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非常久远的年代,久远到人类尚未在地上踏上脚印,天下万国也还都是飞禽走兽的国。造物主降下雨水,它们就像野草一样一茬茬地出生;遇到干旱饥荒之年,也像野草一样枯萎在地,化为尘埃。命运变化莫测,但没有谁祈求,也没有谁忧虑;几百几千世代就这样例行公事地生存,阳光之下,并无新事。
  
  在大河拐弯的地方有一个山谷,山谷中有兔子的国度。兔子不住地繁衍生息,数目多得像河边的鹅卵石。因为族群太过庞大,它们就聚在一起商议说:“这片山谷水草丰美,原是上天特地送给我们的;现在我们不能自己管制,必须得有一个王来管制我们。这个王虽然权力重大,地位尊贵,却是我们选出来的;他若不能好好统领我们,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我们就把他的王座推倒在地。”于是选出族中最德高望重的老兔子约瑟做兔王,又选出族中最勇武有力的兔子罗波安做他的将军,最博学睿智的兔子以利沙做王国的宰相。这样整个山谷就成了兔王国的领地,兔子们每日所做的一切都交由兔王裁决。宰相以利沙和将军罗波安站在约瑟的左右两边;没有兔子忤逆兔王约瑟的旨意,因为谁都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兔王约瑟的鼎盛时代,后来被兔王国的吟游诗人歌颂为“黄金时代”。在这个时代,有一只平庸至极的兔子,名叫便雅悯。据说他是兔王约瑟的远房堂弟,但当时的兔子并没有皇亲国戚的概念,便雅悯自己也甘于平庸。和大多数雄兔一样,便雅悯每天早上出窝寻找青草、草籽、浆果等食物,中午在树阴下躲避烈日的灼烧,晚上和其它兔子一道围坐在熊熊的篝火旁——这火种是兔子们小心地从被雷电击过的树干上取下的,由将军罗波安负责保管在最安全隐蔽的地方。只要生活没有遇到大的困难,大多数兔子都会在篝火边大声聊天、打滚、唱歌、跳舞,连老兔王约瑟都经常参加这种狂欢。只有两只兔子例外,那就是宰相以利沙和平民便雅悯。
  
  以利沙习惯于坐在兔群之外冷眼观察其它兔子的一举一动;便雅悯则总是坐在大群的兔子中间,任亲戚、邻居们在身边纵情狂欢,自己却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即使兔子们热情地招呼他加入,他也仿佛没听见一样,只是象征性地微微摇一下头。在观察兔群的过程中,以利沙经常会与便雅悯的目光相碰,但以利沙从那里面读不出任何信息;他不知道便雅悯在看什么(或许他看的就是虚空),也不知道便雅悯在想什么(或许他压根就什么也没想),试了许多次也还是徒劳无功。这太奇怪了,奇怪得令博学的以利沙大惑不解。
  
  一天晚上,以利沙又看到便雅悯面无表情地坐在兔群中,就悄悄走到他身边说:“便雅悯啊,是什么使你如此孤独?是你的天性呢,还是另有别的原因?”便雅悯慢慢回过头去看着以利沙,以利沙竭力解读那双眼睛,但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双好端端的眼睛,没有任何毛病。两人不知对视了多久,有一只健壮的公兔突然过于兴奋地直冲了过来,将以利沙重重地撞翻在地,便雅悯也被撞得离开了自己坐着的那块石头。那只肇事的公兔认出了以利沙,忙不迭地道歉说:“原谅我吧,博学的宰相!我喝多了母兔们用腐烂的葡萄酿制的果酒,所以才头脑发热,惹出这么大的事端啊。”宰相以利沙揉着自己的肋骨,悻悻地站起来,却看到便雅悯又坐到了他原先的座位上。
  
  为了避免灾祸重演,宰相站到了高高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切。他看到将军罗波安喝的酩酊大醉,拿着自制的木剑在篝火中点燃,又握着这着火的木剑到处指指戳戳,同时大叫道:“我,罗波安将军,是兔王国里最勇猛的武士,所有兔子的保护者。你们谁敢不给我让路?”兔子们看到他挥舞着火焰,都害怕的四处躲闪,将军便得意洋洋地向便雅悯坐着的方向走来。
  
  望着惊叫逃散的兔群,便雅悯却安静的可怕。宰相看不见便雅悯的脸,只看见他一动不动地面向发狂的罗波安,篝火的光将他的背影拉出老远,连高高的山坡都笼罩在他的影子里。以利沙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便雅悯随时可能受到罗波安的攻击,而是因为他发觉自己居然也站在便雅悯的阴影里。虽然罗波安站在便雅悯的前方,但以利沙可以察觉他也被什么东西笼罩着,以至于丧失了那股醉酒的狂热,甚至开始微微发抖——那是因为便雅悯的目光吗?
  
