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的花
论世界上“蠢”的女人,我母亲算是一个,她蠢到把青春,金钱,口水全部奉献给我了,但她只能算是第二蠢,毕竟在2010年月入四千左右的我家,我母亲仍旧拥有水貂毛皮草,一月一换的钻石美甲,偶尔还会约上以前一起打工的老姐妹们上淑萍咖啡二楼品品西餐。对于她的奉献,我是偶尔埋怨记恨,往后回味至流泪的。
第一蠢的女人是林朝花的母亲,那个矮个子的单身女人,黝黑的,成日裹着灰色西装外套,在窄小出租屋的细尘漂浮的角落里就沦为一块阴影,喘息都微弱到不可闻,常年坐在老旧缝纫机前,也只有这时她才会驼着背,平日里都是笔直的腰板上悬着一颗僵硬的头颅,笑和怒都不太分辨的出。同样是月入四千左右的家庭,她始终是简朴老套的,一分一毛都不舍的给自己花的,那时将近35岁的女人擦脸还只用蛤蜊油,其实她样貌不差的,只是黑些土气些,或许因此,我总不太瞧得起她,即使学校组织游学的时候,她说掏就掏的出了5000块送林朝花去北京——毕竟那时我还没挣过钱,不明白一个单身女人靠缝缝补补挣钞票有多难。
我记得是不情愿但碍于面子的将牛仔阔脚裤送给她改腰身,她好心的将拖地的裤脚裁断了一截,再穿上,版型就没了,我再见她笑眯眯的,还是有礼貌的,只是心里对她不太看得起罢了,连带着,我连林朝花都不太看的起的——她是学校里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也是好学的,并不属于天才那一类,却从小就养的好习惯。如此说来,她母亲对她好些也是情有可原的。年纪小的时候总是成绩好的更优越些。比如,我家可就没钱送我去游学——即使没去的同学是占大半部分的。
老一辈仿佛是更能忍受社会打压,或者阶级差距的。我第二蠢的母亲在我高三毕业的暑假就心急火燎的给我报了驾照班,生怕我大学的起跑线就这么落了人家一截,同在一条街的女人风声走露的那是相当快(我母亲所经营的入不敷出的服装店就在林朝花母亲的裁缝店旁边),第一蠢的女人在我妈的疯狂洗脑下,非常迅速的认识到了当今社会下驾照的巨大作用,女孩子早学车是多么多么的吃香,她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又是不情愿的我带着沉默寡言的林朝花每日一同赶去驾校。彼时的林朝花也是黑黑的,两个眼珠子也是黑黑的,她性子慢,给教练骂了也是低着头听着的,我更不会替她解围,斜着笑看倒车镜,耳朵却要竖起来听教练骂的指正的,到自己的时候绝对不犯,两个人,总是有对比的,终于,在脱离校园之后,我是比林朝花优越的,至少,当时年少的我在闷热的驾校里,是优越愉快的。
报科目二的时候,我和林朝花才练了一个星期,之所以这样匆忙,一是我诚然认为自己没问题的,天气热我懒得跑所以想早结束早好,二是林朝花是没有十足把握的,我出于想看我母亲口中的天才败落的样子而怂恿的。林朝花当然答应了,一如往常的,微微颔首,咧开一个生硬的笑。当我在科目二的候考场被勒令停考的时候的前一秒,坐在最后一排的我正捧着手机说一件趣事儿,她也是这样对着我笑的,笑容凝固在她的脸上,嘴角慢慢平复成一条直线,我对着所有回头寻找主角的大爷大妈或者同龄人竖起中指,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不让它瞬间垮下来。我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被那个举着小喇叭的考务勒令停考的,因为我在玩手机,我一贯视规矩如粪土,凭什么你说不给玩手机就不能玩手机,我这旁边坐了这么大一个闷油瓶不玩手机我能不尴尬吗?
