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轰然雷鸣,一时间阴云翻滚,冷风呼号,大雨倾盆而下;冯欢困在阵中,心神不宁,听得天空雷响,不由得脊背发麻,拼命回想生平所见所闻,却想不起天下有哪一个阵法,会拘来风雷暴雨。此刻他眼中依旧看不见一点东西,天空之中,空无一物;然而耳中却能清晰的听见天雷震动。重影身无一物,通体赤裸,清晰的感到无数雨点重重的撞在身上,这雨点落得虽重,别说对修道之人,即便是个凡夫俗子而言,这雨水的力道也非常渺小,并不足道。
但是重影依旧没动,薛家乃是世传的术士,对道家三宗而言,认真斗法,术士常常压过了修真道士;道士寻求长生之道,以真元为主,求的是白日飞升,成为天仙,对于术法,并不执著,因而与这专求毁灭的术士相比,术法反倒技逊一畴。因此薛家对于道家,并不见得就有多忌惮,反倒是方士,更让他们担忧。方士一生遵循天道,认知阴阳,调和五行,最擅长的,就是制符布阵。因此薛家倒也有些方士的东西,以防不测。
薛家姓田,以田氏为宗家,所有的最强术法,都是由田氏掌握。象冯欢魏子之流,不过是田氏的外戚或者家臣;外戚与家臣,是学不到最精深的术法的。冯欢自小在薛家,就听族中长辈说起方士的阵术,对阵术还算一知半解。阵术分类之法林林总总,其中一种分法,对于冯欢此刻的处境,倒非常合适。这种分法便是先发阵与后发阵。先发阵又被成为主兵阵,乃是一种活阵,是由布阵之人处心积虑控制的阵法,只要人一进入该阵法,阵法就会主动攻击,不死不休;后发阵又被称为客兵阵,乃是一种死阵,只要入阵之人不动,不触动阵法的阵眼,阵法就不会攻击。
很显然,自己现在就在一个客兵阵中,尽管风雨交晦,淋得冯欢十分狼狈,但是冯欢依旧不敢胡乱动弹,这个阵法能移形换位,改天换日,一定不简单;冯欢的重影茫然无措,不知道这阵法该从何破起,扶住肉身,低头看时,肉身已经开始发黑,殷毓黧以性命为赌注下的这种毒果然厉害非常,重影无可奈何,这阵法不破,再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了,一声嗷叫,一把将肉身丢在背后,那双头蛇立时将肉身紧紧缠住,裹在重影背上,重影猛然将手中的不须一抖,不须瞬时腾空飞起,昂然仿佛一头巨龙,重影一声暴喝,不须立时横扫四周,只听得“砰砰”数声巨响,这阵居然破了。重影惊愕无言,四望数眼,却见四周暴雨如注,惊雷闪电划过,借这电光,才看清原来不须已经将四周的石柱尽数扫断,这石柱一断,那阵法竟然便破了。重影大呼上当,暴怒之下,不须乱飞,将这一片石林几乎尽数扫断,却哪里还有人的踪影。飞身回去,殷毓黧等人早已不知去向,无可奈何之际,只得背了肉身,向魏子追彭倨的方向,飞身去了。
却说那时殷毓黧见冯欢被困在阵中,被雨浇了半日犹自不敢动弹,又是好笑,又是可气,对初一道:“你这木石潜踪,究竟是个什么术法?”初一微微一笑,道:“幽冥鬼道的一种。木石之流,虽无魂魄,却是有灵性的。这灵性也被称为天地元精。”殷毓黧点点头,道:“我们青城派修炼道法,有个速成的法子,就是收集鬼气,以鬼之怨灵炼法;这道法有悖天理人伦,要是会你这法子,倒是省了不少事。”说话间转头望向过去的自己,却见那丁宁被雨水一冲,渐渐清醒;它一醒来,四看了几眼,尾巴一卷,猛然将殷毓黧裹了起来,轻轻游走,一手提起赵墨,一手提起初一,飞快的游动。
