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夏天,天空清澈,万物静籁,整个K城弥漫着野草的香气。这种味道从城西河边的芦苇地上飘来,那里的草在炙热的阳光下像青春期的孩子一样滋长,茂密地掩盖河底所有的光影。那时候张小丸中考刚结束不久,无所事事,常常在傍晚躺在河岸边的草地上,看着夕阳躲进山另一边的影子,听着草地里的风声。张小丸想象着,在他年纪更小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朋友。朋友的家在摆满了衣服架子的河岸边,河上的花桥贴满了的画,路边铺满了稻田,屋子里有种满了荷花的池塘,竹子压在青瓦上。他们常年在绕着池塘成四方的走廊上玩闹,偷偷说着别人的秘密。多年以后自己移居他乡,因世事所累,不能远游。可是某天突然醒悟,想起了旧友,就想辞去一身琐事去拜访。可惜朋友家道中落,独剩一间败落的空房。在自己来访的那天,他们勉强的谈笑着,偶尔提提往年的故事提神,却因为记忆的不相符而作罢。他看着朋友脸上生不逢时的怨气,回来时候写了一篇言不由衷的游记。此后再无其他。

      后来张小丸才想到,自己的百无聊赖,只是因为自己空有一身才华,而无处施展。这种才华像是一个腰佩宝剑行走于屠宰场的侠客一样,毫无用处。可是又说不出自己独特的才华是什么。他想到自己的朋友,好像比自己更逊色一些,他想,那就是碌碌无为的样子吧,自己以后势必会有一番作为的。在所有漫长得就像是等死一般的日子里,张小丸愿意搁置自己的才华而与朋友们鬼混。李安言有一天告诉张小丸说,他想去偷一条鱼。在K城周围,田地一片一片铺过去,就像巨大的荷叶在水上重叠交叉。田里的鱼多得就像石头一样,可是李安言仍然想去偷鱼。张小丸一直清楚,李安言是一个正直的人,从小就安安分分地完成每一次作业。在这个时候,李安言却想去偷鱼了,张小丸想,他大概按捺不住内心野性的呼唤了,就像是想在草原上和羊群裸奔一样,做着一些大人不允许的事吧,可是终究还是有些害怕,所以只是想偷一条鱼,人们都知道,K城的鱼多得就像树叶一样。两人早有约定,在圆月之夜去偷一条鱼,丢进河里放走。在农历六月十五的时候,两人叫上黄子澄,一起乘着小舟往城西的田地走去,一路上唱着歌,声音欢快。那片田地当地人称作落地坟,在成片的田地间偶尔有一些坟墓,几个人却也不惧,反而说天高气爽,是歇凉的好时候。那时明月当空,云朵被风高高地撑起,蟋蟀的歌声作伴,三人蹑手蹑脚的身影行走在乡间田埂上,灵动的影子像是皮影戏的表演。后来张小丸才知道,原来李家老奶奶偏信古人遗法,算出了李安言在高中就学之日的劫难,所以想出了这个方法,将患劫移去他处,才能安心。

      张小丸后来又想,自己升学的时候会有什么劫难呢?大概有些杞人忧天了吧,他也知道往后的事捉摸不定的。张小丸家在的地方称作流上坊,其中小巷错杂,门牌也说不上是谁家的。他们大多是继承祖辈留下来的家业,薪火相传,连世不断。张小丸的父亲张大庄经营着爷爷留下来的小店铺,像摆卖古老的石头一样,母亲李远是一家中学的老师,学校在城北的罗汉山下。张家的小卖店也算是自古以来了,先前是摆摊,现在盖起了砖瓦,也算是光耀了祖上积业。张大庄常年守着小店,闲暇时候邀上酒友,优哉游哉,怡然自得。张小丸从小在流上坊长大,虽然那里小巷交流,错综复杂,不过张小丸完全熟悉,甚至可以闭眼而行。他的天分,或者才能,都源于一个好的记忆。这让黄子澄羡慕不已,他常常因为道路交错而迷失方向,所以每次上学都跟在张小丸后面。在一些人的记忆里,黄子澄身材瘦小,逆风难行,裤子上装着名人名言的句子,偶尔会念上几句诗。在张小丸的印象中,黄子澄生人面前在木讷寡言,在朋友眼前却是泼猴,也十分慷慨。在流上坊里面有条节子巷,那里是美食闹市,虽远至穷山尽水,但凡有美食的,这里都能供应。其中以流水豆腐最为盛名,其历史可以追踪到流上坊的起源。黄子澄经常给张小丸和李安言买流水豆腐吃,他们常年走在流上坊的街道上,是最熟悉流上坊的那类人。

