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8月5日,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深深的刀痕。
江青、康生、陈伯达、戚本禹一伙在中南海内策划了一场批斗刘邓陶的大会,分别在各家院内举行,与天安门的百万人大会遥相呼应。“中央文革特派员”曹轶欧等,亲临现场指挥,安排了录音、照相、拍电影,说要在全国放映。
那天,我们这三个一直在父母身边的孩子,被特派员命令参加大会,每个人身后还故意安排几个战士看守。我们几个孩子站在围斗的人群后面,满腔悲愤,眼看着爸爸、妈妈被几个彪形大汉架进会场。大汉们狂暴地按头扭手,强迫他们做出卑躬屈膝的样子,坐“喷气式”,拳打脚踢,揪着爸爸稀疏的白发,强迫他抬头拍照。
突然,哇的一声号哭打断了会场上的口号和谩骂,“谁敢在这时候哭呢?”人们的目光都转向了大门口,原来是6岁的小小,被如此残暴的景象吓得号啕大哭,拼命往大门后面爬去。顿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木呆了,全场鸦雀无声。源源转身就向外跑。几个战士抓住他,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源源使劲挣脱开身:“你们没听见小小在哭吗?”源源一把抱起小小,亲吻着她,吮吸着她的泪水……
会场的指挥者还觉得“火药味不浓”,命令他们的走卒们“要杀气腾腾”。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斗争会上,爸爸不断遭到野蛮的谩骂和扭打。爸爸的每次答辩,都被口号声打断,随之被人用小红书劈头打来,无法讲下去。我们看见爸爸在尽力反抗,不肯低下那倔强的头。他坚持党的原则,严守党的机密,并为许多好干部承担责任。会场上,突然喊起打倒十几个老干部的口号声,爸爸却纹丝不动。那些人揪着他质问:为什么不喊口号?爸爸回答:“我负主要责任,要打倒,就打倒我一个人。”
接着,那些人把爸爸、妈妈押到会场一角,离开我们只有几步远,硬把他俩按下去向两幅巨型漫画上的红卫兵鞠躬。爸爸被打得鼻青脸肿,鞋被踩掉,光穿着袜子。就在这时,妈妈突然挣脱,一把紧紧抓住爸爸的手,爸爸不顾拳打脚踢,也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不放,他俩挣扎着挺着身子,手拉手互相对视。这是爸爸跟妈妈最后握手告别!从他们颤抖的双手,从他们深情的目光中,我们看到这两个坚强的共产党员在互相鼓励,我们看到了无限深厚的情谊。在短短的一瞬间,他们传递了自己内心的信念。在近20年的革命斗争中,他们忙于工作,无暇叙说。但他们彼此理解,心心相印,一往情深。有什么语言能表达他们对祖国和人民的热爱,又有什么力量能使他们分开?他们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中,我们多少次看见他们一起去看大字报,但从来没有听到他们彼此间有一句怨言。而今,在这耻辱的“刑场”上,他们要诀别了,永远诀别了。有哪个儿女眼见父母在这样狂暴的蹂躏下握手告别,能不肝肠寸断呢?!几个坏人狠狠地掰开了他们的手,妈妈又奋力挣脱,扑过去抓住爸爸的衣角,死死不放……然而,暴力终于把他们分开了。那些人把一幅画着绞索、红卫兵的笔尖和拳头的漫画套在爸爸的头上。在这一片谩骂和围攻之中,谁能想到漫画的绞索套中竟是我们八亿人民合法选出的国家主席!
斗争会结束后,爸爸被押回办公室,他疲惫已极,余怒未息,立即按铃把机要秘书叫来。爸爸拿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义正词严地抗议说:“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席,你们怎样对待我个人,这无关紧要,但我要捍卫国家主席的尊严。谁罢免了我国家主席?要审判,也要通过人民代表大会。你们这样做,是在侮辱我们的国家。我个人也是一个公民,为什么不让我讲话?宪法保障每一个公民的人身权利不受侵犯。破坏宪法的人是要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的。”爸爸要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来维护国家的尊严,维护人民的神圣权利,为捍卫神圣的宪法作最后的斗争。尽管秘书当夜就写了汇报,但爸爸的抗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8月7日,爸爸给毛主席写信,他严正抗议给他扣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书面向毛主席提出辞呈,并向毛主席写明:“我已失去自由。”
经过这场非人的摧残,爸爸的腰伸不直了,打伤的右腿一瘸一拐地拖着,只能双手扶着走廊的窗台一步一步蹭着移动。为了不使我们难过,一见到我们老远在望着他,他就放开双手,强伸起腰,那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爸爸每淌一滴汗,我们心上就淌一滴血啊!
