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

在我年纪尚浅的时候,曾和父亲一起去岑己村赶集。那是一座沿着河岸排开的村庄,河上架着木桥交通,在风声起时嘎吱作响,像悬空挂起的风铃。集市在树荫下的草地上,方便牧人喂养准备出售的牛羊。那里人群涌动,草盛如林,父亲痴迷于湖南商人的魔术,很快就把我弄丢了。我在桥头的凉亭等着,旁边一个老头抽着烟,跟我说:

“小兔崽子,你要死了。”

在我余生所有惊慌失措的日子里,我都能回想起那个老头的模样,他那时穿着破烂的黑色长衫,带着玻璃瓶底的眼镜,短而卷的头发像土地新生的豆芽。他脸上带着怒气,预言我将来是一个杀人犯。我那时才六岁,就仿佛看到了自己余生的悲剧下场。但是我不理他,在最后一抹斜晖在天际消失之后,父亲仍然没有找到我。我决定凭借自己的记忆,步行回家。我们住在河岸边的悬崖上,在夜晚,一整片山都透着光,宛如碧海星辰。

后来我在德化中学读书,岑己在中途。每一次路过,那个老头都跳出他家窗口骂我,狗娘养的。我自小品学兼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辱骂。同行的伙伴看不下去了,捡着石头扔过去,窗口的玻璃碎裂得像蜘蛛网一样铺开。只有我安静地不理不顾,思索着:

我为什么要杀人?

在我出生以来,认识的所有亡者,都满足的呼吸他们最后一口气离开。他们享尽生活的天伦之乐,也像驴子一样任人驱使,在离开的最后时刻无怨无悔,也从没想早点结束生命。我从未见过有人杀人的,也没见过有人甘心被人灭口。后来我跟爷爷说起了这件事,那个以冥顽不灵著称的老头,终于回忆起那是他年轻时候的旧友。尽管相隔不远,但是终生没有来往。爷爷跟我说,

杀人的人是我,我杀了他父亲。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岑己老头把我误认做年轻时候的爷爷了。爷爷终于开口提及他的杀人回忆。

1943年,贵州山区土匪横行。在每年的秋收,他们骑着马匹穿过每一个村庄的街道,收纳村民新鲜的谷穗。那年夏永才既加冠,一腔热血,准备一场谋杀。他联合德化镇年轻有为的青年,准备在岑己村伏击。他们谋划已久,从外面购买了些许枪支弹药,在街道边的房子里做好埋伏。是时天朗气清,土匪队伍打响了枪声,悠闲地像是巡视官一样在街上列队慢行。夏永才站在岑己村最高的鼓楼上,一枪集中土匪头吴道森。埋伏的青年趁机开枪,子弹像灵鸟一样叫唤。土匪队伍开始喧哗,乱枪扫射。这时候在烟雾笼罩的街口,夏永才骑着老虎,两手握紧枪支,像风一样飞在半空。土匪们都怕了,纷纷投降。德化镇的青年在讨论如何处置那些土匪,夏永才却说

放了他们,他们已经怕我们了。

我对这个故事半信半疑,不过,在路过岑己的时候,那个老头准备开口辱骂的时候,我说

你不怕夏永才吗?

后来我再没听过他的声音。同行者打听到他原来叫吴才清,曾经有一个土匪父亲。他的双耳被激烈的枪声震聋,神经呆滞,一生惧怕老虎而躲在他家的木楼上。

后来我又听到谣言说,夏文成曾经活生生的逼走他的老师,在以后的岁月里,只顾及他的田地,却不记得房间挂着的田园诗。在他16岁的时候,穿着绿装,袖子绑扎红带,潇洒的穿过每一个村庄的街道,审问每一个畏首畏尾的人。有一天他和他的伙伴抓住夏永才,问他

你为什么杀人

夏永才反手给了夏文成一巴掌,夏文成并不惧怕,他端庄地翻开手上的书,指责这个曾经养育自己16年的犯人。那些年轻人热气沸腾,把夏永才绑在村口一宿。他们没有找到杀人的答案,闭口不提杀人。在一天酒宴上,夏文成终于鼓足了勇气,向伙伴们提出妙计,准备羞辱教育他们的马无棋先生。他们在马老师家楼下撒尿,臭气熏天。马老师恼羞成怒,永远地离开了德化镇。

这个故事不能分辨真伪,因为在德化镇的土丘上,就立着马无棋的墓碑。那些过去的人都不愿意提及往事,他们小心的收藏着。夏文成这个懦弱了大半辈子的男人,一生碌碌无为,生活早已没有生气,他努力像小孩一样寻求新鲜事物的刺激,其实内心早已腐化,不过是苟且偷生而已。他就像是被人谋杀了一样,或者这是他的自杀罢。

直到2015年夏天,我路过贵阳,在一座小桥上发现一间小屋,旁边野草滋生,枝条深入窗口。我在里面发现一具尸体,我正是被腐烂尸体的香气吸引而来。陪我一起同行的还有我的哥哥,他在这座城市拼搏半年,毫无收获。我们把尸体丧在河边,期待有一天河水猛涨,把尸体带到海边。我的恶意引起了哥哥的怀疑,我学着爷爷的语气教育起他说:这是我的谋杀。

在夏天的雨季,青草被清洗干净,河水吓跑了小鱼,田间开始被绿秧铺满的时候,有个人带着斗笠蓑衣在弥散的云雾里出现,他的到来,引起了林间小鸟的惊慌,路边的蝗虫都避之不及,因为他什么都吃。在他没有意识的一生里,从没离开过他的家乡,他以为世界就这么大,也抱怨世界太小。就算外面的机器长着翅膀飞进来,他都会觉得这是森林里还没见过的野兽。之所以有这种自信,是因为在德化镇西南一隅,有着广袤无垠的原始森林,从没有人探访过它的尽头,那里古树参天,野兽成群。那是他的邻居,也是他的野餐。他乐于享受这样自由的生活,也抱怨每一天在重复度过。而我谋杀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熟睡的时候,我轻轻地割他的皮毛,日积月累,在我将要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那些皮毛变成一具尸体,被我送丧。像我这样生长在田间的人,自出生起就携带着一股乡愁气质。哥哥的不得意,就是因为他在三月辞职回家耕作,十月请假回家收割,在他的人生里,从来不肯放弃生长在家乡的一草一木。而我则吮吸大城市的水道,寓居在高楼的一角,谋杀以前的自己。



喜欢

你可能感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