  罗波安只在便雅悯的面前支撑了一小会,就扔掉了手中着火的木剑,转过身去快步离开了篝火盛会。没有兔子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利沙本想拦住便雅悯问个究竟,但当他跑下山坡时,便雅悯已经回家睡觉了。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时,所有的兔子,除了以利沙之外,都由于醉酒过度而丧失了对昨晚的清楚记忆,只记得便雅悯仿佛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兔子们对便雅悯的态度稍有改变,但没过几天,平凡的便雅悯就又被别人忘记了。只有宰相以利沙不时回想起这件事情,他只能得出两个结论:罗波安是只过度狂妄自大的兔子,而便雅悯却是只神秘莫测的兔子。宰相很想找便雅悯对话,但想到篝火晚会上发生的事情,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从便雅悯那里是得不到什么的,何况,我这个宰相总不能一再屈尊跟这个平民交谈。”
  
  当食物十分充足,天气也不是那么恶劣时,便雅悯就做一些别的事情,这些事情多少令一些兔子记住了他。
  
  由于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每年总会有许多兔子死去,当然同时也有更多兔子出生。兔子的丧礼是十分简单的,死者的遗体会被静置一两天供他的亲戚朋友哀悼,然后就会在傍晚被悄悄抬出山谷,埋葬在鸟兽罕至的荒野。死者的家人合力在松软的泥地上挖出一个坑,将死者放进去,再按原样填好,整个丧礼就结束了。兔子们不会追思或祭祀自己的亲人,更不会给他们放置各种随葬品,因为在兔子的脑海中根本就没有灵魂或者死后转生的概念。一只兔子死了,他就永远从别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如果他生前是只惹人喜欢的兔子,可能还会偶尔被想起、被谈论,但也仅此而已。生活是变化莫测的,兔子们总是希望在富足的日子尽情狂欢,在艰难的日子免于死亡。至于回顾历史或是展望未来,这不是普通兔子应该做的事——约瑟、以利沙和罗波安会代他们做的。
  
  而便雅悯对待死去兔子的态度,和所有兔子都不同。他没有任何直系的亲属,甚至没有妻子和儿女;但所有办丧事的兔子都像是他的亲人。当死者的遗孀和儿女正在痛哭流涕时,便雅悯就静悄悄地出现了。山谷里的任何一只兔子死去,便雅悯都会在当天赶到死者家中,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听到死讯的。他左手拿着一个朴素的花环,这是他自己用遍地皆是的野花和草叶编成的;右手提着一个用树枝筑成的篮子,篮子上蒙着一块树皮。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任死者的亲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这个不速之客。当屋子的主人终于点头允许他进来时,他就缓慢地走到死者的床前,呆呆地伫立半晌,头部微微下倾,脸上还是看不到任何表情。他那种木然的神情感染了在场所有的兔子,满屋子哀哭声不由得都停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样的沉寂。所有的眼睛都望着便雅悯。
  
  便雅悯把篮子轻轻放下,然后用最平稳、最舒缓的动作把花环放在死者的胸前。他俯下身凝视着死者的脸,仿佛在跟死者说什么,但他的嘴唇分明没有动。没有人能看清他此时的目光,只看到他轻柔从容地梳理着死者暗淡的毛发,像母亲梳理自己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当他停下动作时,兔子们会发现,死者显得更加自然、安详,就像是陷入了最深沉的梦境一样。时光流逝的异常缓慢,仿佛只有便雅悯的双手在移动着。终于,他最后整了整死者胸前的花环,也结束了死者在人间最后得到的关怀。有些衰迈的老兔子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像这样躺着,那时便雅悯肯定也会来到自己身边,放上花环。想到这里,终将到来的死亡仿佛也不是那么可怕了,因为便雅悯的行动足以打消死神制造的任何恐惧,代之以自然的归属感。
  