殷毓黧瞧丁宁带了人下去,心头陡然一跳,道:“我知道赵墨丁宁在哪里了。跟着他们不就对了。”初一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笑道:“这都没想到。”两人丢下冯欢不管,殷毓黧便带了初一找回去,回到两人出发的那个石洞,却见此刻丁宁倒在洞口,一脸惊骇,赵墨昏倒在她脚下,全无知觉,而过去的初一浑身金光闪烁,过去的殷毓黧坐在初一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肩头,初一身上的金光瞬时蔓延开来,将她也裹了进去。几乎瞬时之间,初一殷毓黧省上金光一黯,“砰”一声响,两人瞬间缩成一团,再由一团缩成了一个点,这个黑点矗在空中,略晃得一晃,“轰”然一声巨响,炸出一阵气浪,便凭空消失。
这气浪冲力甚大,赵墨丁宁都伤得不轻,无力抵挡,给这气浪瞬时冲了出来,“啪”一声掉在地上。丁宁摔在雨中泥地,伤得倒不重,略喘两口气,盘起身来,直觉背后有人,立时回身,却惊得身子一软,这人却不是别人,正是初一与殷毓黧。刚才两人在洞中瞬时消逝,怎么一转眼就出现在洞口来了,丁宁茫然不解,瞧着两人怔怔失神,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对殷毓黧迟疑道:“你的伤,都好了?”殷毓黧一怔,点点头,一把提起赵墨,对初一道:“走罢,到那洞里避避雨,你既然醒了,好好的瞧瞧你的赵墨,看他还能不能留下一条小命。”
初一进了洞,却没瞧赵墨,只盯住丁宁的尾巴瞧个不住,丁宁的蛇尾给冯欢的九头不须鞭咬得稀烂,多处已经见骨;兼之她带了三人下山,在泥水里蜿蜒前行,一条尾巴血肉模糊,烂泥斑斑,瞧来真是惨不忍睹。殷毓黧瞧着恶心,掉头道:“砍掉算了。这尾巴也太让人心寒了。”丁宁吓了一跳,道:“不要,不要,我要是没了尾巴,那还是一条蛇吗?”殷毓黧哼了一声,道:“蛇有什么好的,尾巴切了,做个残废人不是更好?”丁宁没有答理她,却也没把自己的尾巴放在心上,对初一道:“上仙,我家相公去哪里了?还能找回来吗?”初一一愣,摇摇头,瞧丁宁神色黯淡,初一有些不忍,道:“我倒不是说找不回来。只是不知道去哪里找。天地茫茫,那人来得这样奇怪,去得也这样奇怪,真不知从何找起。”
丁宁立时泄了气,倒在石壁上,忍不住垂下泪来,道:“他身有剧毒,又浑身是伤,纵然是找到了,恐怕也已经是一堆白骨了。那我以后怎么办?没有了相公,我还活着做什么?”殷毓黧听得心里发酸,她生平最憎恶的,便是自己心软,立时眉毛一竖,喝道:“那你一头撞死好了。活着也是多余。”初一心下不忍,道:“天无绝人之路,或许有其他的能人,能替它治好,也未可知。”丁宁一声长叹,道:“蛇类于天而言,不过是个妖类兽族,生死未必就重。苍天哪里来的青眼照看我们。”说着转身对初一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含泪道:“上仙慈悲,肯救我夫妇,可惜拙夫命薄,无福消受;丁宁无以为报,只有来生衔草结环,为上仙祝余。”
言罢,丁宁身子一扬,化回原型,却是一条赤炼长蛇,浑身都是血鳞,一双干黄的眼珠此刻却蒙了一层水雾;它头顶生有一个肉冠,如同鸡冠,却被削去过一块,瞧来十分怪异。丁宁游出洞来,一声长嘶,转身对初一点点头,游向石林。殷毓黧哼了一声,道:“没出息。瞧来恐怕是去寻死去了。”初一猛然起身,喝道:“丁宁,你回来。我有事想请你帮忙。”丁宁一愣,回过身来,定在泥水之中,望着初一,初一神色肃然,道:“我有许多至艰至难之事,以我一人之力,不可完成,你可肯助我?”丁宁点点头,初一轻轻摇头,道:“你可别先点头。这些事情逆天忤道,失去千年道行,丢弃性命,这都是小事,甚或会不入轮回,万世沉沦,你可愿意?”
