部电影,从孙吴开到现在,一部历史电影,还有配音,“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呀,南京的劫余的文化,其在是乎。于喧声笑语之中,我也哼了几句:

眢井空遗六代祠,美人风雨泣燕支。

明※留忆他生梦,笺擘犹传绝妙词。

玉树歌残春似水,景阳钟断梦成丝。

旧情更向何人说,惆怅城头落照时。

好了好了,不再多作笺注,以免无聊,现在日光向暝,满湖芰荷,别有一番零落芜秽之致,我真正十分惆怅,十分惆怅了。

9月4日鸡鸣寺

关于“泽存书库”

冶城的秋色已深,无情风雨,带来了新凉。在这已凉天气未寒时,似乎最宜于登临访胜。记者生涯是忙碌的,原无暇做此雅事,然而近来和平谈判已入牛角尖,一时恐怕也转不出来;与其整日为此无益之事多费时间,还不如来看看南京的文化,“点缀升平”来得有意思。

前天下午到宁海路十九号去看周逆佛海,吃了闭门羹,出来后就在山西路上闲逛,偶尔走进一家旧书店,买了两本端木子畴先生旧藏手题的词集,与老板闲谈,知道山西路口的中央图书馆北城阅览处,即是以前陈逆群的“泽存书库”的遗址。心里一动,遂即走去,投剌之后,被引入一间小巧玲珑的客厅里,里边布置楚楚,沙发古画,不染纤尘。窗外小池假山,居然颇有幽趣。一会,屈万里先生出见。这是一位山东鱼台的老乡,人极朴实,是负责中央图书馆特藏组的,这一组的任务是收藏整理善本、字画、边疆语文、档案违碍书等。现在他事实上负责“北城阅览处”的善本整理事宜,将来重庆的善本下运,日本的善本索回,存于沪港的善本再来,这个“北城阅览处”将成为中央图书馆的善本丛集之处,与北方的北平图书馆将为公藏的南北双璧了。

我提出了汉奸陈群的“泽存书库”的事问他,屈先生很详细地为我说了一下这个书库的历史,颇有趣味,大可加入、“书林逸话”。陈群字人鹤,是伪府中的老汉奸之一,如果照系统说来,是应当属于“前汉”的。他当过伪内政部长,伪江苏省长,这都是肥缺,刮钱不少,他大都用来买书。当南京沦陷之初,满街都是旧书,没有人敢买,也没有人买得起,这些书大抵连造还魂纸都没人要,大多烧火而已。陈群这时开始收书,于是一般书贾才将这些“废物”收集起来,稍加整理,去拿给陈群去看。

照我们在那家旧书铺中听来,书店老板提起“陈部长”来,真好像是在说开天宝遗事的样子了。那时他们三五成群,挟了书到伪部里去,陈群常亲自接见,忙时也将书留下来,这样,他在伪内政部长伪江苏省政府任内,买书不少;等后来作了伪考试院长以后,刮钱不易,遂渐不能买书。他的“泽存书库”共分三库,他在《自剖书》中自称一百万册,实际南京有四十万册,上海苏州两地有廿八万至卅万册。是他在临命之前昏迷了呢,还是后来有了走漏,不得而知,总之百万之数是远不到的。

最难得的是他家中(南京)还有十多万册,这大抵是最精善的本子,他仰药前亲自写了数百封遗书,都编了目,又督促家人亲自动手整理家中的书籍,编目送到这里,然后才仰药自尽。遗嘱中对“泽存书库”还念念不忘,嘱管事人照旧做事,据那个旧书店老板说还将心爱的骨董每人分赠一件以为遗念。总之,这一切,在汉奸中,算是作风特殊的,也可以说是一个畸人。

这批书,胜利后经行政院批交中央图书馆接收。自本年四月廿三日起开始编目整理,至今大致粗毕,大约再有十数日,即可完事呈报了。现有的书目即已有一千多张。

我顺便又问屈先生关于汪逆精卫的遗书,他说在颐和路三十四号汪宅中共有七千册左右的书,大抵是平常的本子的词曲书,倒并无什么可观,至多也仅是明本而已。

我要求屈先生带我去看看书,我们走出客厅,穿出月亮门,一大间房子里,满地都是蒲包,里边满满的装了零乱的日文书,还没有整理完。

这整个的院子是圆形的,有两层楼,大约有大的藏书房廿余间,里边是一排排的木板架子,触手琳琅,缥缃满架。我们顺序开了门进去看。因为时间的关系,偶尔拿两部看看,就已经有不少善本,现在随便记一点:

