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禺之山,颇多洞穴,每到春时,山上的泉水注入洞穴,待到盛夏,那泉水又自洞穴之中流出,一到秋冬,泉水却要枯竭。此刻正是盛夏,南禺山上,处处可见飞瀑流泉;乃是避暑的胜地。而山中由来多矿,或金或玉,以致凡人为求富贵,荷锄携铲,往来挖掘,络绎不绝。山中满是泉水奔腾与凡人挖掘不止的锄铲之声。
凡人隅于凡尘,仰头上望,也不过瞧见碧落晴霄,却不知南禺山的云层之中,此刻正站有一个容貌甚是儒雅的青年男子,这男子衣着华美,高冠峨带,腰间悬挂一剑,在他脚边,正匍匐有一对猛虎。左边那虎浑身白毛,眼眸乃是湛然的金色,若不是它体格如此巨大,倒像是一只温驯的白猫;右边那虎却是混身金毛,眼眸乃是幽深的黑色。这男子定在云端,双目紧盯了南禺山某处山峰。那山峰与别蜂瞧来并无二致,满山都是青松白石,松下石侧,都有潺潺山泉。只山势格外陡峭,四面皆如刀削斧辟,无可落脚之地,想来凡俗之人,恐怕上不了这山。
这男子瞧了半日,突然“咦”了一声,回过头来,道:“谁?”在他身后不远,一朵白云“嗤”一声化开,渐渐抽成无数细小的白线,那白线转瞬之间,便绞成了人型,化作了一个半裸的精壮汉子。这汉子只穿得一条短短的亵裤,赤着双脚,其肌肤瞧来细腻白皙,却偏偏生满三寸长短的细毛,除脸庞脖子之外,胸腹背臂腿上,无一遗漏。那细毛虽长,却十分柔顺,随风轻晃,并不会打结纠缠。这毛人嘻嘻一笑,对这配剑男子道:“双成,你的老猫鼻子不灵光了呢,我跟了你都半天了,才发现我吗?”那配剑男子瞄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懒得搭理你。”说着抬头瞄向那毛人背后,道:“尊驾还不肯现身吗?”那毛人一愣,旋即回头,只见背后那一片云海之中陡然扬起一团若有似无的烟霭,那烟霭在日头映照下,荡出一圈淡淡的霓色,化作了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的年轻道人。
这道人身躯甚伟,略有络腮,瞧来很有几分憔悴。配剑男子微微颔首,笑道:“原来是个小道士。你是哪个山头的,跟着我们哥俩做什么?”那道人瞟了他两人一眼,道:“你们又跟着峨嵋山的道士作什么?”那毛人翻个筋斗,趴在云层之上,“汪汪”的学了两声狗叫,道:“你又不是峨嵋山的道士,跟你何干?”那道人却嬉皮笑脸的道:“大家两不相干,何必多问。”说话间“嗖”一声化作了一团烟霭,奇快无比的飘向那南禺山的那座独峰。那毛人一见他这飞行之术,立时道:“是昆仑山的凌烟诀。这小道士是昆仑山的。”那配剑男子见他远去,神色十分凝重,道:“这小道士功力很高。”那毛人嘻嘻直笑,道:“咱们功力也还算高,以二敌一,难道我们还不是他的对手?”那配剑男子微微一笑,道:“以二敌一,也亏你这厚脸皮好意思说出来。别的我倒不敢说,说到这飞行之术,咱们俩可是远远不及他。追不上的。”
那毛人一声低吼,甩了甩脖子,道:“你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你找到通天的附体没有?”配剑男子微微蹙眉,道:“现在应该在那座独峰之上。可惜闻不到他的气味。不能找出他来。”那毛人咂舌道:“知道他在山上便罢了。难道我们还要去杀了他吗?以你我之能,那岂不是找死来的?”配剑男子哼了一声,道:“你才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这个通天当年肉身被毒得坏了根骨,无法复活。他魂魄只得易体而居,不管他前世有多深厚的功力,易体之后,全然已经荡然无存。我看他易体的那个小道士年纪甚小,修真岁月,能有几何?他便是再有多少手段,捡了这样一个肉身,能厉害到哪里去?不如趁他功法未回,将他杀了。除去王上心头大忌,你我将来,还能多为自家人说上几句好话。”
