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里,黄场桥头七号,并不是显赫的宅第,也不是名胜古迹的所在。它不过是一个老人惨淡经营了多年的,一个极其普通的庭园。

在这具有悠久艺术传统的历史名城,一千四百多年以来,究竟兴建了多少园林?是一百五十座,一百七十座,或竟是两百座?诸说不一,似乎谁也不能作出确切的回答。

整个城市是园林组成的。古老的、美丽的园林之城,在这里,集中了历代江南园林建筑艺术之大成。每一座园林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每一扇漏窗内外,都足以构成一幅江南山水风景画轴。数不尽的亭台楼阁,假山奇石,回廊曲径,水榭花墙,各以其历史传统和独特格局,分布在大小不同的园林里,吸引着无数游人。

在如此众多的中国古典园林中间,黄场桥头那块园地,显然是不足道的,也不引人瞩目。

然而,它也有最值得怀念的岁月。有许多绚丽的日子。有它的金色时光。这都记录在许多本厚厚的签名簿上。其间也有不少英文、法文、德文、日文和其他外文的签名。异国旅人的长长签名,与一连串往事的回忆交织在一起。那几年,包括作家和艺术家在内的二十余个国际友人代表团先后来观光。远方旅游者留下了他们的惊叹和赞誉之声。

在兴旺的五十年代初期和中期,园主人周瘦鹃将近六十岁了。他有一本贵宾纪念册,那是属于他小小园子里最大的荣耀和骄傲。纪念册上,几个伟大创业者的不朽名字,至今墨迹犹在,音容犹在。

也许很少有人知道,周总理也在这本子上留下亲笔题词。由于崇敬和情意真切的思念,老人经常把这本珍藏的纪念册置于枕旁。

有时,夜深沉,往事如潮,老人辗转不寐。于是纪念册里仿佛响起一个伟大的声音。总理在这园子里说过的话,既是对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艰难历程深表关切,又是对他未来的人生道路寄予莫大期望。那声音时时在他的耳边回响。



一九一七年,上海中华书局刊印一部以文言文译述为主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共收二十多个著名外国作家的短篇。其中一篇是高尔基的《叛徒的母亲》。迄今所知,这是我国最早移译的高尔基一个短篇小说。鲁迅对这部《丛刻》的评价很高,誉为“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

金字书脊,浅绿色封面,精装本厚厚一大册,包括五十篇欧美短篇小说的译作。译者周瘦鹃,时年二十二岁。漫长的笔耕生涯中,一个重要的开端。数十年来,他曾是多种有影响的报纸副刊和杂志的编辑。同他的朋友在长期文学活动中,别树一帜,自成一派。

他更为人称道的成就则是园艺。

园艺中的盆栽和盆植,尤其是盆景,是艺术创作中另一类奇葩。它同样具有感人的艺术魁力,给人们的生活中带来自然景色的美,使心灵有所陶冶,生命增添色彩。

早年,周瘦鹃蛰居上海,卖文为生,整天伏案写作,偶有空暇,以盆植自娱,给上海弄堂房子里单调灰色的生活,添上一点绿意,一点生气,在紧张的脑力劳动之余,从绿色的盆景世界中,获得片刻休息。

三十年代初期,他终于有可能迁居,回到他的苏州故园,并且有了一块自己的园地。他精心栽培园艺作物,日久也斐然可观。可惜他的许多盆景,后来又大部分毁于抗日战争的兵燹之中。

在旧中国,依靠园艺制作难以为生,正如依赖文字工作无法糊口一样。新中国诞生了。知识分子这才有可能实现他毕生的愿望和抱负。周瘦鹃如此倾心的园艺事业,也只有到解放以后,才真正受到国家的重视。他相继被选为三届和四届的全国政协委员。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接见过他。

一个出身贫困的老知识分子,走了一长段坎坷的世途,历尽艰辛,如今人民给了他这样崇高的荣誉,他心里自然充满了无比喜悦和由衷的感谢。同许许多多爱国的知识分子一样,周瘦鹃力求在他自己专业的那个领域里,不断为社会主义祖国作出新的贡献。

他孜孜不倦,经营四季园艺,终年勤奋劳作。同时又继续写文章,不仅在国内,也为东南亚的华侨读者生产精神食粮。这两个园地之间,本来就没有樊篱,不论在哪个园地,他都称得上是一名辛勤耕耘的园丁。

常有不相识的客人慕名而来。在满目葱茏的庭园里,有一老人,瘦高个子,终日穿梭于花树丛中,忙个不停。穿一袭满是补丁的旧短衫,身上泥土斑斑,看上去也确实像个园丁。陌生的来客探询:“周瘦老在家吗?”

