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橡树
香港的山上有一棵大树。在蒙蒙雾气之中,看上去好像是一棵舞台上的道具树。它长在崖边上,大半根须悬挂着,约有一米直径左右粗细的一泓根须,笔直地向下伸去,也许是去寻找土地着根,而最终只能在崖壁外的空中齐刷刷的停住,形成树根的奇观。湿润的空气将山上的草叶洗得浓绿油油,大树则是极其鲜艳的褐色。这些根须在没有土壤的空中,能长成这样壮观的一片,也是竭尽了全力。这是一棵年头很久的树,它俯瞰着山下的海湾,云雾下的如林的楼丛,显得很有历史感的样子。但它的苍老是一种滋润和丰腴的苍老,烟雾缭绕,如梦如幻的,处在有些甜美的半睡半醒状态。树下立有一小牌,写道这是一棵印度橡树,在说明它的属科与特性之后,又描绘了它的花叶与果实模样,最后一句说,由于港岛欠缺传递花粉的蜂,它已经久不结果了。我想它硕果累累的日子,野蜂飞舞,花粉像一场小雨,果实叮当。如今,全沉寂下来。香港的山是很寂寞的山。
茶杯
在商场看到一个大茶杯,英国制造,全无花纹,乳黄底上写了几行文字,头一句是,今天我特别想做的事情,下面就列了一二三四几条。第一条:谁也不理睬;第二条:谋杀老板;第三条:堕入情网;然后,喝个酩酊大醉;离家出走;最后一条是:做个好人!其实最想做的事情正是做不到的,所以,每天要做的事正好是反过来:第一,谁都要理睬;第二,对老板唯命是从;第三,没有爱情;第四,头脑得保持清醒;第五,切记回家;最后,做个坏人!这就是人们面临的现状?放一个茶杯在眼前,让思想溜个小差,肚子里使个狠劲,然后吐一口气,再去乖乖地做个坏人。
背行囊的人
文学演讲会是在雨天,到会的人不多,年轻的女性占了大半,男人大约都忙着做生意。前排落座的一个中年男子便分外惹人注意,他脸色疲惫,衣衫不整,脚边放了一个很大的背囊,就像一个旅途中人。他从头至尾专注地听我们讲述文学的事情,脸上则透露着怀疑的表情。当我们的讲述完毕,主持人请听众提问,这男子率先举手要求发言,主持人却装作看不见,请了另一位小姐提问。一轮问答完毕后,男子再次高举起手,终于得到允许。他脸上忽然地布满了怒容,他措辞激烈地向我们置疑,问我们谈到种种文学,却为什么不谈谈劳苦大众的文学,他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态度却越来越愤懑。我忽然想起1987年在此讲座时,在座似也有过这样一个人,此人不知是否就是彼人。他们的共同特征是:热心到会,发言积极,态度愤懑,言辞激烈,牛头不对马嘴,怀疑主义盛行,再加背有一个沉重的行囊。会议结束后,他背上行囊向外走去,他的背影看上去很落拓也很落寞。人们告诉我,这是一个头脑有问题的人,每一次文学会议都有他到场,然后争先发言。我眼前就出现了这样的场面:雨从摩天的大楼的缝隙间漏进来,人群如流车如梭,一个人背着一副行囊匆匆行走在大楼下面的狭窄街道,就好像走在深谷间的羊肠小路。他马不停蹄地赶赴另一个文学会场,假如晚上不举行文学会议,他便无家可归,流落街头。
书店
香港的书店有时候也像是一个聚会的场所。书店里的人看上去似曾相识,就好比俱乐部的会员。有一天,我专门去书店买书,走了一家又一家。一家书店里,我遇见了多年未见的朋友,一位诗人。我正出去,她正进来,在门口迎面撞上。我们虽然分别很久,可是彼此都立即认出。香港像个人海,两个人却不期而遇。另一家书店里,我遇见了朋友的朋友,他是一个画家,从我们共同的朋友处看见过我的照片,我们同时站在收银处等待交款,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并且说出一些我们失之交臂的经过。过后我回想这一天我跑书店,就好像去赴一个又一个约会。
飞机上的小孩
飞机上的人都有一种惯于旅途的表情,他们看上去都是泰然自若,处变不惊的样子。我旁边的先生坐下后便系上安全带,然后放下小桌打开公文包开始办公。人们陆续找到位置坐下,安静等待飞机起飞。在发动机的鸣响中,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具有穿透力地响起在我坐椅上方。这是一个美国男孩,说着英语,他的声音清脆而甜美,如鸟的啁啾。他喋喋不休地,对着身边他的父亲说个没完。他还很小,还在学习数数,他有意撮起嘴唇发错音,以期父亲的注意。他总是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他还总说:告诉我实话,告诉我实话。而我很难听到他父亲的回应,他大部分时间是在自言自语。我想,他有一阵是对着舷窗外出神,然后,他喃喃地说:天空,天空,接着他忽然说道:天空上有波涛!他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就去看舷窗外的天空,这时,我看见天空中云彩堆积,缓缓移动,这果然是一副波涛连涌的景象。飞机即将起飞,开始在跑道滑行,孩子激动地对他父亲说:你告诉我实话,上海是怎么样的!就在飞机离开地面的一刻,孩子大声地叫道:再见,香港!香港在这一霎间,忽然变得情意绵绵,然后,飞机便很危险也很欢乐地腾上云天。
1993年3月20日上海
选自《随笔》,199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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