一、徐乾学的《明史列传》的稿本(或是传抄本)六十五大册。

二、宋本(春秋集传)。

三、经厂本《诗经》大全,原装大册,明代的豪华装。蓝绫面依然存在。

四、宋绍圣四年福州东禅寺刻《正法念处经》,字画古拙,是北宋遗风,纸极厚重。

五、四雪草堂的《隋唐演义》。

六、弘治本《琵琶记》。

七、《西厢记》(李卓吾评本,万历本,金谷园本。都有精图,还有一种满汉金碧精抄本,抄手工致之至。满文译的汉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八、万历本《三宝太监西洋记》(小说)。

陈群的收书大约很像陶阑泉的收开花纸书,即极意求好。他有殿本的《康熙字典》与《全唐文》,都是最初印本,触手若新,实在是书林尤物。此外我还看子几种高丽刊本与抄本,大册皮纸,非常可爱。因为书还没有归类,检查不便,我看了一下厚厚一叠的善本书目,宋本有:(一)《隋书》(建本,残),(二)《范文正公集》(残),(三)《苏集》,(四)《龙田水心二先生文粹》,(五)《黄帝内经素问》(杨守敬跋)。元本有:(一)《唐文粹》(全),(二)《群书钩玄》,(三)《荀子》,(四)《李太白诗》,(五)《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六)《黻藻文章百段锦》,(七)《中和集》,(八)《困学纪闻》,(九)《〈汉书·艺文志〉考证》等。

这只不过是匆匆过眼的结果,疏漏自所不免,而浅学又不能做像缪艺风所发明的那一套“黑口,双阑……”之类的提要,于学人或无用处,不过意在使大家知道在南京,还有这样一个看书的地方而已。

最后我想附说一句,陈群在收书之际,也正是上海我们教育部的委托人在收书的时候。照一些记载,这事不啻是一场争夺战;据说陈群又是不大讲究的,书送来好坏都要,然而他毕竟也收了这些。宋元本固无足观,明本倒的确是不少,而且陈群特别喜欢集部,所以别集类的秘藏尤多。屈先生告诉我说在日本的一部分中央图书馆的书中,明代史料独多,有些真是外面从未听到过的秘籍。听了这话,不禁使我为之怦然心动。真的什么时候才得生活安定,重有余暇来看书呢,在落日秋风之中,走出了“泽存书库”,我心里还是这样的想着。

9月19日深夜

访“钵山精舍”

在石头城的角落里,清凉山旁边,有一个清代留下的古老的书院,清道光年间两江总督陶澍为了纪念晋代在石头城与苏峻作战的陶侃——那个无事时搬砖的老头儿,说是要惜分阴的——建立了“惜阴书院”。咸丰年间遭乱,毁了一大部分,后来又重修,光绪二十七年改办学校。当时钱塘八千卷楼丁丙的藏书,有继陆氏宋楼售与静嘉堂之后更让给日本人之议。缪荃荪大声疾呼,以为不可以,以为这是国耻,得到了当时的两江总督端午桥(方)的帮助,用了七万两银子买下了。又用了三万多两银子造了四十间藏书楼。是为江南图书馆。丁家的书一起有十二万册,更加上了武昌范氏木樨香馆及宋教仁遗书,共有十六万册。这是民国十六年的数字。

这一次战事,这里的书不曾运出去(只有一小部分由柳馆长诒征运往江西),经过日本人的没收,运到朝天宫的故宫博物院里存藏。胜利以后清查,居然没有损失多少。其中的宋本都完全保存,元本损失了四十余种,听说是被一位小伪官拿去送礼了,陈群处也发现过一种,钵山图书馆自印的秘籍,现在只剩了三千余册(原有九万本)。所以我想去买一部阮大铖的《咏怀堂集》也没有成功。现在的志书有二三十架,三间大房子,在江南藏志者中可以算是巨擘了。还有一个特点,值得提出来的,这里的主持人倒还颇有一点古风。他们重视传抄的工作,如果你拿了丹铅砚笔,带了普通的本子想去借他们的宋本来对勘或抄录的话,他们是非常高兴的。不像北平图书馆那样重门深锁,将宋本书放在玻璃箱中,只有特种学者如胡适之之流才有看的福气。大家都在喊学问是公器,可是许多人都不肯拿出藏本来给人看,以免抢去了他的教授的金饭碗,这情形,只要一看那些专作冷门学问的教授中的情形,即可明了。因为这些东西,一向不为人所注意。他们搜到了一二稀见册籍,即可雄踞砧坛大加铺陈,据为私产,殊有专利之势。一旦要钱用时,还可以高价售与图书馆,不过这一着大抵是不大用的,因为这等于卖绝了自己的生路,其悲哀犹如李后主之失去南唐,盖可原谅也。