  便雅悯提起篮子,回过头来,人们依然不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到任何东西。他把沉重的篮子放到孤儿寡母的面前,揭开树皮,露出里面丰盛的礼品:萝卜和马铃薯的块茎,野燕麦的种子,还没熟透的枸杞和葡萄,有时还有兔子们赖以拯救生命的草药。这些东西足以让一只成年雄兔花上三四天的时间四处搜寻,而便雅悯竟总是能在一天之内把它们送到死者亲人的手中。没有兔子知道便雅悯是怎么做到的,也没有兔子知道便雅悯为什么那么慷慨。随着季节变化和丰年、灾年的交替,便雅悯的礼品也会有些不同,但一定都是当时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
  
  如果是在愚昧偏执的人类社会里,便雅悯一定会被视为变戏法的巫师,遭受严刑拷打;但绝大多数兔子不会疑神疑鬼,更不会嫉妒便雅悯收集食物的能力,所以他们总是会感激地收下——当然,兔子同时也是不善于感恩的,他们虽然会长期记得便雅悯,却也不会有任何特别的表示。便雅悯用行动打消了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又用礼物打消了他们失去亲人的悲痛,于是日子就还是按老样子过。
  
  大家都知道便雅悯只会访问经历丧事的人家,所以他们还是衷心希望他尽量不要来访问,也很少回访他。在阳光和煦的日子,山谷中经常连续几个月没有新的死者,便雅悯就躺在它简陋的茅屋外的草地上,和所有兔子保持一段距离。他偶尔也喝果酒,那是被他访问的丧家执意送给他的;但他从来不醉,或许他也醉过,只是别人看不出来而已。

  二
  
  兔王约瑟的黄金时代并未持续多久。由于持续干旱,河流近乎干涸,可以采集到的食物也越来越少。罗波安结集了一队强悍的年轻兔子,组成了兔王国历史上的第一支军队,用来维持山谷的秩序。他们禁止兔子互相偷窃、抢劫,也禁止兔子放开肚皮喝水,使兔子第一次感受到国家的威严。衰老的约瑟王坐在用桂树枝搭成的宝座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对以利沙说:“罗波安的做法我一生都没见过,我的父辈也没有告诉过我。但这样做的确有效,所以我还是让他做。”
  
  以利沙开始倒宁可保持沉默,但后来约瑟一次又一次地低声赞美罗波安的种种好处,宰相大人便再也忍不住了。他站在王座前,用响彻整个山谷的声音抱怨说:“罗波安每干一件好事,就要附带着干三件伤天害理的事!他手下的那群年轻兔子身强力壮,却从不自己寻找食物,整天以打家劫舍为生。我看他们禁止偷盗不是为了保护平民,是为了更方便他们自己偷盗吧!”约瑟王听了非常生气,就从王座上站起来说:“以利沙,你如此指责你的同僚、王国的守护者,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难道你以为只靠你自己就可以统治这个国家吗?我告诉你,罗波安统率的军队,要永远维持王国的秩序!”从此宰相以利沙就在约瑟王面前失了宠,而罗波安却把他的“秩序”定的越来越严,并把他的木剑削得异常锋利。
  
  被灾荒和“秩序”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兔子们终于忍不住了,他们派出几个代表找到以利沙,在僻静的角落里悄悄对他说:“当初我们立约瑟为王,是要他满足我们的意愿。现在他反倒成了我们的主人,把我们辛苦积攒的食物劫掠一空,我们真是无法忍受了。我们不想再要国王和将军,宁愿恢复原先的状态。”以利沙答道:“别说蠢话了!你们怎么可能让时光倒流呢?是谁干扰你们的宁静生活,使你们痛苦难熬的?难道不是罗波安吗?”兔子们就说:“博学的以利沙,求你带我们铲除罗波安,把我们头上的束缚取掉。约瑟王已经老朽了,我们都愿意你做下一位国王。”以利沙听了,转过头去,面对着山谷的石壁静默着,兔子们屏住呼吸等着他的答复。半晌,以利沙才又回过头来,用十分缓慢的语调低声说:“我当不当国王倒无所谓,但谁也没有力量除掉罗波安啊。他本人就是族内最健壮的,何况现在他手下又有了一群身强力壮的恶棍,谁敢和他们对抗呢?难道你们敢吗?”兔子们登时委靡下来,无话可说。
  
