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挣钱养家
从我记事就知道饥寒困苦。那时我在天津南市贫民区一个三不管九道弯的大杂院里住。家家为了没有粮食,饥吵饿斗,大人打架吵嘴骂人,孩子哭喊要吃的,闹肚子饿。常听见大人打一巴掌骂道:“该死的,还不滚一边去……”说着把孩子推出门去。那是三九天哪!孩子冻得喊叫:“我不饿了,让我进屋吧……”做娘的心疼啊!又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解开衣扣用胸贴着孩子暖着。孩子虽然不哭喊了,眼泪却把娘的胸口流湿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知道困苦心疼父母。小胡同里都是大杂院。我们这个大杂院住了十几家。大街地势高,胡同地势低,院子更低,一下大雨屋里就淌河,雨水就要上炕!我们小女孩儿,从小学会用纸剪一个女孩儿,再剪一把笤帚、一个簸箕,用针把它缝在纸人左右手上,说这是“扫天晴”,把“扫天晴”挂在门框上,全家人磕头求天保佑可别再下雨了……我最会剪这个“扫天晴”了,没有女孩儿的人家,我就剪好了送去给挂上。我们没有胶鞋,都是自己用市布做油靴,在鞋掌钉上钉子,鞋帮上好桐油。这种鞋可沉了,穿上双油靴磨得脚长泡,因为又重又硬,还怕磨坏袜子,磨得光脚掉层皮,脚趾头露出鲜红的嫩肉,可我们照样走东跑西,踢踢趿趿走起来带响声,一刻不闲着。下雨天最怕的是看着父母发愁。雨天父亲不能出去卖糖葫芦,一家人大眼瞪小眼,眼看着分文不进,我们是挣一天吃一天的人家啊!
父亲有肺病,一到冬天,他就咳嗽吐血。我从记事就知道学本事挣钱养家。七个孩子加父母共九口人,睁开眼就得要吃要喝呀!光靠父亲卖糖葫芦难保一家温饱。穷苦的孩子们抱团儿。小女孩儿们要挣钱,那年月好道太少了。我们住的那地方是最底层,个子大的当女招待,妓院当使女;小点的只有做零活。我是小不点儿,又瘦又小,去砸核桃,去蛋厂打鸡蛋,去装火柴,到毛线厂捡线头,或者给有钱人家做零活,给老爷太太捶腰砸腿……反正有活就干,为了挣点钱帮助爹妈过日子,一家吃饱饭。
父母都没有文化,常听大姑妈说:“小女孩儿从小得学会拿针用线、缝缝补补,还得会蒸饽饽做饭。”记得七岁上我头次和面,把面和好了,大伯母看了看就狠狠打我一巴掌,她说:“和面要手不沾面,面不沾盆,看看你手上是面,盆里也都沾上面了。过一阵盆里就沾出一个面盆了……小闺女出了门子孝敬公婆,好话背地说,暗挑大拇哥!这是穷苦女孩儿的志气。”我记住了这话,够不着锅台就学做饭,做针线活。我受二伯父家的影响,要学唱戏挣钱养家。我怕把我送进妓院,怕当女招待、童养媳。
七、八岁学唱戏
那年月女孩子挣钱可没有好路可走哇。我决定学唱戏,像堂姐那样,台上花枝招展唱好戏露脸,台下人人喜欢能吃饱穿暖挣钱。自己的道路选择好了,我就天天去二伯母家,首先是给二伯母干活,跟二伯父和姐姐学戏。先学好吃苦受累,才能唱出“格崩脆”的好角儿,还讲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冬天练功,姐姐说:“脱下棉袄来!”我就赶快脱下棉袄,十冬腊月呀,伸不出手来。姐姐推开屋门,向院里泼了一盆凉水,立即冻成了冰。姐姐说:“小凤快跑圆场。”我穿着单衣,猛的出了屋在冰上跑圆场,跑得满身发热,手指头冻得紫红,姐姐不叫停不敢进屋。夏天三伏最热了,姐姐想看看我的功,让我在院里练,在太阳底下还要加上两件衣服。唱戏的不怕冷、不叫热,上了台再冷也不能穿棉袄,再热也要穿上戏装厚衣服,这叫练意志。
小时除了演小角色,在后台还要讨人喜欢,眼里有活,心里有数。记得七、八岁在天津南市“大舞台”跟着堂姐唱戏,这个“大舞台”可是好角占领的大戏院,是彩头班,演连台本戏《西游记》,主演梁一鸣演唐僧,朱小义、李仲林演孙悟空。一天梁一鸣来晚了,大家七手八脚伺候着他赶场,我在旁边看着不敢向前。梁一鸣他误了场扮戏着急,发脾气说:“快!拿衣服,拿靴子。”大家手忙脚乱。忽然他脚蹬上靴子没扎靴子带,必须蹬在凳子上才好扎靴子带,大家忙乱没给准备。我看在眼里,就要上场了,靴子带还没扎上怎么行啊?我赶快过去,双手扶地趴在地上说:“梁老师您蹬在我背上扎靴子带吧。快要上场了!”梁一鸣果然脚踩在我的背上扎好靴子带上了场。这件小事可算是有眼力,救场如救火的行动,后台老板都夸我。姐姐是唱刀马花旦的,她脾气大,我做了好事她高兴,可不当面夸我,她说:“戏班的能耐是靠有心人吃苦受罪,不能靠门户、家族,不能靠外块吹捧,小凤有点心眼是我打出来的,这叫长心真干才能吃饱饭。”为了挣钱,我能吃苦,也听大人话,二伯父高兴了,带着我去妓院、串巷子卖唱,去三不管撂地卖唱,我都去。
跟师父闯江湖学本事
旧社会小演员跟师父闯江湖,到处流浪,跑码头搭班唱戏,或者参加财主的班。财主有自己的戏园子,前后台都是他的,这种财主班,剥削克扣艺人最凶最狠,因为大都是依仗官势,财主本身就是地混子。这种班可不好唱、不好搭,搭班如投胎,投胎都要财,如挣一块钱份子,要扒几层,财主扣消防钱、应酬钱,他家里人生日、孩子满月都要扣钱,开到自己手里就连一半都没有了。我们小演员连饱饭都混不上!