说着他拍了拍毛人的肩头,道:“别怕。跟我来。”说着驾起祥云,飘然而下,落在那独峰一隅。那两头虎落在实地,缓步走到泉水之边,“咂咂”饮水。那毛人却一个筋斗翻到一株松树之上,单腿勾在树枝上,探头探脑四望。配剑男子不由得好笑,道:“下来。站那么高给人当靶子吗……”话未说完,那毛人却陡然眼睛睁大,表情凝滞,“咚”一声自那树上掉了下来,掉在配剑男子身侧的泉水之中,溅了他一身的水花。配剑男子一怔,一把将毛人自水中拖了出来,却见他浑身僵直,吓一大跳,伸手一探,幸得还有鼻息,并未气绝,不由得毛骨悚然。那两头巨虎似乎也觉察到了危险,毛发直竖,匍在配剑男子脚边,四下打量。
四周却十分静谧,只有潺潺水声与微微风声交织。配剑男子按住剑柄,退得两步,站在两头巨虎中间,迟疑一回,轻声道:“是谁?”问得数声,不见回答,惴惴之中,伏下身来,细细瞧那毛人。那毛人浑身无伤,偏是四肢僵硬,似乎变成了块石头,全然无法动弹,只一对眼珠尚能微微转动。他那眼珠子转得几次,配剑男子却哪里懂得其中的意思,眉头紧皱,四望数眼,道:“赤霓,白虹,左右分开搜。”那两头巨虎立时微微颔首,满是警觉的一左一右散开,微微翕动鼻翼,想要搜出些马脚。
谁料那头赤霓才走不出数丈,突然身子一僵,“咚”一声便倒在了地上,全然没有了反应。那配剑男子又惊又怒又慌,猛然拔鞘,只听“叮”一声响,他自剑鞘之中拔出来的,却不是长剑,却是一枚铜刺。那铜刺长有三尺,刺身斑斓,似乎有锈。他忍不住喝道:“什么人?”话音一落,却听背后白虹一声怒吼,立时回首,却见白虹一吼之后,竟然委顿倒地,配剑男子心中“咯噔”一下,毛发悚然,惊惧之下,拔地飞起,望空飞窜,飞得略有数丈,突然只觉心头一震,似乎一把无形的大锤猛然击在自己心口,心口立时一麻,这麻麻的感觉瞬时传遍全身,“咚”一声自空摔倒,掉在山岩之上。瞬时之间,便觉浑身血脉凝冻,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似乎给变成了一块石头。惊恐之中,却见身边的一株孤松微微一晃,枝叶蜷缩,化作了一个俊美少年,却正是杜淮南。
淮南冷冷的瞄了配剑男子一眼,伸指一弹,“啪”一声地面陡然皲裂,地下慢慢的爬出两条蚯蚓来。那蚯蚓一出地面,迎风便长,直有拇指粗细,且长有数尺,瞧来倒像是小蛇。那蚯蚓长长,一左一右分开游走,一条爬向了那毛人,一条爬向配剑男子。爬向毛人那蚯蚓毫无犹豫,一碰到他的身子,立时“嗖”一声窜入了他的肚脐。那毛人吓得目瞪口呆,陡然之间发觉身子一软,已经可动,却忘却了动弹,只“啊”的一声惨叫。爬向配剑男子的那蚯蚓却无计可施,这男子衣履周全,那蚯蚓想来甚笨,在他腰上转了几圈,竟然爬不进去。淮南哼了一声,对那毛人努了努嘴,那毛人会意,却有几分迟疑。淮南眉头一皱,道:“你是想找死吗?”那毛人立时只觉肚子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肠子绞住,一声惨叫,痛得几乎昏死过去,浑身冷汗直流,那飘逸的长毛给汗水粘成一团,黑糊糊的十分丑陋,当下哪里敢再有犹豫,慌忙过来,对那配剑男子道:“得罪。”说着“哗”一声将他衣衫撕开,那蚯蚓居然发出“丝丝”的叫唤之声,似乎是对他道谢,惊得那毛人直打哆嗦。衣衫撕裂,那蚯蚓如法炮制,也窜入了配剑男子肚脐。这蚯蚓似乎是报复这男子穿得过多,一入他腹内,立时作怪,那配剑男子痛得蜷作一团,实在忍受不住,拼命抓扯自己,将一身衣衫撕得稀烂,肩头胸口,全都抓下斑斑血痕。那毛人瞧得双腿打颤,那配剑男子痛得久了,突然回过神来,拼死爬到淮南脚下,一把抓住他的腿,颤声道:“主子,饶了我罢,饶了我罢……”