废话少说,因为主人的好意,我也有幸登楼看了一下好书。由两位老先生(他们服务本馆已经数十年了)引导,沿了已经要颓坏的木梯上楼,开了门进去。在这空洞洞的大楼中,放了几排木书架,没有玻璃,听说这些还是几经努力方向朱家骅要来的。一架架都满满的装了书,样子比“泽存书库”拥挤得多了。据说他们原有的书橱,楠木制的旧橱,已经被当柴来烧掉了,现在还剩下一只,放在隔壁。算是纪念品。

秋阳从窗口照进来,长书桌边还放满了没有整理的书,用草绳拴着。我真为这批书痛心,用草绳拴的地方,那些宋纸都有些磨损了,这就是我们用来对待海内孤本的方法。这样一个图书馆,只有七个人负责理书,没有一部车子(车子都运兵运军火和装姨太太去了),馆方好容易从有关方面借了一部卡车,将积存他处的全部珍本扔上车去,运到龙蟠里,再卸下来,堆在地上。当天因为雇不到工人,于是这些宋元本就只能在潮湿地上睡一夜,幸而还不曾下雨。现在是用每天四千元的工资雇了工人来将这些书陆续运上楼,草绳作捆,掷在楼角,如果你去一翻的话,那全是《四库》底本,商务的《四部丛刊》、《古逸丛书》的底本,毛抄黄跋。……这简直是一种“传奇”,可怜的不能使人相信的“传奇”。

居停主人殷勤地从书堆中找书来给我看。第一部找到了宋小字本《晋书》,这是商务曾经影印过的,板式甚小,厚纸,磁青面,初到手使你不觉得这就是如何可珍的册籍,可是你一看那铁划银钩的字迹,一笔不苟的刻法,你将叹诧这比了麻沙本的字体,比了黄善夫本《史记》的字体,更可爱。我又看了宋本汉书,这是有如黄善夫刊书的字体了,墨光如漆,薄纸上有如雪状的墨痕,有如看宋人墨迹,加于读书的兴趣之外。

关于小字本《晋书》,傅增湘说过:“盖北宋本也(按指自藏小字本《唐书》)字体秀劲,笔意在褚颜之间,断为闽中所刻,与宋健本之锋棱峭厉者迥然不同。盖北宋尚存古意,不似南宋以后专以精丽为长,此时代刀法之变迁,不仅缮工之有优劣也。余旧藏百衲本‘通鉴’,其小字十五六行者与此正同。他如日本官库所藏《初学记》,江南馆所藏《晋书》,其细行密楷,亦类此。”

我前面所写,意殊未尽,翻检藏记,偶得傅沅叔的一段话,抄了来说明正好。傅氏是老辈藏书家,凡老辈都喜欢考究避讳与白口黑口的一大套,而这里却能提出版刻的风气加以注意,难得之至。我虽然不能断定那本《晋书》即是北宋刻,然而它与南宋本的不同,则是不容漠识的事。

黄荛圃自称“词山曲海”,然而士礼居藏词曲为外间所见者绝少,近年来才少有发现。这里有一部元刻的《阳春白雪》,可以算是非常的珍品了。书是蝴蝶装,最可爱的是书前的一张柳如是的小像,作道家装,图作于清初,悬想当是曾经亲自看见过河东君的人物所写。三百年前秦淮河上的名妓,后人曾经为她作过“事辑”。她曾经追求过陈卧子,自称女弟,陈不敢接受;后来才转而看上了钱牧斋,在我闻室中为牧斋检书抄文,有如女秘书。《春浮园集》中有记云:“钱牧老语余言,每诗文成,举以示柳夫人,当得意处,夫人辄凝睇注视,‘赏咏终日’。”原书后面有黄跋,当时未细看,回来检士礼居藏书题跋又不见,不知曾否提到书的来历,也许这是绛云楼中故物,小像也是原写,那么就更有意义了。

此外有王友《〈说文解字〉句读》的稿本,丹铅满纸,可以窥见二三百年前人著书的遗风。宋乾道本《颐堂先生文集》是商务古逸丛书的底本。嘉祐本《唐书》,明活字本《鹤山大全集》,宋巾箱本《欧阳文粹》。宋本《医说》,与明嘉靖翻本对读,真是有趣的事,字体、行格全同,有如临摹古帖,然而风韵相差是不能掩饰的,这里可以看出明翻宋本的可珍,更可以看出宋本的风神,如此,庶几不会从书贾手中买到“宋本”的翻刊书了罢!