跟着戏班边唱边学,头脑得灵活。人常讲:“人挪活,树挪死。”又讲:“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人不能犯死性,母亲常说:“人不能叫尿憋死!”我为了一家人温饱跟着母亲闯荡江湖,走到哪儿唱到哪儿,那真是:为了吃饭见人就下跪,一边学一边会,走遍天下都受罪呀!有评剧班好说,进后台给祖师爷磕个头,报出自己戏折子值多少钱的份子,这叫“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讲真本事。没有评剧的地方,那就得随着地方上的戏种唱戏。记得在大西北兰州、西安等地,原来只有一个评剧团,主演嫁了人散了班,我就在秦腔班里唱,跟着演个丫环、宫女、跑大兵,扮个傻小子抹一脸黑,演个“店家”、画个三花脸。为了吃饭叫演什么就得演什么,还得认真好好干,不敢有一点调皮捣蛋,要不就被辞退了。
有次去山东烟台、济南、青岛,评剧班散了,我去海边各地卖唱。我在山东梆子班唱过,河北省石家庄丝弦班儿唱过,河北梆子班也唱过。为了吃饱饭什么班都搭、都敢唱,同时也真练出了本事,长了胆子。
从小懂得“黄金有价艺无价”
我十三、四岁在天津唱上主角了。记得曲艺名演员常连安大爷,他跟我父亲是磕头把兄弟,又是邻居。他家孩子多生活也困难,大哥常宝堃艺名“小蘑菇”,他下边的弟弟也排着叫二蘑菇、三蘑菇、四蘑菇……为了吃饱饭,常大爷时常叫我去帮忙,跟大哥、二哥一起去三不管棚里撂地唱一两段。我从小就见什么学什么,梆子、二黄、评剧、曲艺全不挡,能够把冷落场子唱热火起来。这在旧社会叫“帮场子,亮嗓子,练胆子”。常大爷要我参加撂地唱几段,我总是分文不要,“艺亲不图金,浇花浇到根,交人交个心!”这是父亲跟常大爷说的,常大爷过年节给我买花戴,我就高兴极了!
我在旧社会知道“黄金有价艺无价”。搭班唱戏大都是共合班、集体班,因为共合班是大伙经营,没有财主剥削也就招不上官方势力。可是共合班也长不了,因为没有后台支持,只有干一天算一天,兔子尾巴长不了。因此常常换班流浪,也是为吃饱饭哪。
一个人唱一台戏
记得日本投降前1944年,舞台上乱七八糟,男扮女、女扮男,无论京剧、评剧都得猎奇。艺人为了吃饱饭,什么《纺棉花》,什么加演什样杂耍、大杂烩、一赶三、双剧连演、大反串,等等,花样百出。评剧跟着京剧老大哥走。在天津河东天宝大剧院,我跟杨星星大哥演过《拾黄金》。内容是两个要饭的花子拾了一块金子,高兴得不行,对唱、祝贺。除了唱自己剧种各唱段外,还要唱出各个剧种的名唱段来。两人要唱三、四个小时。这都是过年封箱了,演员大都回农村过年了,没有什么人了,财主想出新方法来,留两个演员唱一台戏。一天,星星大哥突然发高烧病倒了,只剩我一个人,怎么办?那时候是不能随便回戏的,回了戏观众可以砸戏园子。这可是“祸头子叫门,等着挨刀哇”!财主看不起我,斜着眼说:“星星烧得说胡话,不能上台了,你说是回戏呀,还是怎么办?”火烧着眉毛了。我一想,练兵千日,用兵一时,好钢得用在刀刃上,说:“行啊!人要逼到头了,是火也得爬上去,是海也得跳下去,我一人来!”请财主为我写一块牌子,“杨星星病了,今天《拾黄金》我小凤一人上场,不看退票,不听走人”。财主带着看不起我的样子说:“行啊!”写出了一块牌子:“新风霞一人演,不看退票”。结果,观众没有退票,但台下观众对我很冷。我把家底全亮了出来,学刘宝全的京韵大鼓《华容道》,白云鹏的《探晴雯》,王佩臣的醋溜大鼓《王二姐思夫》,马增芬的西河大鼓《绕口令》,乔清秀的河南坠子《张庭秀回杯记》,学京剧马连良的《借东风》、《甘露寺》,言菊朋的《让徐州》,梅兰芳的《贵妃醉酒》,荀慧生的《红娘》,程砚秋的《锁麟囊》,学评剧名演员白玉霜的《玉堂春》、《潘金莲》,刘翠霞的《劝爱宝》,爱莲君的《于公案》,花连芳的《马寡妇开店》,加上当时的流行歌曲……一个人唱了一台戏。