淮南微微一笑,道:“真是迟钝。早说这话,不是可以少受些苦。”说话间,微微摆手,配剑男子腹中的蚯蚓似乎长了眼睛一般,立时松懈,平静下来,那配剑男子这才长舒一口气。淮南瞧了他两眼,微微招手,那两头巨虎身子一软,都活了过来,回过头来,对着淮南,虎视眈眈。淮南望了他两人一眼,道:“叫什么名字?是谁让你们跟着我的?是紫阳,还是墨阳?”那毛人俯身道:“小的是毛民国人,姓袁,名知易。”那配剑男子颤巍巍起身,揖手道:“小的君子国人,姓舒,名行难,字双成。我们即不是紫阳的人,也不是墨阳的人,我们以前的主子,自称梦魇。”淮南嘿嘿一笑,道:“原来是墨阳那个小杂毛。哼,他胆子也太大了,明知道我醒了,还敢派你们这样的废物来盯我。毛民君子,都在东海之外,哼,他是在请我遨游东海吗?真是不知死活。”说着转头瞄了两人一眼,道:“什么知易行难的,也不嫌拗口。”说着突然间耳朵竖了起来,那耳朵几乎瞬时之间,便变得如一把蒲扇般大小。
那耳朵迎风扇得两下,这淮南立时面上变色,咬牙道:“那个臭婆娘居然又追上来了。”说着突然一把提起身边的一株独松,那独松一被提起,立时化作一个十分标致的少女,却正是临潼。临潼浑身僵直,口不能言,与一截木头并无二致。淮南将临潼轻轻一抛,丢给知易,道:“阿毛,这丫头给我背好了。可不能有个闪失。”说着单手结印,轻轻念道:“三魂迷生道。”话音落时,知易陡然身子一抖,从脚到头,豁然一变,竟然化作了淮南的模样。淮南嘿嘿一笑,道:“那个臭婆娘,既然一心要来求死,本尊就成全她。”说着自单手一晃,飞出一根玉尺,就地一插,直没入地面,对知易道:“你就坐在这玉尺后面,不用说话,也不用动。”说着单指一弹,行难和那两只猛虎便化作了三块石头,淮南轻轻一晃,本人凝成一株孤松,立在三块石头之中。
知易盘腿坐下,将临潼横在脚边,心中忐忑不安,惴惴不安的等着淮南所说的臭婆娘。等了好一晌,也并不见个动静,正觉得诧异,却突然感觉肚脐一缩,低头一看,却忍不住头皮发炸,只见自己的肚脐一吞一缩,跟嘴唇一般,说起话来:“臭丫头,给我滚出来!”骇然之余,却乍见前方一清溪之上,袅袅浮起一团水光,那水光烂然,顷刻之间,化作一个白衣少女,冷冷朝知易瞧来。知易放眼一瞧,只觉陡然之间,似乎一把巨锤轰然击中心口,整个人立时痴了,半晌回不得神,心中不住呢喃,浑不知天地之间,居然有这等容色;瞧那形貌,便是日月,也不能增其辉。
那肚中的蚯蚓似是知晓知易心思,猛然一绞,知易顿时只觉腹中一阵绞痛,立时回过神来,收敛脸色,缓缓起身,尚未站稳,便听肚脐一声干笑,道:“臭丫头,我借你徒弟肉身,算是给他个机会出人头地,你何必自找没趣。”这少女却是正是冰砚;她瞄了这毛人数眼,一声冷哼,森然道:“你这妖孽,动手罢。没什么可说的。”说话间单手结印,轻轻念道:“万象,禺强秘法,翻江倒海!”话音消落,她足下的那条小溪立时水花四溅,整个溪流之中的清水瞬时卷起,仿佛一条白练,映照在日光之下,漾出五彩的光晕,又仿佛一条经天的彩虹;只是此刻这彩虹美则美矣,被它撞上,恐怕就不美了。知易正待动手,却突然想起淮南之语:“你就坐在这玉尺之后,不用说话,也不用动手。”犹豫一刻,强忍未动,等那玉尺退敌,孰料只犹豫这短短一刹,那溪水已然卷到面前,“砰”一声直直撞在他胸口,他一声惨叫,被猛然弹起,“啪”一下狠狠撞在山岩之上,“噗嗤”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望了冰砚一眼,竟然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