当然,我不会跟他辩驳,我只是走到前面报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轻声关门出去,只是走到,又几乎是小跑到一个无人的桥上,热泪下一秒就流出来,又是委屈又是羞愧又是悔恨,我不该承认自己悔恨的,我应该强调我没错,那个拿喇叭的人又是多么无理,他喊叫着那个坐在最后一排红帽子的女的,你怎么那么不要脸,我说了不给玩手机,停考!我又应该强调身边当时有很多人依旧在玩的,只是看我年纪小脸皮薄不敢跟他撕扯而杀鸡儆猴的,我不该说自己是鸡的,我在那个掌管国考纪律身穿警务服的老男人眼里就像一只蝼蚁才对,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断了我这次考试的机会!我应该强调他的不屑与轻蔑,仿佛当时那一刻那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甚至可以上升到他是一个男权主义者,欺负柔弱女大学生。但我在空无一人的小桥上还是悔恨了,洒下很多泪了,一边委屈一边给母亲打电话,通了以后又挂断了。因为我知道,错过这次机会,下一次补考就要交240块了,我的父母已经支付了不算小的驾校学习费用,现在还要为我的贪玩自大擦屁股。我无法跟我母亲开口的,在当时。因为我说不出那一句抱歉。
而就在我终于抽噎至无声的时候,我打算为母亲30个未接电话以及停考负责任的时候,就在我再次挂起自尊和理智回头的时候,我看见了林朝花,她静静的,僵硬的脸上挂着笑容,站在我身后一米处。我不知道她站了多久。她只是安静沉默的对我笑,脚边有顽强的从桥砖的缝隙中挤出来的乳黄色不具名小花。我走过去,站在了她的旁边。
我在电话里听到母亲的声音时,还是有没流尽的眼泪滑下来,只因为她说,没考过没事的,咱们再补考一次呗,你高考都过来了,这么点小测试能难倒你?母亲是不太有文化的,却总能说出至理名言一般充满信服力的话,眼泪从我的下颚抖落,因我疯狂的点头。最终泣不成声到是由林朝花说出这件事的始由。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跟出来,她也没有解释,我们只是沉默的走回原路,像来时一样。
最后来的却是两个母亲,林朝花的母亲依旧套着灰色外套,急忙忙的走来的竟然是我的身边,她沉声安慰我,带着江南口音,不要紧的,没得事情,我跟你妈妈去找那个教官。
我的母亲却隔得远,似是想走过来又退却,只是远远开了口,口型像是说不要哭,我赶紧低下头。她母亲没有问林朝花为什么要跟出来,她也没有说。
在候考室外的走廊,我几乎是被我妈推着走到考务面前的,我厌恶到都没有正眼看他,我妈搡我,道歉!跟着又堆起假笑,讨好的说,哎呦教官她是小孩子,自控能力差,不是故意玩手机的你知道吧,你不能不让她考试嗳,她辛辛苦苦跑来跑去大夏天的是吧...
