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自己呆在北方的年头,累计已有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听起来就比较可怕,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半生。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会在那些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住了这么多年。这个数字,甚至已经超过了从我在杭州出生长大,历经童年少年直到那一个闷热的夏天,挤上火车离开杭州站的整整十九年。

事实变得十分明朗:作为杭州人的十九年,和作为北佬的二十三年之比——故乡杭州不得不退出它多年来占有的统治地位。在正宗的杭州人眼里,我早已被确定为一个北佬;而在我自己,也恍然觉得如果继续自称为杭州人,不仅有假冒伪劣产品之嫌,而且不安不忍。既然是我最终决意放弃了一劳永逸的归期而选择了候鸟的方式,我踏入杭州的土地,心里便把自己作为一个远方的来客。

多年前初到北方的日子,曾有些很见过了世面的当地土著,表示友好地对我说:

你从杭州哪地儿来?那地儿我去过,夏天那个热呀,活活的就喘不上来气儿,没处躲没处藏的。冬天那个冷呀,被窝就像是个冰窖似的。洗的衣服,半拉月也不干,就是干了穿在身上,也潮呼呼的总是湿不拉几。吃饭吧,看着菜挺多,左一盘右一盘的挺花哨,可一吃就见底儿,怪费劲地吃半天,没吃饱,怎么吃也吃不饱,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还有那满大街晾的背心裤衩子,人就从那尿片底下穿过来穿过去,赶是人脑袋顶着尿布走了。最绝的是一清早,楼底下一片唰唰声,那动静准把人吵醒,探头看人干嘛呢,你知道那是干嘛,一人一只木桶,正刷呢,那味儿!打听半天才明白,原来那是尿盆,白天黑夜都搁在屋里,叫什么马,马桶。也真是,尿盆怎么就姓马……

在那个年龄,虽是豪情满怀,小心眼里却还揣着对故乡的依依惜别之情。听到居然有人敢对杭州如此不敬,当即忍无可忍地与人争辩,面红耳赤地誓死捍卫。费了半天口舌,那人冲我同情地一笑,很是谅解地回答说:

行啦,那地方真要是好,你们干嘛还上这儿来?要我看,你们来这儿就挺不错,不说别的,冬天屋里有暖取,不长冻疮……

时隔二十余年,我在杭州一个阴郁的冬夜里与朋友们聚会,滚烫的黄酒仍然没有激起我的热情。从窗外的小巷里突然传来一阵粗蛮怪诞锣鸣似的吼声,还带着长长的拖腔,像是沿街的叫卖声,又像是高亢的绍兴大板,与江南的温柔很不协调。我问:这是什么?朋友说,她在喊一句话。喊什么呢?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她喊:门窗关好,东西拿进,火烛小心。每天都喊吗?当然是每天都喊,你忘了这是杭州城里的传统,她一叫,人真的去收衣服,只有等她这一声喊过之后,一天才算是过完了。

我随口说:可真噪音啊。怎么好像农村似的,我看你们杭州也是越来越倒退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听见了“你们杭州”那几个字。那会儿连我自己也很吃惊。我谈论杭州时已经完全自觉地把“我”排除、分离在杭州之外;我看杭州之漠然就像是每年每年我匆匆到过的一座座与我毫不相干的城市。在我心里竟然和杭州已有了这样的距离,我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悲哀。那一刻我开始实实在在地对自己承认:我真的是一个北佬了。

作为北佬,自然首先憎恨杭州的冬和夏,却偏偏总是年年纠缠着春节。湿润的雪花里有一个不很奢侈的梦,只想享受一次江南金色的油菜花和天竺山里漫坡绚丽的映山红。于是,于是这个春天善解人意地收敛了清明的雨水,只留一湖含而不露的薄雾,环绕住若明若暗的群山。山水彼此映照着如诗如梦的层次,不似北方的坦荡一眼能看透。就连报春的杜鹃花也藏得极深,兴冲冲踏入灵隐山里,踩倒遍地筷子般直立着毛茸茸的山蕨菜,才见一丛丛如火如血的映山红从山腰的松林下冒出来,湿漉漉的花蕊喷吐着林间的精气。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这一天我们采花采得热烈又疯狂。这一天拥着满怀的彩云飘然下山。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春日,曾用装了清水的花瓶,插满一瓶含苞欲放的野杜鹃,托人坐火车千里万里地带去北京。那花苞隔了夜就迫不及待地绽开,惹来长安街上一路惊诧的目光和询问……

西山香山万寿山,却没有这令我的书桌熠熠生辉的烂漫映山红!