丁宁一愣,化回半人之身,逶迤游动,匍匐在初一脚边,昂首一声嘶鸣,道:“丁宁万死不辞。”初一微微一笑,点头道:“还有一事,你也要想明白了。既然你愿意助我,就再不能有一丝一豪的私心杂念。我要抹去你今生的所有记忆,让你忘记这一世的所有过去。你可舍得?”丁宁立时一怔,张大了口,久久不能应声,殷毓黧猛然站起,朝她吼道:“就当你死了吧。”说着飞身而起,在丁宁头顶一按,丁宁“啪”一声摔倒在地,委身滴下泪来,半晌,咬牙道:“我愿意。”初一点点头,微微一笑,双手合十,结道家鬼印,轻轻念到:“修御灵图,遂感神真!”话音未落,乍见初一鬼印之上,悠悠然腾起一股幽幽蓝烟,这蓝烟如同活物,缓缓腾起,在丁宁面前缭绕盘旋,倏突间,那蓝烟化作一个似有若无的青面獠牙的鬼脸,这鬼脸极其狰狞,殷毓黧猝不及防,给吓了一跳,连退两步,那鬼脸猛然张口,一口咬在丁宁额头之上,丁宁“啊”一声惊叫,却见那鬼脸咬住她额头,猛然后扯,居然从她额头扯出一缕淡淡的彩色光晕来,这光晕一出来,丁宁便双眼一翻,立时昏厥。
那鬼脸却未稍停,大口大口的咀嚼那五彩光晕,那光晕之中的蓝色、黄色、紫色等颜色尽被啖去,待咬到一处红色光晕时,丁宁身躯陡然一抖,紧闭的双目竟然流下泪来,那红色光晕似感应到丁宁的痛苦,慢慢的蜷缩,回到丁宁额头之上,试图钻入颅内。初一瞧得真切,微微一叹,摸出一柄黝暗的匕首来,轻轻切下,将那红色光晕一刀削落。那光晕一被削落,立时被鬼脸吞噬,再无残余;丁宁脸色苍白,全无血色,眉宇却慢慢舒展开来,十分平静。殷毓黧瞅了她两眼,道:“就这样就可以了?她已经忘掉一切了?”初一微微一叹,道:“不知道这对她,究竟是好还是坏,她应该没有全然忘记,我切断时还有一点点记忆残留在她脑中,让我来将它的脑子封住一部分。”说着双手结印,轻轻念到:“修行六通,能遣六尘!”瞬时之间,其指尖腾起袅袅白烟,白烟之中缓缓凝结出数支长有尺许的冰针,那冰针细不可言,非蛛丝发丝可比,眼神如殷毓黧,也不过瞧来是一片濛濛的针光,那冰针轻轻移动,慢慢对准丁宁头顶,一字排开,初一略略皱眉,喝道:“封!”
“嗤”一声响,那数枚冰针瞬时扎入丁宁脑中,倒吓得殷毓黧退了两步,不由得对初一咂舌道:“大功告成?”初一摇摇头,道:“她的记忆一点没有可也不成,我得给她制造些记忆,让她记得我,把我当成她的家人。”说着突然起身,右手结印,主手食指按向丁宁的眉心,殷毓黧却陡然起身,一把拉住初一的手,道:“把她给我。”初一一愣,道:“为什么?”殷毓黧干笑一声,道:“我反出师门,势单力薄,如果被师门的人追上,只有一个死。这丁宁有一只好鼻子,就是逃,有她在,我也多一分活命的机会。”初一迟疑半晌,才点点头,道:“依你。但是你得答允我两件事。一,收她为徒;二,善待她。”殷毓黧点点头,道:“依你。”初一单手结印,一手按在丁宁额头,转头朝毓黧微微一笑,道:“顺便告诉你,蛇妖的鼻子其实不过是个摆设。闻不到东西,你看她鼻子一动一动的,其实没用。她是用舌头来闻东西的。”殷毓黧哼了一声,道:“这小妖怪,花样倒是挺多的。”初一微微一笑,按住丁宁的手指陡然放出十分耀目的金光,那金光中模模糊糊的映出两三个人影来。不过眨眼之间,那金光便沿着初一的手指滑进了丁宁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