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忘记真正影响过自己的人。

我写过好几位教过我的老师,包括大学的,中学的,小学的。田骢是影响我最大的老师,他是南开的,但是南开却不记得他。那些有功于校的老教师名单里没有他。

他是在我进高中一年级时,到南开教书的,教国文。人很矮,又年轻。第一次进教室,我们这群女孩子起立敬礼之后,有人就轻轻地说“田先生,您是……”他毫不踌躇地拿起粉笔,就在黑板上写了:“田骢,燕京大学文学士”几个字作为自我介绍,接着就讲课了。

他出的第一个作文题是《一九三一年的中国大水灾》。我刚刚学发议论,刚做好交上去,“九一八”就爆发了。他又出了第二个题,没有具体题目,要我们想想,“写最近的大事”。于是我写了一篇《日祸记闻》(我找了报纸,费了很大劲),田先生只点点头说:“写听来的事,也就这样了。”他要求的当然比这高。

我们有南开中学自编的国文课本,同时允许教师另外编选。田先生就开始给我们讲上海左翼的作品:丁玲主编的《北斗》,周起应(周扬)编的《文学月报》,然后开始介绍鲁迅,介绍鲁迅所推荐的苏联作品《毁灭》,还有《士敏土》、《新俄学生日记》等等。他讲到这些书,不是完全当文学作品来讲的。讲到茅盾的《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时,他说“现在的女孩子做人应当像章秋柳、孙舞阳那样开放些。当然,不必像那样浪漫了。”

我是个十分老实的学生,看了左翼的书,一下子还不能吃进去。有的同学就开始写开放的文章了,记得比我高一班的姚念媛,按着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的路子,写了一篇《丽嘉日记》。我们班的杨纫琪写了篇《论三个摩登女性》,都受到田先生赞赏,后来发表在南开女中月刊上。我的国文课(包括作文)一向在班上算优秀的,可是到了这时,我明白自己是落后,不如人了。

田先生越讲越深,他给我们讲了什么是现实主义,什么是浪漫主义。我才十六岁,实在听不大懂,可是我仔细听,记下来,不懂也记下来。半懂不懂的读后感都记在笔记本上了,交给田先生。他看了,没有往我的本子上批什么,只是在发本子的时候告诉我:“写note不要这样写法。”还告诉我,读了高尔基,再读托尔斯泰,读契诃夫吧。田先生对于我,是当作一个好孩子的吧。他在我的一篇作文上批过“妙极,何不写点小说”。可是他没有跟我说过一句学业之外的话。

在教书中间,他和男中的另外两位进步教师万曼、戴南冠共同创办了一个小文学刊物,叫《四月》,同学们差不多都买来看了。我看了几遍。终于明白田先生写的文章和我相差一大截。我是孩子,孩子写得再好也是孩子,我必须学会像田先生那样用成人的头脑来思考。

到高中二年级,田先生教二年甲组,我被分到乙,不能常听田先生的课了,但是甲组许多情况还是知道的。田先生常叫她们把教室里的课桌搬开,废除先生讲学生听的方式,把椅子搬成一组一组的,大家分组讨论,教室里显得格外生动有趣。后来她们班的毛同学当选了女中校刊的主编,把校刊办得活跃起来了。开始时是谈文学,谈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估计是田先生指导的。到后来她们越谈越厉害,先对学校的一些措施写文章批评,后对天津市内的(当然是国民党统治下的)政治形势嬉笑怒骂,直至写文章响应市内工厂的罢工,鼓动工人们“起来啊,起来”。闹得学校当局再也忍不住了(再这么下去,学校也没法存在了),把毛她们三个活跃分子开除了。同时,他们认为是田骢他们三个教师在背后煽动的,把三个教师解了聘。

我看不出来田先生在这里边起了什么作用,只是对他的离职惋惜不已。我刚刚对田先生教给的左翼文学尝到一点味儿,还只知看看,还没想到自己动手干。但是已经不用田先生把着手告诉怎么找书了,已经会自己去找书看,会自己去订阅杂志了。我刚抬脚,还不会起步。