妈妈仍被关在后院,头破了,还被强迫劳动搬砖。一位站岗的哨兵看到妈妈背一大筐砖很吃力,就大声“训斥”说:“你不会一次少背几块嘛!”语气是凶狠的,却包含着极大的同情。就因为这一句话,这个哨兵立即被调走,复员回乡了。
尽管看到爸爸、妈妈惨遭折磨,心如刀绞,我们还是要站在走廊上隔窗远望着。能看见爸爸、妈妈,毕竟是心灵上的一种慰藉啊。可是,万恶的林彪、江青一伙连这一点也不容许,他们竟采取了更恶毒、凶狠的手段。
那是1967年9月13日上午10点,突然,通知我们立即收拾行李,回各自学校接受审查批判。我们要求能在假日回家,回答说:“不行,你们给刘少奇、王光美通过风,报过信,必须好好检查罪行!”我们要求最后看一眼爸爸、妈妈,也被无理拒绝了。怎么办?我们就暗中商量无论如何也要拖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这样就能再见到爸爸一面了。我们一会儿说要找衣服,一会儿要找书,慢慢悠悠,来回磨蹭,尽量拖延时间。他们可能发觉了我们的用意,就把东西扔进卡车,硬是不准我们见最后一面。就这样,我们被赶出了中南海,赶出了我们的家。这里,我们曾度过幸福的童年;这里,也给我们留下了悲惨的记忆。我们并不留恋这里,我们只是不忍就这样撇下爸爸、妈妈。不能哭、不能喊,我们默默祝愿:“保重呀,爸爸!保重呀,妈妈!我们走了,我们不得不离开你们……”谁知,这竟是我们和亲爱的爸爸的永别!
瑟瑟秋风,抽打着我们稚嫩的脸颊;滚滚车轮,碾压着我们年轻的心……
对于这一天,我们并不是毫无思想准备的。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们站在空荡荡的车斗里,看着三个小行李卷。爸爸的嘱咐,又在我们耳边回响:“年轻人要勇敢地走自己的路,许许多多的革命前辈就是从无数的坎坷中锻炼出来的。”“要记住:爸爸是人民的儿子,你们一定要做人民的好儿女。爸爸是个无产者,你们也一定要做个无产者。”爸爸的叮咛一字一句地镌刻在我们心头。我们铭记着爸爸的嘱咐,离开家,走到人民之中。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同天下午小小和阿姨也被赶出中南海;晚上,妈妈被正式逮捕入狱。这,就是我们生离死别的一天。
过了几天,爸爸托警卫员转告我们:“让孩子们与我和妈妈划清界限。”这句话使我们难受极了,也使我们想起年初爸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我欢迎你们严厉地批判,也允许你们跟我划清界限,但是一定要说真话。你们要相信爸爸、妈妈没有欺骗你们。”那时我们也很激动。我们深信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好人,没有“造反”离家。现在虽然被迫活活拆散,天各一方,但我们的心是紧紧连在一起的。爸爸懂得我们的心。是啊,爸爸是想用“划清界限”来保护我们,鼓励我们在人民中间顽强地活下去。
我们走了,爸爸,我们离开您了!在我们面前是飓风骤雨,危浪险涛,颠沛流离。十几年来,我们走过批斗和辱骂的夹道,我们在监狱中埋葬过自己最可宝贵的青春时光。闪亮的镣铐卡在我们的骨头上,无法叫我们屈服,却留下永久的疤痕;日夜的围攻使我们愤然剪开手指,让鲜血去流淌,点点滴滴,汇成不屈的血书。
活下去,为了将来把这一切告诉人民,我们肩负着爸爸、妈妈的希望和重托,也带着有朝一日能看到真理战胜邪恶的渴望,一定要活下去,勇敢地闯出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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