那时也不请报幕主持人,就靠后台老板,他是唱零碎的张成和老师,还有唱彩旦的董瑞海,他们上去说几句话垫一下场。这一台戏观众是越看越热,最后向台上扔钱、红包,还真唱红了。财主都是生意精,买卖神儿。星星大哥病好以后,他也不让星星大哥上场了,就贴出戏报我一人唱。唱了几场观众也十分喜欢,只是真够累的呀!那时没有扩音设备,真是得“一张嘴贯满堂”。
“给人留饭”
“给人留饭”这是做人的品德。当时我虽不懂,可我心是觉着不对。就在这时来了一位文明戏名旦角张笑影先生,他是杨星星大哥的朋友,同辈演员。他看了两场我一人单唱的《拾黄金》,来后台跟我说:“凤霞,我讨个大,比你早唱几十年戏,吃戏饭早点。我不客气告诉你吧,我是公子哥儿票友,爱戏,开始是清唱,后来下了海进戏班,我才懂了‘给人留饭’的道理。唱主角的要想着四梁八柱,要想着缺了一棵梁柱子也要塌房啊!你这么小,一个人唱了,你想没有想过,后台还闲了一大堆人呀?吃饭想想洗碗的人,做菜的想想吃主儿,做好了木器要想想上油漆的人,唱主角儿要想想乐队,还有那些演配角的绿叶子,想想一般的演员,有了他们你这朵花才能好看,才经得住照哇。你小小年纪一人唱了一个晚上,确实有功夫,不容易。凡事都要量力而行,你是戏曲演员,不是独唱演员,更不是单唱的曲艺,你量力不是就量你一个人,你要量量一班人的力,一个戏班有多少力呀!各种行当:生行、旦行……还有管戏衣包头的、打水的、扫地、打杂的……这些都是力呀,你都要量一量才能是当主角儿的材料了。”听张笑影先生的教导,我去找前台经理,表示:杨星星好了,一同演,如不好,从此再不一人唱《拾黄金》。前后台同行说:“小凤这孩子得到名人指点了,她知道‘给人留饭’了。”张笑影先生看我听话,他主动为我排了《锯碗丁》、《卖妻恨》、《春阿氏》、《蒸骨三验》、《张文祥刺马》等文明戏移植过来的剧目。星星大哥也感谢我,那时唱戏挣钱,不唱就不给开钱;我一人唱,他就不得钱。
“给人留饭”这句话让我受益不小,因为这是为人为艺的德。
唱戏先得想到乐队。我小时因为嗓子好听,什么一学就会,连街上叫卖声我都喜欢听。唱戏要先请一位好琴师。我第一位琴师是评剧界当时最好的琴师张恺,原来是拉河北梆子板胡的,后来改拉评剧,给著名评剧演员刘翠霞拉板胡。刘翠霞去世以后,我就请张老师为我拉弦。张老师手音准、功夫深。他吹、打、拉、弹、乐队走一圈儿样样都好。他本来不会给我这小演员拉板胡的,因我师父张福堂是他的弟弟,我叫他师伯父。他给我拉板胡挣钱多,我贴补他三分之一,我挣的钱比他少。他给刘翠霞拉板胡戴的是金手套,拉板胡要戴手套。因为他是名琴师,脾气大,我虽是主演,也得尊重他,前后台也都尊重他。戏班里不养老,人老了被人看不起。但我对老人尊重,演员乐队跟我合作的,我请的都是老人,因为人人都有老,我是小主演请老人来合作,给我很大帮助,也传给了我很多艺术经验和做人的道理。比方我懂得了步步、事事要“给人留饭”,这是做人的德。
从为了“吃饱饭”到“给人留饭”,是艺人在人生哲理上的一大发展。就是说,自己吃饱了,得想着还有人饿着哪!那种只要自己吃饱了,哪管别人死活的人,是不可交的自私小人,这种人在任何时候也不可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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