已被开除的先进分子毛跟我谈起田先生,她说:“作为教书的教师,他是个好教师。可是,要作为朋友,他并不怎么样。”那时候我还不懂田先生怎么又成了她的“朋友”。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她那时已经是一个地下组织的成员了,田先生么,该是她的“朋友”,即同志,实际上女中的活动就是她们地下组织的活动,并不是一个教师煽动的,学校当局也没有弄清。我太幼稚,没有资格要求田先生做我的“朋友”,但是我由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成为知道一点文学和社会生活的青年,的确得感谢田先生,他是我的好老师。

我一直怀着感激的心情想着田先生。后来只在一个讲教学的刊物上见过田先生的名字,在河南一个文学刊物上见过万曼先生的名字,再就没有消息了。我总在猜测,他们几位大概进入了文学界了。想起他们,我老是以为他们不会湮没无闻的。常想着将来能再见。

后来,一直过了二十多年,国家经过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也已经成了中年人,被调进了作家协会。对于文学知道还不算多,该接受的教训倒学会了不少。从前对于文学那股热劲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有一天,在作家协会的《文艺学习》编辑部里,忽然说有一个姓田的先生来了,在公共会客室正等着我。我进门一怔,简直认不清了,但是马上又认得了,竟是田先生。他很客气地说知道我在这里,他来是想请我到他们学校去作一次报告,就是讲一次文学课。

原来这几十年他还在教书,仔细一问,在石油勘探学校里教文学。没有想到,怎么会在石油学校去教文学?要知道我现在已经属于文艺界了,而文艺界那个气氛人们都知道。我怎么敢到外边去乱吹,讲文学?

“田先生,我……我……”我简直说不上来。只好吞吞吐吐回答:“我怎么能到您那里去讲文学?您还是我老师。”

田先生却痛快地说:“怎么不能啊!青出于蓝嘛。”

我没法,只能说:“我没有学好,给老师丢丑……而且……而且您看,我肚子这么大了。”那时我正怀着孕。他没法勉强。这次会见,就这么简单地结束。我一面谈着话,一面心里就猜,田先生大概这些年还保持着他年轻时对于文艺界的美好幻想。而且看见《文艺学习》刊物上我的名字。就以为我已经踏进了那个美好幻想里,所以来找我,叫我千言万语也说不清。但是我敬仰的田先生,领着我们敲左翼文学大门的先生,怎么能湮没呢?他的功劳怎么没人提起呢?

后来我曾经想请田先生参加作协举办的文学活动,但是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题目。后来呢,又过了一阵,文艺界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了。田先生忽然给我来了一封信,说他一向佩服诗人艾青,想必我会认识艾青,请我给介绍介绍。那些天,正好是艾青同志倒霉挨骂的时候,我刚刚参加过批判艾青的内部会议。还在艾青同志屋里听他诉过苦,这怎么答复啊?属于“外行”的田先生,哪里会明白这些内情,我这个做学生的,又怎好贸然把这些话告诉田先生。紧接着是批判《武训传》,批俞平伯、批胡风,直到批右派,我自己也被送下乡,刊物也关门了。田先生幸喜与诸事无关,就不必多谈了。

我竟然无法答报师恩,竟然无法告诉他:“田先生,你落后了,做学生的要来告诉你文学是怎么回事了。”这是胡扯,他不是落后,我想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把左翼文学园地看作一块纯洁光明的花园,这对于他来说,其实是幸福的。他仍然是忠于自己事业的老教师,并没有人掐着他的脖子叫他怎样讲文学。当然,紧接着文艺界这些不幸,这样关心文学事业的田先生,不会一直听不见看不见。不幸的是我,不能再和他细谈。

我默默不能赞一辞,竟眼看着我本以为应当光华四射的老师终于湮没。我胡思乱想,整夜睡不着,有时想,真不如那时候田先生不教我,不让我知道什么左翼文学,早没有这位先生多好。有时候又想起十六岁的时候,这位影响我最深的先生,我怎能忘掉。

到现在我来提笔怀念田先生,是没有什么可顾虑的时候了,可是算一算他该已八十几岁,谁知道还在不在人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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