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报,知道俞平伯先生于10月15日过午病逝。到此,我上大学时候的老师就一个也不剩了,真是逝者如斯夫!我心里当然有些不平静。先涌上心头的是悲伤。记得去年年初,应某刊纪念“五四”之约,曾著文写俞先生,不久之后,以“俞平伯先生”为题,发表于《读书》1989年5月号。那篇文章末尾说:“现在他老了,九十高龄,有憾也罢,无憾也罢,既然笔耕大片土地已经不适宜,那就颐养于春在之堂,做做诗,填填词,唱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吧。”俞先生自70年代晚期患轻度中风,身体不好,我知道,但推想,他不久前还往香港,仍讲《红楼梦》,总当还可以维持几年吧?想不到这样快就走了。
继悲伤而来的是遗憾。依常情,尊师重道,我应该多去问候,可是七八十年代相加,才去了两次。先一次在建国门外的学部宿舍,他走路不灵便,可是未扶仗;后一次在钓鱼台东侧的南沙沟,竟是扶案始能举步了。其后我不是不想去,可是想到会给他添麻烦,就沉吟之后作罢。就这样,断了音问,以致应该有的最后一面也竟化为空无。这是遗憾之一。还有其二,是那篇拙作中谈到他的散文,曾说了这样的话:“他尊苦雨斋为师,可是散文的风格与苦雨斋不同。苦雨斋平实冲淡,他曲折跳动,像是有意求奇求文。这一半是来于有才,一半是来于使才。”我这样写,心里是有高下之分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人各有见,推想俞先生是会谅解的。可是一时胡思乱想,以为他看到,也许要说“小子何知”,也就没给他看。不给他看,成为背后嘁嘁喳喳,这是有违尊师之道的。
时间不能倒流,人死盖棺,应该再说些定论和纪念的话。俞先生生于清光绪己亥腊八,其时已是公历1900年1月15日,在世九十年零九个月,以“人生七十古来稀”衡之,可算作高寿。成就也配得上年岁,散文,诗,词,都成家;多年教学,在古典文学方面,博不稀奇,稀奇的是见得深,因为他既有才,又能作,知道其中底蕴。这方面,有他的多种著作(旧版新版)为证,我那篇拙作也谈了不少,不宜于再费辞。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像是还可以说说另一个方面,一般人或者会看作小节的,是个人的生活之道。道,难言也,更重大的是难评也,因为,虽然如《庄子》所说,可以“在屡溺”,可是可以推演为理论,那就会牵涉到意识,以至于立脚点云云。这里只好大事化小,说说我的关于俞先生的一点点的看法。先要说说他的家世资本。他曾祖父俞曲园(樾)是清朝晚年的大学者,父亲俞阶青(陛云)是光绪戊戌科的探花,也善于诗词。因为有这样的门第,所以能够娶仕宦之家仁和许家的小姐许莹环(宝驯)为妻。也就因为这资本向下延续,他就可以住人间天上的清华园,过教、写、唱的生活。这样说,是他的家世资本使他有大成就吗?又不尽然,因为有这样的资本,也可以去斗鸡走狗。俞先生的可取之处就在于他善于用其才。还是只谈减去学业的生活之道,我的看法,他的道,用古语说是“率性之谓道”。我自1931年与俞先生相识,听他的课,读他的著作,后来还有些交往,深知俞先生是诗人气质。因为是诗人气质,所以喜欢做诗,尤其喜欢做词。不是像有些文人附庸风雅,无病呻吟地做,而是写走入诗境的心。还记得词里有这样一句,“闻道同衾仍隔梦”,南宋吴文英及其后的追随者,总在辞藻上翻筋斗,是写不出来的。他讲诗词也是这样,不像现在许多人,站在外面赏析,而是走进去,谈个人感受。诗人通常还有个习惯,是把实生活“认作”戏,所以俞先生喜欢唱昆曲,恰好许夫人更精于此道,于是有时他们就来一两折《牡丹亭》,大概就如杜丽娘与柳梦梅,真入了梦境吧?这已经不是生活里有诗,而是生活变成诗了。也就是由于有这样的希求和感受,俞先生于40年代写了长诗《遥夜闺思引》,70年代写了长诗《重圆花烛歌》。俞先生是大学教授、研究员,竟至学温、韦之流,像是有些怪。其实并不怪,因为他是诗人气质,写这些正是率性。
我的体会,研究《红楼梦》也是这样。他不是泛泛地研究小说,像孙楷第先生那样,有书必看,有闻必录。俞先生全力治《红楼梦》,不问《金瓶梅》,因为前者近于诗,后者近于柴米油盐。也是由于诗的浸润,也许是干扰?他在这梦中多看人生,因而看到空,而没有看到社会,以及进步与退步,等等。诗人,如苏东坡,不合时宜。俞先生也是这样,因为不合时宜而受到批判。但诗人都是生性痴迷的,因而左批右批之后,他还认为,“曹雪芹未必比我进步多少”。俞先生也许胜利了,1982年,比他年长四岁的许夫人先走了,他成为半空,现在他也走了,成为全空。这就可以说是以身证实了自己的信念吧?
我得消息晚,未能恭送八宝山,悲伤自不能免。但仔细想想,又感到安慰。人生不过是这么回事,秦皇、汉武也不免一死,所求不过是在生者记忆中的不朽。俞先生著作等身,而且很像样,不朽做到了。还有一样,是一般人很少做到的,是在诗境中过了一生,世间还有什么获得比这更贵重呢?所以我想引康德的最后一句话:“够了。”那么,就从许夫人于地下,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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