过了几天阿虹来说,你采了花去后,山上忽然就一朵映山红也没有了……

也许它们等我就等了很久,终究北大荒的鞑子香不能代替老家的野杜鹃。

便格外珍惜这个积攒了多年的春天,好带回去为北方的冬天解闷。

北佬游春去人多热闹的名胜,“北佬”却知道春在人迹稀少的林深处。有幸在屏风山改稿的那几日,算是重新领略了杭州的妙处。那山不高却如绿屏矗立,公路蜿蜒由密林中穿行。山道弯弯,路边忽见株株香樟蔽荫。屏风山人说,当年修路,有心人就修出这个香樟湾;再往前走,丛丛桂树翠冠锦簇,叫做桂花湾。面迎山崖巨石,是为石壁湾;快到山顶时,一个急转弯,路边骤然闪出两株灿灿的樱花,花期正盛,娇艳的花瓣沉甸甸拂过车窗,似有似无的沁香散了一车,我想这该是樱花湾。再抬头时,一座翘角飞檐的巨大建筑物在山尖巍然升起,如一座绿色的城堡。屏风山疗养院二分院便置身于群山绿树环抱之中,背后为大王峰,竹林婆娑松涛如海。

古色古香的城堡以浅褐色的岩石垒成,三层楼高的石壁上,嵌满爬山虎深褐色的老藤。尚未发芽的藤条没有绿叶的遮拦,清清晰晰地钩出龙飞凤舞的踪影,充满历史感。粗藤如井绳、细藤如发辫,盘根错节地在整面石壁上镶出气势磅礴又千姿百态的图案。远远望去,俨然是一幅精致典雅的九龙壁。不几日,便有一朵朵薄似蝉翼的赭红色叶片,从老藤上不动声色地钻出来,阳光下犹如一只蜻蜓扇着翅膀落满窗台。据说,屏风山的爬山虎在全杭州也屈指可数,是谓屏风山一绝。到了夏天,在二楼阳台上泼上泉水,任清水顺着宽大的台阶和石门顶上缠绕的青藤滴滴流淌,真有些水帘洞的情趣呢。

山前有亭,可眺望缓缓东去的钱塘江;山后有石阶,傍晚时闲散着往下走去,偶尔可觅见灌木丛中飞起一只秃尾巴野鹌鹑,树梢上窜过一只黑花松鼠;石阶渐渐平缓,清纯的暮色中有一方方宁静的茶园,涌来恬适的新绿,间或夹着一片澄黄鲜亮的油菜花地,与夕阳分不出彼此;九溪的水便从翠绿与金黄交错的林子里闪闪烁烁地流过来,像是一抹贴地的轻风,传扬着很久很久以前你熟悉和依恋的气息……

从山中回到城里,城市就变得嘈杂变得拥挤变得俗不可耐。也许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把城市和湖泊、建筑与自然、世俗与审美、以及琐碎与空灵,像杭州那样用一条条短锁链连结的湖滨,将两者截然分开。那道无形的界碑延伸了许多个朝代,于是饮用着钱塘江和西湖水得以繁衍的杭州人,就有了雅俗之间疲于奔命的遗传基因。他们说一种咬文嚼字似乎还有些做作的带有南宋官话遗风的方言,他们说:明朝到平湖秋月去耍子。然后一家人起早踏着三轮板车演杂技一般穿越破旧狭窄的街巷,经过六公园和昭庆寺广场这一片雅俗共赏的过渡地带,就进入了令人爽心悦目的天堂风景区。桃红柳绿间他们用其他城市的居民不可模仿的悠闲步态,走过白居易大诗人当年任杭州太守时下令修建的白堤;他们在岳飞墓前对着永远跪着的秦桧像,一遍遍忿然念出那文人墨客才有兴趣的诗句:青山何处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他们饶有兴趣地徜徉于碑廊或印社之间;在六和塔顶茫然望大江东去而念天地之悠悠。秋来成群结队去满觉垅赏桂而冬至则三三两两游孤山探梅,什么天外天、楼外楼、花港观鱼、龙井问茶,什么小瀛洲、放鹤亭、双峰插云、曲院风荷……置身于西湖山水之中的杭州人但凡开口,是绝对的历史悠久绝对的文化气息浓厚。那个时刻杭州人自我感觉绝对完美无缺,斜睨着那些个傻里傻气东张西望惶惶问路的外地观光客,眼里自然就流出无须掩饰的鄙视,对比之后心里有了充分的满足,于是幸幸福福地回家去。只是,再经过一遍那封锁线似的湖滨长街时,张望马路对岸的城市风景,开始疑惑那份所谓的自豪感,有些虚空有点不够踏实。