宋活字本《壁水群英待问会元九十卷》,明陈白阳藏。宋朝曾经有过胶泥活字,长沙叶德辉藏有《韦苏州集》,说就是胶泥活字;这一本后边有“牌子”,罗列“丽泽堂活版印行,姑苏胡缮写,章凤刻,趋昂印”,可以算是中国活字版史上的纪程碑了。

一部宋刻、宋纸、宋印的《云仙散录》,所用的是宋朝的公文纸,每张都盖有官印,并纪年代,有“开禧元年六月”,“嘉泰四年十二月”字样,都剜空衬纸,以便观览。

这时柳老先生翼谋进来了。戴了眼镜,穿了旧夹袍,六十八岁的高龄,说起话来还是精神贯注的。我有机缘与老先生坐谈,听他述说了九年来流离的经过,他说到激昂的时候,总是说:“非人力所能为”,看了这批书又重新被整理,放在书架上,他说:“书住在此楼三十余年了,八年中迁居流浪了一次,今天仍旧回来,真是神灵呵护……”这使我想起了藏书家在题跋中所常说的那一套神话,然而这却是极富于感情的。

柳老先生追述九年前逃到武汉与当局交涉运书,那时的江苏省教育厅长,柳先生说:“就是周逆佛海”,给了他多少留难、漠视、规避……

胜利以后,他马上飞回来看书,与杭次长立武几次交涉,才在接收大员的机位中占了一个位子。他是非常感慨于南京接收时的紊乱的,曾几次说及。这里我想追述一件已经为图书馆界熟悉了的故事。山东陷敌时,济南的山东省立图书馆长王献唐作了呈文给韩复榘要求派车,韩在呈文上批了两个大字“不理”。

现在,柳先生几次请江苏省教育厅派人来馆看看,得到的结果还是“不理”。据说他们不愿来看,是不敢来,一看之下,书橱没有,人手不足,……在在都要增加经费,可是省府正在关注“苏北难民”,想请“上海小姐”们给弄一笔钱,又哪里管得这些连烧火都不燃的宋元本呢?

我陪了柳老先生缓步去看了他们的藏志,看工人在运书。走下了楼,穿过“陶风楼”,柳先生告诉我,这是纪念陶侃、陶澍与陶端斋(方)的。走过庭前,双梧高耸,旧时的庭宇依然,书房如旧,柳先生指点着这些,说俞理初、胡培都在这儿作过山长,这些旧房中也住过不少名人,如薛时雨的姻戚、袁爽秋都是这儿出身的学生。……叩别出门,坐洋车回去,看看石头城上的一片落日,也真感到有些“古意”,也感到异常的黯然。

9月28日上海

附记:今年夏天,在来薰阁买到两册(阳春白雪),即是那曾经柳如是校过的元本的抚刻本,黄跋也照样影刻了。可惜书中的校笔,与书前的河东君小像没有办法照样刊下来。

36年7月2日重校记

“美人肝”

南京是所谓六朝古都,秦汉以前不谈,仅自孙吴大帝黄龙元年(229年)建都开始,到现在已经是一千七百多年了。其间虽然经过多少次变革、兵火,到现在,总算仍旧是政府所在的地方。想看看南京的文化,极容易联想到古昔,事实上似乎也只有“古昔”还可看。要想找民国三十五年度的新文化,可以说并没有。除了中央研究院的房子还漂亮之外,似乎只有一二种仿效上海方型小报的豆腐干周刊了罢?说也难怪,胜利虽已一年,干戈却尚未化成玉帛,乒乓之声起于天末,又哪里有闲心逸致来讲求礼乐弦歌之事?因此,要在这方面找材料,就异常干枯,而且这仅余的一点“古昔”,也将为当局的“粉饰”而日益消亡。灵谷寺改为阵亡将士墓,豁蒙楼上住了防空的大员,“南朝四百八十寺”这一修饰会弄得古迹荡然。阮步兵的墓碑上刻了党徽,朋友说笑话,不料这位晋代的狂诗人千年之后却变成了“本党同志”,阮公地下有知,不知当怎样“咏怀”也。念郁达夫遗诗“唱破家山饰太平”,即使在多晴好的秋阳之下,也不免有些愤懑了。