他照例迎上前去,怡然回答:“我就是周瘦鹃。”

只有他那副茶褐色的护目镜,似乎说明了他的身份。为了保护长期从事写作而受损的目力,他习惯于戴一副墨镜。

戴眼镜的老园丁有时背上竹筐和锄头,向大自然探寻园艺作品的素材,来往于太湖的山岛之间。

苏州在太湖之滨。太湖三万六千顷,烟波浩渺,群山隐现。一整天的跋涉和攀登,从幽谷峭壁的罅隙中,倘能发现一棵虬曲苍老的枯干,姿态古朴可喜,那将是老园丁最大的收获。

深山岩壑间的松柏,榆树或杉树,黄杨或红枫,经数十年乃至成百年风霜雨露,乃愈见其苍古。野生的枯干虬枝,一经移植,便如枯木逢春,生机萌发,成为不可多得的盆栽上品。

一盆匠心独具的盆景,如同一件富有生命力的艺术作品,贵乎自然,贵乎独创。出于高手的盆栽或山水盆景,是一幅画,也是一件雕塑品,两者兼而有之。在咫尺之间创造一个新的境界,一个诗意的境界,一个现实与梦幻交织的境界。在有限的空间,给人以无限的想像。观赏者宛如身临其境,悠然神往。无怪乎中国的盆景艺术驰誉世界。

对这个老园丁来说,园艺制作就是一种生命的欢乐。乐在其中。艺术家的最高报酬不是别的,而是作品本身所取得的成就。重要的是,艰苦的劳动,无尽的探索,不懈的努力。有播种,才有收获。

他的盆景最多时达六百余盆,蔚为大观。但愿更多的人分享他创造的欢乐。为此,他的园地向每一个人开放,向所有来访者毫无保留地展示他的园艺世界,正如艺术家向人民敞开他心灵的世界。

人们喜欢这块园地。久而久之,黄场桥头七号成为园林城中令人神往的去处之一。远近的人都称之为周家花园。



一九六三年一月三十一日,周总理来到这个花园。

八年前,总理在北京见到周瘦鹃时,许下了姑苏之行的心愿。过了那么许多年,周总理并没有忘记。他从来不忘记,即使是这样一个许愿。

那一次,总理到上海参加会议,利用余暇的时间,仅仅半天,抽空到了苏州。黄昏时分,特地赶来看看周瘦鹃和他的园地。

转眼快到春节了。一年伊始,万象更新。虽然是寒冬时节,庭园里的花事依然很盛。猩红的天竺子缀满绿叶枝头,灿若红豆。冷艳的水仙相继开放,洁白芬芳,清香四溢。吉祥草细柔如兰。装饰着庭径。万年青阔大肥厚的叶丛中,花蕊红艳如玛瑙。整个园子里喜气洋溢。

冬日薄暮,天气晴朗。总理与邓大姐在随行人员陪同下进入园子。像是来探望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像是到了一个熟悉的家庭,总理同迎候在庭园门口的每一个大人与孩子握手,把这一家最小的女孩抱在怀里。

总理端详一下戴着茶色墨镜的园主人,称他“周瘦老”。到这园子来的许多中央领导同志都习惯地这样称呼周瘦鹃。

总理笑着说,他终于实现了八年前的愿望。今天,参观了美丽如画的苏州园林以后,再到这儿看看,更感到这块小园地别具一格。

园主人邀请贵宾们先到他的“爱莲堂”小憩。这个厅堂起名爱莲,一则是主人爱莲花,再则是借用宋朝周敦颐名篇《爱莲说》中的一句:“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有自况不为世俗所污之意,似乎要借此表明,中国的知识分子是有骨气的。