果然回到闹市陋巷,就有污秽的噪音充斥于耳:有被吵架围观的人群阻拦的汽车喇叭震天响;可见到什么卖鱼桥什么棺材弄的地名标志;有油烟和公共厕所混杂的异味阵阵飘来……面对实在的人生,杭州人便把刚刚从西湖沐浴来的温文尔雅,毫不吝惜地留在了断桥的那一头……当然一旦如果必要,谁都可以越过那并不存在的边界,随时去湖里“文化”一下的。在这样泾渭分明的隔绝和割裂中来回跳跃,杭州人就生活得很是模棱两可。

所以要谈文化,作为杭州人的骄傲,最终还是落实在食文化上更为朴实。也可说是“实惠”的那个“实”。其实要按中国的四大菜系而论,杭州菜入不了大流派,也就是博采江南各家之长,创下几道脾性独特的风味。

本人虽然身为“北佬”,对杭州菜仍有偏好,尤喜香酥松脆的油炸响铃、肥嫩鲜美的清蒸鳗鱼、玛瑙翡翠般一白一绿的龙井虾仁、肥而不腻的东坡肉。至于杭州名菜叫花鸡、西湖醋鲤鱼什么的,也不过只是吃个名声,吃不出什么名堂。倒是几种家常小菜,却是百吃不厌、常吃常新的,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也是刻骨铭心,时时无端就思之心切,如闻其香,不仅垂涎三尺,而且肝肠寸断。比如荠菜冬笋肉丝、油煎臭豆腐、凉拌马兰头、雪里蕻豆腐、油焖春笋、炒螺丝、香葱鲫鱼……看来口味这个东西是天下第一顽疾,改得了乡音,改得了服饰,却难改饮食的积习。二十三年在北方,常以做南方菜为一大嗜好或是室内娱乐。幸亏老公总算是所谓的上海人,十几岁随父进京,虽是天南海北的兼收并蓄,却还留着南方的口味,吃的问题就没有矛盾。于是有人从杭州来京,家里便托带些诸如此类的土产,圆我的杭州梦。那个时刻有就些为北佬感到惭愧,北佬原来生活得多么粗糙多么简单呵。杭州人把知味观和奎元馆搬到北京,全无知音一个,没出半年,那杭州的温柔与甜蜜却全窜成生冷咸辣的京味了……

恍然明白自己所以能够热爱北方,也许恰是因为恪守了一个杭州的厨房,在心里自以为是在改造着北佬,这内在的杭州人就做得很是有滋有味。

所以杭州城在历史前行的洪流中,首先诞生或者说最为牢固的改革成果,是遍布大街小巷的个体户餐馆。那餐馆的门面都小巧玲珑,样式多是东西合璧,比如荷兰加一点南宋。一家比一家辉煌别致。有生猛海鲜的,就养在门檐下的玻璃柜中,也是装饰。推门进去,洁白的桌布鲜花空调一应俱全,还有西施般水灵灵的杭州妞,轻轻踩着童话般的彩色扶梯,引你到楼上雅座。最与其他城市的个体餐馆不同的是,杭州的个体餐馆决不声嘶力竭地里外拉客,那老板都是笃笃定定的相信自家的生意,牌子已经做出,全靠愿者上钩。东西都是货真价实,如若味道好,上钩不上当,回头再来。

外地的客,港台的客,就说到底还是杭州人有文化,吃也吃得文明。

都感慨杭州发展个体餐馆,真是顺理成章、名正言顺。价格虽比国营餐馆略略高些,但服务却是可心可意的。你说:来一只红烧鳝段,鳝要比大拇指粗些的——果然那鳝肉就不老不木的正好;你说:莼菜汤里不要肉丝,放几只开洋罢——果然汤就合你的口味。醉虾究竟是醉个意思还是醉得不省人事,全由你自己欢喜。

曾在东坡路上一家叫做“开明楼”的餐馆吃过一回,二楼的墙上挂着沙孟海老先生为罗老板写的横联,很提神的。老板和气诚恳,菜也美味精致。过些天,有朋自远方来,说去哪里,自然还是“开明楼”。单的是那楼名,也挺有档次的不是?