考务的视线好像从上而下的打量了我一遍,这才开了金口,不是我不给她考,是她自己作死,你们家长也不知道怎么教育小孩的,这是国考,她既然不重视,那就不要考了。
我母亲一听他丝毫不松口,开始急了,推着我让我说话,我心里却像堵着一口恶气,什么转圜能屈能伸的道理都忘了,又变成了一个不懂事的臭丫头。
这时,我听见林朝花开口了,她声音细细的,却掷地有声,她说,叔叔,对不起!她只说了这几个字,满脸沉重。
我们一直等到4点才进入考场,最后的结果是林朝花压着及格线通过,我失败了。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不在瞧不起林朝花和她母亲,并且很久没有在瞧不起任何人。
也是林朝花让我不要瞧不起自己。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彼时我们各自进入不同城市不同大学,之间的联系就仅限于她给我的朋友圈点赞以及各节日的祝福,通常都是我先发给她,因为我是群发,她对于电子产品一直都不太热衷的。我无法得知她的近况,也不知她如今的样貌变化,只是肯定她在兼职挣钱了,因她母亲偶尔会来我妈店里买衣服,我妈跟我一样是自私的,是多多少少要赚一点的,只是赚别人20块,就只赚她10块,赚别人10块,就只赚她5块,并且是诚心实意的为她拾掇的。其实我家条件不比她家好的。不,其实我妈又是和我不一样的,自从知道了她做裁缝,我们家的缝补总是找她的,更熟了一些以后都不在将单件送她那里改,怕她客气不收钱,总是一攒攒一堆,这样才好给钱,其实我父亲衬衣的纽扣掉了我母亲便不会补吗?我是不忍问我母亲的,我母亲其实柔软的很。
或许我母亲是预料到这样的结局的,所以对她总是亲和的,她最终还是过劳死了,安安静静驼着背死在缝纫机前,细尘漫到空气几乎凝滞了,她是被收租的人撬门发现的,那时距离她死以有四天。
林朝花和她母亲为什么可以四天不联系其实我是理解的,我也早已过了遇到委屈或者闲来无事就与母亲谈天的年纪了,大家都忙,都要伪装成百毒不侵的模样,忆起我自己上次与母亲通话,我母亲与我相隔千里,她轻声说,似是耳语,她说不要哭,从小哭到大的爱哭鬼。其实母亲不知道那是我一年里唯一一次哭泣。她不用知道,她是个蠢女人,只知道用责骂声来安慰我。
在葬礼上我终于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了她,她简直是按她母亲的反面来过活的,她不再似她母亲一样黑黝黝的,她白皙且微胖,可以看出平时是保养得宜的,看不出来喜悲,她只是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
这之后她竟然主动联系了我,在咖啡厅里,她说,你知道以前我恨过你吗?
我讪讪的笑了,举起咖啡杯,说出了那句,对不起。这时的我已经不是那时的我,我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多余的自尊与要强,甚至连嫉妒都所剩无疑,这句对不起简直无足轻重的。
她说,我记得高中有一次你问我为什么叫朝花,朝花夕拾明明是夕拾更好听,朝花什么的只是土气死了,早上的花朵又如何,依旧没人采。我回家以后哭了闹了很久,我母亲已经很累了,眼睛泛花,我还是能看出来那是对我的失望。所以那以后,我尽量选择不要嫉妒你,不要在意你的言论,你以为被停考那一天我是出去安慰你吗?其实我也只是想看看平时被爸妈宠,呼风唤雨的小公主哭起来是怎样一副场景。
我愣在原地。
她像是嘲讽的接着说,可是我真真正正看到你哭以后我竟然就怕了,原来你过得这么幸福都会这么难过,我又有什么资格嘲笑你,我拼命挣钱,我穿好衣服,开好车,我以为等我高高在上的时候就可以堂堂正正的见你,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知道要怎么对待她是对的,我好言好语的跟她说不要在累了,可以享享福了,像你母亲那样做做美甲,出门打车,不要总是熬,她不听!我骂她,我用恶毒的话伤她,我说就是因为你这样寒酸,我才会被人瞧不起,才会抬不起头过日子,可她就这样听着一言不发,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盯着我。她说至此已泣不成声。
我...我...我简直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因为她的恩我千报百报都还不尽,所以我躲着她,我不在跟她联系,我连过年都不回来,她总是那样的无喜无悲的看着我,总是,总是!我到底要怎么做?结果,哈!她尽然丢下我走了,她怎么敢?丢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我靠什么活下去...蠢女人...
我在那天哭的彻彻底底,也明白了,其实父母根本不要求你回报的。林朝花这个名字很好,朝阳笼罩下的花朵,不是没人采撷,是有阳光守护着,阳光看她顽强的从缝隙之间盛开,即使不具名,也恋恋不舍的抚慰着,等她长大成熟了,夕阳也该夕下了,夕阳最后的愿望,是有个良人将她轻柔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