从落地坟回来的几天过后,张小丸就往西弥去了。张小丸的外婆家在西弥,几乎每年夏天,张小丸都要回西弥看望外婆一次。那里在K城的南方,植被茂盛,河流蔓延。在盛夏,空气清凉,是自然的大风扇。外婆家就在河岸边,每天清晨都有吹着口哨的渔夫乘船经过,那些人背着斗笠,手撑竹竿,像鱼一样在河道里往返。河道边枫树成群,更远的地方是一片竹林。村子阡陌交通,布满小路,在河中立着三条花桥,各隔百米左右。张小丸在村子闲逛的时候,碰到了李文辰。李文辰说她家的小餐馆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采食材,她住宿在村子西边的一所木屋里,那是以前的旅人留下的。李文辰带张小丸去看看那座小屋,张小丸跟在她的身后,清晨的露珠从盛夏的野草里冒出,滴在他的脚趾头。那座小屋被杂草围住,好像它也是长出来的。张小丸说,如果它还没有名字的话,就叫它“晚晨轩”吧。李文辰笑了说,清晨没有晚点的。

在南边山野的竹林,相传村子刚迁居来到的时候就有了。李文辰每天清晨都要上山去找最新鲜的笋子。后来张小丸也相随。李文辰说,竹林的土壤都很松软,沿着竹根找,见土块凸起的地方,笋子出现的概率较大。张小丸受教之后,见凸起的土壤就用锄头挖,结果几次都是用力过猛砸中石块而绊倒。在西边的山林中,隐藏一条小瀑布,被树根和巨石挡住,留着一个洞,初极狭,进入里面有九尺方块的小空间。后来李文辰才告诉张小丸说,自己在黄昏的时候会到水洞里洗澡。那时候,余晖从树林里穿出,照到水面发出亮光。张小丸知道后,自荐做她的护花使者,在百米开外的石头上画画,盯着树林里的声动。李文辰离开西弥后,张小丸无所事事,不过几天就回k城了。

八月,闷热的K城,尘土飞扬。张小丸常常在梦里听到一种异地的音乐,在一场宴会里随着人们的吆喝声而起伏。在他十五岁的时候,这种声音戛然而止,像一场突然中断的电影。那时候张小丸无所事事,却也无暇理会。在八月初的一个傍晚,张小丸做着一辆公交到了城郊的终点站,那里长着几棵槐树,枝条茂盛,叶绿如墨,旁边的街道有几个小卖店,一只猫在其中一个店铺的长椅下打眠。那里夏天的热气还没有散去,人们昏昏沉沉,靠着电线杆,睡在路边。在稍远的地方,有一个废弃的工厂,里面的机器多年以前就荒废了。从五里桥上面往下看,可以一览无余。

前几天,有村民报案说在五里桥下发现一具尸体。警察匆匆赶来,在命案现场周边安置警示线,还有几个巡警在周围站着,保护现场。张志伟当时是个协警,在李文义的手下做事。他们赶来的时候午日当空,已经清晰的闻到尸体的臭味了。那是一具女尸,十八岁左右,身穿灰色的裙子,从头颅流淌的血液在衣服上染成血斑。据初步判断是从高空坠落而亡,自杀和他杀还不能定论。李文义说,K城已经好久没有人被抛尸野外了。

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他们围成圈子,争相伸着脖子。有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叔突然叫唤起来,声称自己认识死者。李文义脱下手套,缓缓地走过来找他问话。那大叔的皮肤被八月的太阳烤得黝黑而且皱巴巴。他自称是隔壁村的人,说死者也是,名叫赵玉玲,父母外出打工,在家与老奶奶相伴。李文义叫几个人赶到隔壁村探问虚实。原来大叔所言不假,那老奶奶痛哭流涕却不题。

案情一筹莫展的时候,有匿名举报信声称他往窗外泼洗脚水的时候,看到有人尾随赵玉玲,信里面绘声绘色地描写着幽暗的小巷两个影子时隐时现,最后提上了尾随人的姓名   张大庄

当听到李文义带上一行人赶往流上坊的时候,张志伟吓出一身的冷汗。在之前几天,张大庄就不见踪影了。

似乎案情已经昭然若揭了,李文义看到李远她们母子俩麻木和冷漠面容的时候,就已经敲定了心里的答案,张大庄是杀人凶手。

可是,杀人凶手已经逃走了。

张小丸第一次来到五里桥,空中残留的尸体的腐臭味仍然让他辨别出这是赵玉玲的味道。他记起来第一次见到赵玉玲的那天,柳絮开始潜逃的时候,他在清平路公交站台上见到了赵玉玲的第一眼,日后频繁相见,张小丸怕他永生都难以忘怀了。尽管如此,他们却彼此不认识,以后都没有说过话。他们仅在站台上相遇,就像信客认识一个爱寄信的人一样。

十五岁的时候,人们敏感,愤慨,多愁。许多人在他们的自传里向年轻人劝诫说,过了十五岁的年纪,你们就死了,你们已经全然不是你们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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