今天是“爱莲堂”的节日。古色古香的中国式红木条几上,花架上,八仙桌上,摆满了许多出奇制胜的盆景。雀梅、三角枫、鸟不宿、五针松、六月雪、米叶冬青、瓜子黄杨等等,或作悬崖式,或作枝垂式,或作石附式,或作直干式,变幻无穷,令人目不暇接,所有这些园艺作品,今天为了欢迎来访的贵宾,更显得典雅多姿,玲珑剔透。

周总理坐在一张红木椅上。主人周瘦鹃陪坐在旁边。近处八仙桌旁坐着邓大姐。喝茶,嗑瓜子,闲话家常。

总理说:周瘦老,你的园艺全国有名,广大群众是喜欢的,国际友人和海外华侨都很赞赏,这也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嘛。

总理又说:你有两个园地,一个是园艺,一个是文艺,其实也可算是一个园地吧,都要不断创作新作品呀,要努力为人民多作贡献,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

周瘦鹃沉浸在幸福中,随手摘下墨镜,眼角闪动着热泪。他不由想起,解放初期他隐居在苏州故园,思虑多端,迟迟不敢动笔。一天,来了一位客人,进了“爱莲堂”,帽子一脱,声音洪亮地通报道:“周瘦老在家吗?我叫陈毅!”陈毅同志当时是上海市市长,心直口快地责问周瘦鹃:为什么你不写文章?不是年龄问题,不是技巧问题,而是时代问题!跟不上时代,这才是问题所在。真是快人快语。一语道破了刚刚解放时不少老知识分子观望不前的毛病。这话出之于诗人兼将军陈毅之口就更有分量了。

还有更难忘的一次,六二年在北京开会,毛主席也耳提面命地对他说过:“要写些新东西!”

是的,新的时代需要更多新的作品。

现在敬爱的周总理在他家里欢聚一堂,又向他提出了殷切的期望。他将如何在自己的园地里耕作,究竟能对人民作出多少贡献,这只有让作品的本身来答复。

总理的坐椅靠着厅堂左上角,旁边立着一座长钟。这座很大的落地长钟,钟面的玻璃光可鉴人。钟座形似玻璃长柜,看得见里面银亮的大钟摆庄严地摆动。时间的脚步,今天移动得太快了。数十分钟的幸福时光,转瞬就过去,留也留不住。

随后,总理回到屋外的庭园里。

灿烂的黄昏夕照下,周总理由园主人随身陪伴,穿过园中小径。园地不大,而花木繁多,其间山石错落,草坪起伏。紫荆架、牡丹台,芍药圃、荷花池,然后是石砌梅屋。梅开在百花之先,在群芳谱中位居第一。今年的梅花又开得早。斜干的单瓣白梅,半悬崖形的玉蝶梅,形态古怪的朱砂红梅,还有江梅,送春梅和铁骨红梅,以及形若“鹤舞”的盆景珍品绿萼老梅,争妍斗艳,纷纷预报早来的春信。贵宾们在香雪海中穿行,时时停下来驻足观赏,倾听园主人的介绍。

使人赞不绝口的是山水盆景。那是一盆盆缩小了的中国山水。艺术家胸有丘壑,腹有诗画,师法我国古代画家的大手笔,以古今名画为借鉴,朝夕揣摩,心领神会,遂使宋代范宽的《长江万里图》和元代倪云林的《江干望山图》等名画,具体而微再现在盆景里。

每一盆盆景如同捕捉了大自然永恒的一瞬间。大自然多么富饶!苔藓鳞皴的古梅,笔立摩天的银杏,嫩叶纷披的垂柳,绝壁悬崖的苍松,直伸不屈的老杉,都是盆景艺术作品最好材料。在许多独创的盆景里,其中有一盆是将四株古柏合栽成组,酷似苏州光福司徒庙里那四株千年古柏的缩影。观赏者疑是进入那个古庙,从盆景里也能使人感到千年古柏的清、奇、古、怪。

总理看得很仔细,提了许多问题,频频点头赞许。人民喜欢这块小园地,这就说明它对人民是有贡献的。

终于到了依依惜别的时刻,周总理应主人之请,亲笔在贵宾纪念册留下题词:“一九六三年一月三十一日访周瘦老于苏州爱莲堂。”

这一家人多么希望,多么希望总理再一次到苏州旅行。总理,再来看看这个小小的园地吧!