提起文化,这应该是历史流传的结晶品。这中间自然包含了两种,其一是太平盛世,衣食丰足之余的余绪;另一种则是世纪末人们疯狂的享乐。前者可以举出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曹官江宁织造时,曾刻“楝亭十二种”,其中有“粥谱”等一二种,讲究吃而及于吃粥,可谓精致了;原书少见,读者大抵还都熟悉《红楼梦》上宝玉挨打以后吃莲叶羹的情形罢?至于后一种则可以举出较近的南明作例,一翻《板桥杂记》之类的书,总该惊异于那些“名士”、“美人”是怎样地在吃着,玩着,穿着。却说明朝的南京,与现在稍有不同,现在繁华中心的新街口一带,当时还是“大内”,商业集中处还在“聚宝门”(今改中华门)一带。如果想了解明代金陵的繁昌情形,我想是非在中华门内外一带多走走不可的罢?自中华门沿城西行,在现在已经十分荒落的西南隅里,正是当时的达官贵人们的园囿所在之地。仅举一例,阮大铖的“石巢园”即在此处,当时人称之为“裤子裆”,现在是“库司坊”。还有一湾小池,两片断石,正是当时咏怀堂遗址,上演“春灯”、“燕子”的所在。中华门外,过“长干桥”,经“雨花路”,两旁的店铺,古色古香,还都十足的带了“旧味”,我想当是太平军后的遗迹罢,自然,时代逐渐加上去的色彩也还是有的。在这里,在仅余一楹的大报恩寺的对过有一家十分不起眼的小店——“马祥兴”。

店虽小却十分有名,是一家清真教门馆子。以一味“美人肝”驰誉当世。听说当汪逆兆铭开伪府于金陵时,曾经时常深更半夜以荣宝斋小笺自书“汪公馆点菜,军警一律放行”,派汽车到这里来买菜回去。这事至今在南京的小报上还津津乐道,甲申三百年祭,金陵就更有了新的马阮,如果依照“历史循环论”讲来,也真是“并非偶然”的罢?

我与朋友也自然是想领略一下这名菜的。坐在暗黑的房子里边,踞了一张古老的座头,与堂倌商量。回答却是没有,原来所谓“美人肝”是一种鸭胰,每只鸭子只有一只胰脏,大小约一寸罢?如果要拼成一盘菜,似乎就非几十百只鸭子不办。店中经常派人在市场上面收,收得与否是没有一定的。

我们就另外请堂倌推荐两样拿手的,就又要了“凤尾虾”与“蛋烧卖”,要半斤黄酒。没有“美人肝”,究竟未免有些遗憾。

看看这家店,前面一间是柜台与锅灶所在地。后面一大间就是卖座的地方,上面搭了席棚,听说战前不是这样子,这是轰炸以后的遗址。里面用木板搭起来的一间,则是“雅座”了。与我们并排而坐的,正是一些“贩夫走卒”,短蓝衫,大肚皮,一杯一杯地喝着。再隔壁,就又有衣冠楚楚的“上流人物”,还带了“红襟翠袖”来,如果讲“民主”,这里却还有一点点。“上流人”的台面亦只不过加上一张白布单,因为他们是在请客。

一会,胖胖的老板用荷叶包了刚刚收到的一些鸭胰给我们看了,他的脸上充满了欣喜之情。“刚刚收到了这一些,就给你加一只美人肝罢。”我们自然欣然接受了。多美丽的质朴的“人情味”。

我的确觉得这是古昔的文化的所在了。我又想到北平的“沙锅居”与另外一家吃烧牛肉的地方。也是这么一个逼狭旧老的小房子,也是这样的三教九流拥挤一堂,一同欣赏他们的美味的方式。西欧与英国人似乎还可以欣赏这些,美国商人大抵绝对不能了解这个了。无论生意多好,“沙锅居”每天只卖半只猪,决不增加,宁愿让十一点来的顾客失望而去,明日请早。清朝的大臣们早朝退班后不及更衣,全副盛服,抬起一脚与贩夫走卒一起围炉烧牛肉吃,老板没有想到“雅座”,更不必说“女招待”了。这大约是中国人的一种特别想法罢。在南京也曾有过陈后主的“临春”、“结绮”,但是词人们总是慨叹于“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坍了。”很自然地归结于“知足长乐”,“满招损,谦受益”融合了道教分子的所谓儒家思想,就是这样。它的好坏与留给中国人民的影响不提,这是地道的中国文化的遗留的事,总是真确的罢?

看题目好像是要大谈其“食道”,不过这个我是不懂的。“美人肝”在我看来殊无异于炒鸡丝,虽然更多一点清淡味,而且它的名字又那么好。此外,我们的便饭实在只用了很少一点钱,比到什么“三六九”之类的地方还要便宜。

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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