却也因此有些担心,杭州人的聪明与智慧,不会就此白白消耗在食文化上了么?你看那杭州人一大早拎着蓝子去买菜,然后不厌其烦地收拾整理再精雕细刻地制作为成品,最后一家人团团围坐津津有味细嚼慢咽地化作人生的全部乐趣。北佬虽然也热衷于吃喝,却是大刀阔斧、饱食一顿管个十天八天。不似杭州人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年复一年,无休无止。好像杭州人除了工作以外就琢磨吃,工作赚了钱便用来吃,即使“食在杭州”不够格,也可说是“杭州在食”了。

终于下决心向杭州的好友透露了我的忧虑。人家似笑非笑地一乐,说:

杭州人不是这样会吃,那聪明与智慧从哪里来呢?

对于这一逻辑,我不能苟同。否则等于承认北佬的智商低下。不过中国有句成语,叫做:地灵人杰。以此推理,杭州既然已有天堂的美称,可见杭州人必然是比较优秀的。在这个肯定的前提下,经过多年的观察与研究,我在一个春日的下午,恍然大悟地发现,杭州人的聪明与智慧,很可能同喝茶有关。

如果到杭州人家里小坐或是长谈,无论熟客远客,一落座,主人便有清茶奉上。再穷的人家,别的招待没有,茶却是必不可少的。杭州人沏茶,即使客人再多,也决不用茶壶,那样清清爽爽的绿茶,如闷在茶壶里,就白白糟蹋了西湖龙井。做出了几百年的规矩,明明不是龙井,也必用带盖的蓝花瓷杯,一人面前一只,一只杯里一手把茶叶,甩得很慷慨。客人坐了一刻就走,茶不及抿过一口,那杯茶也就倒了,决不吝啬。不像北佬,那把茶叶恨不得砌上一壶喝上一天的。就连我这“北佬”也觉得杭州人喝茶,喝得太奢侈了些。怪不得茶叶价格连年上涨。

杭州人在家里喝茶,显然喝得极不过瘾,或者说,因缺少环境的助兴而不够雅不够“文化”。于是也不知从白居易还是从苏东坡时代起始,杭州就诞生了许多茶室。需要重点说明的是:这“茶室”必须同北方或是江南小镇的“茶馆”严加区分。既是“室”,便是“雅”的代称,决不似“馆”那样三教九流的大众化。所以杭州的茶室一概统统建在西子湖畔那些楼台亭阁、山水林泉的好去处。其中最为出名的,莫过于玉泉、虎跑茶室,据说用刚从石缝里滴嗒出来的矿泉水,沸煮沏茶,无须加盖,只三两分钟,杯中一湖碧波荡漾,那嫩绿的叶子如小舟微微起伏,船头竖一杆小旗,船尾立一柱茸缨枪。喝茶的人坐藤椅围一圆桌,以瓜子话梅佐茶,从容不迫慢慢品尝。家人友人谈天说地,情人窃窃低语,如此廊前树下一坐坐到太阳偏西,那茶也已淡而无色。这才算是真正喝过茶了。悠哉游哉起身打道回城。