是日,“爱莲堂”前的一株腊梅,花开甚盛,繁花压枝,香韵满园。



一九七八年岁末,冬天的一个上午。

多亏一位热情的苏州朋友带路,我才能在园林城中,找到这个小庭园。

园子在幽寂的小巷深处,长长的青石板道尽头。粉墙剥落,木门虚掩。推门而入,园地里空寂无人。荒芜,凋零,衰落。在冬日淡淡阳光下,一个被遗忘的旧日的花园,有如一个依稀的旧梦。

我站在门前,迟疑了很久很久,无端感到一阵迷惘。

这就是当年游人如织的周家花园吗?

约定与周瘦鹃的夫人见面,不巧她又卧病在床。倘若不是有熟人引路,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园子曾经也有它绮丽的年华。

不知哪个深院里,琵琶琮。若有若无的丝弦声,隔墙飘过来。是谁在试唱新曲?著名的苏州评弹,使人回肠荡气。曲调忽然转为激昂,清越飞扬,余音不绝如缕,倏忽间又消失在幽深的长巷外。

蓦地静息,四周愈显得寂寞。

半晌,屋内走出一个文静的苏州姑娘,连连表示歉意。这是园主人的女儿。随着她轻轻的步履,我在“爱莲堂”门前停留片刻。人去楼空,景物全非。厅堂被隔开来,住着几户人家。门上似乎还留着被撕碎的封条痕迹,像是一个残存的暴虐印记。

更多的伤痕在园子里。历史的沉重脚步也在这里跨过。暴风雨以后,百花凋残,荒草丛生。天虽已放晴,枯枝残叶上的雨点,依然往下面滴落。昔日的繁华荡然无存,只留下一片凄清的光景。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然而记忆是不会消失的。

长记得那香韵满园的冬日薄暮,一个多小时的幸福时光,周总理坐过的“爱莲堂”,总理走过的园中小径,总理同园主人的亲切交谈,这一切都历历在目。而岁月如流,当年周总理抱过的那个小女孩,现在已是附近工厂里的一个女工。

可是,总理称为“周瘦老”的那个戴眼镜的老园丁,再也不可能从花树丛中探身出来迎接客人了。

对一场突如其来的历史风暴,老人一开始并不介怀,听到一点风声,他也处之泰然。记得六三年四月间,朱德同志偕同康克清同志还一起在园子里漫步,在贵宾纪念册上题词留念。真的,叶剑英同志和李先念同志等都到过他的园子。这花园虽小,历来对人民开放,老园丁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那一年酷热的夏天,园子里渐渐失去了和谐宁静。一批又一批不速之客气势汹汹地闯入他的园地。一张接一张打着叉叉的封条盖上他的屋子。经人劝说,老人颤巍巍地把他一生中创造的盆景精品,大约二三十盆,连夜搬到屋顶阁楼上,祈求安全,祈求庇护。他家里的人发现乐观的老人日趋沉默,以后又变得惊惶不安。

传闻张春桥在上海点了他的名。那个恶魔在一次会上狰狞地公开叫骂:“什么周瘦鹃这一类无聊家伙哪!专门弄个盆景啊,那还不是搞复辞!”哼,复辟!周瘦鹃心里是明白的,化名狄克的老牌国民党特务分子张春桥,对付他这样一个老头并不难;这支远远射过来的毒箭,更阴险的目的是对着周总理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

一天,又有几个暴徒窜上他的阁楼,夺去了他最后的精神宝藏,他用大半生时间苦心经营的园地,他全部的精神财富,遭到无情洗劫。一次毁灭性的抄家,一次致命的打击!在狂暴的侵袭中,藏在楼顶上那些最名贵的盆景被抢走了,有的当场被砸碎。从高楼上砸落下来的盆景,发出令人心碎的声音。老人痛不欲生。

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一日,周瘦鹃七十四岁,结束了他的垂暮之年。一个老知识分子,毕生在他自己的园地里劳动,临了就这样写完他生命的最后一页!

有多少悲剧的结局,这也是其中一个。

一阵微风吹过。“爱莲堂”前那株腊梅,蓓蕾满枝。还是那棵老梅树。最初的梅花已经开放。高高的树干,带着一丛繁密的蜡黄色梅花,伸向园子的上空,伸向一望无际的长天碧空,似乎正在向苍天诉说一个过去的故事。

1979年5月

选自《榕树文艺丛刊》,1979年第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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