这本是天下也难寻的杭州茶道一景,却让北佬来看,就看出些破绽。

首先那粗笨的青瓷杯,每只押金三元五元不等。据说是因为丢得太多不得已而为之。丢者,坦率说便是被窃,试想有哪个外地人,会不远千里地偷这易碎又笨重的瓷杯带回家呢?有句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下面的结论就不便直说了,留与杭州人自省。其二,几乎每一只杯子都是杯口残破,缺把者、裂纹者比比皆是,送到嘴边却担心龙井底漏或是钱江怒潮。看来杭州人喝茶过于热烈竟把茶杯啃出缺口?杭州人抗议说是外地人所为,尤其北佬生性粗蛮是重点怀疑对象。其实平心而论,谁喝茶也不至喝坏茶杯,惟一可信的解释,只能是茶室服务员清洗茶杯时野蛮操作,杯杯相撞,活活地撞出那些茬口,却嫁祸于人。其三,所有的茶室一律不配有流动冲茶的服务,只在茶室中央放一只保温桶,或是发放热水瓶,让顾客自己进行“售后服务”。更有花港蒋庄露天茶室,连桌椅都要顾客自己搬运。服务员小姐婷婷玉立一旁,冷面如霜。这等世界闻名的旅游城市,文革遗风如此顽固,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1991年杭州落成了中国第一家也是惟一一家茶叶博物馆。建在龙井附近一个叫双峰大队的茶园里。茶博的建筑和展室的设计都还新颖别致,内容从茶叶的种植到制作到全国茶叶的种类分布到喝茶的艺术最后一直到茶具堪称丰富,何况用眼欣赏了茶叶接着还可在茶博的茶室用喉舌考察茶叶。价钱也许贵些,茶叶总比外头的好些,这无疑是个诱人的享受。那一天,我们几位朋友来茶博的门口是下午三点钟,却不料小姐已经开始扫地——不卖了不卖了快下班了!她的声音毫无商量余地。可明明大门口写着四点半关门。

作为杭州文化象征的所谓茶博就让人大大扫兴。

“北佬”本因景仰杭州的茶道而多次光顾茶室,所到之处却屡屡窥见了杭州人倒在后门口的“茶脚”,使我从此对杭州人的茶叶文明很有了些疑问。而且还进一步想,如果真是喝茶喝成这样的精明与懒惰,情愿做北佬。

于是走在街上,目光里就有了许多挑剔。

那年春节回杭州,只记得满大街的男人,几乎人人身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女人则十人有九人穿着一种色彩鲜艳的大花长毛衣。远远望去,就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甲壳虫与蝴蝶联谊会。今年春,外面世界的时尚有了调整,刚刚开始流行超短裙,杭州城里已是超短裙满天飞,且不管腿长腿短体形胖瘦,一律的超短,一律的黑色。且不知港台或是西方流行的超短裙,因当地女子自己开车、打的、坐地铁,并不会带来行动的不便有很大关系。而国内女子骑自行车,杭州犹盛。穿着超短裙骑车,迎面过来,难免对路人有不甚雅观的显露。可以说再是开放的国家,公共场所仍然必须讲究尊严和文明礼貌。可悲的是国人追赶时髦心切,顾不得那些真正应该讲究的细节,也不考虑自己的条件,只惟恐不被大众的消费认同,而失去了(或从来没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在我看来,杭州女子的服装从来都缺乏自信。北看上海南学广州,一阵风从东刮到西,丝绸之都终是从未有丝绸之乡的光彩照人和飘逸风流,仿来仿去,既无风格亦无个性,终于把自己弄得不伦不类完事。

杭州人无论多么优雅,却不懂得潇洒为何物。

这些年来来去去,冷冷看着杭州城里一轮一轮一波一波的热闹,看着杭州人面对太阳的灿烂笑容和面对月亮的麻木不仁,一点点体会到杭州的陌生和遥远。明明懂得如此谈论我的故乡,也许就有了背叛的嫌疑,心里却仍然黯黯地失望下去。

飘然在千年赞誉中的杭州人,却是从来少有杭州人的自我冒犯和自我检省。——我妹妹去日本留学,写信回来的结论是:天下之大,还是杭州最好。我临走时去舅舅家告别,邻居的一清洁女工对舅妈说:她怎么还在那种地方?你看我,宁可扫厕所,也要回杭州。但凡去过北大荒的杭州知青,被正宗的杭州人蔑视着,心里存下了永远的自卑。杭州反被杭州所累,也是一种悲哀。如同缩小的中国,盘踞在祖先的荣耀和遗产之上,被所谓悠远的历史和文化封闭并围困,年复一年地沉淀下腐叶淤泥,陶醉于一潭死水之中……

便斗胆担着骂名,试着跃居西湖之上来看看杭州。毕竟在遥远的英国大辞典条目上还须填一个出生地杭州,毕竟还有至亲至爱的家人和真挚坦诚的朋友老师同学与我息息相关。我说出关于杭州的真话,从此可在杭州人心目中成为一个无可救药的北佬。

而在北佬眼中,我依然是一个南方人,一个永远的杭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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