  良久,一只老兔子走到以利沙跟前,在他耳边说道:“伟大的宰相啊,请您实话告诉我们,难道真的没有制服罗波安的办法了吗?”以利沙的心中顿时浮现出一个影子,一个在篝火下被拉的极长的阴影,当初罗波安就是在这阴影的主人面前仓皇逃窜的;但这阴影的主人又是如此神秘难测,令以利沙不由得生出几分敬畏之情。于是宰相踌躇着说:“办法总会有的……其实我已经有了大致的设想,但是你们要等待时机。过去你们是不受束缚的,将来还会不受束缚。只要你们相信我,我就会把公正还给你们。”
  
  兔子的代表们就带着遗憾和希望的心情走回去,继续在罗波安的木剑之下等待着以利沙许诺的“公正”。他们望着以利沙,以利沙却一只眼望着约瑟,一只眼望着便雅悯。约瑟王还是想原先那样信任罗波安,便雅悯也还是像原先那样木然,只是由于死亡的兔子大大增多,他的走动也大大增多,但篮子里提的慰问品却一天比一天少了。
  
  当长期的干旱终于结束的时候,兔王约瑟的生命也已经到了尾声。他躺在山谷中最阴凉的地方,好让阳光不晒到他光秃秃的皮肤,同时不停地喘着粗气。罗波安指挥他的军队把最好的草籽、水果和果酒送到约瑟王的床前,并命令最强壮的士兵在每个角落警戒着。以利沙沉默不语地站在高坡上,犹如在篝火晚会上一般俯视着下面成群的兔子。有上千的兔子来观看约瑟王,都被罗波安的士兵挡在警戒线外,以利沙看不清其中有没有便雅悯。兔子们都厌恶罗波安,但约瑟至少留给过他们一些美好的回忆;多数人则害怕罗波安会继承约瑟留下的王位,用更严厉的“秩序”来折磨他们。如果按照当初确定的制度,兔王当然应该由兔子们集体选举,但现在罗波安控制着的暴徒们足以把所有胆敢谈“选举”的兔子杀个精光,恐怕连以利沙都不敢说一个“不”字。
  
  望着将军站在国王身前趾高气扬的样子,宰相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厌恶与恐惧。如果现在制服不了罗波安,那么将来肯定也没有机会了,因为罗波安将成为兔王,他的秩序将成为千秋万代的秩序;兔子们最终会习惯的,他们连多年的干旱都能忍受,还有什么忍受不了呢?
  
  罗波安将军拄着木剑,用猛禽似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民众。忽然,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手中的木剑也差点滑落,因为他在众兔之中看到一双神秘莫测的眼睛,仿佛深邃无比,又仿佛呆滞无神。将军好象回到了那天的篝火晚会上,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但还是打起精神走上前去,厉声叫道:“便雅悯,是你在那里吗?你来做什么?”兔群中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议论的声音甚至传到了高坡上的以利沙耳朵里:“便雅悯……我记得他,前年我祖父去世,他来哀悼过。”“我家也接受过他的礼品……非常难得,尤其是在干旱的岁月里。”“父亲死后,我们一家就是靠便雅悯送的马铃薯活下来的!”“现在他为什么要在这里?他不是从不喜欢赶热闹吗?……”议论尚未平息,便雅悯已经走到了罗波安的面前,兔子们都自动给他让出一条行进的道路。这次,他们比在篝火晚会上还要接近,便雅悯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平静得可怕;罗波安的脸上却已经沁出了细小的汗珠,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这只兔子心怀恐惧,难道是源自某种潜意识吗?
  
  良久,罗波安才吐出第二句话,可以听出他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心情:“便雅悯,你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你希望约瑟国王赶快死去吗?”这番话在兔群里又引起了一番更大的议论:“是啊,便雅悯从来只拜访办丧事的人家!”“但便雅悯从来没有在兔子死亡之前,提前去吊丧啊!”“或许他很崇敬约瑟王,而且知道他快死了,所以提前到来。”“这纯粹是胡说八道,便雅悯跟我们一样,都是希望约瑟王早日康复的,因为……”这时,便雅悯慢慢地伸开双手,他的手里没有盛放礼品的篮子,什么都没有,连站在山冈上的以利沙都看的清清楚楚。“他没有带慰问品,没有!”以利沙忽然看到了希望,“所以他不是来吊丧的,约瑟王多半不会死!只要约瑟不死,罗波安不当国王,就总有机会除掉他……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宰相的双目闪烁出激动的光芒,便雅悯在他眼中成为了救世主。大家都看清楚了,便雅悯不是来吊丧的……但他又是来做什么的呢?关心约瑟王?纯粹赶热闹?罗波安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所有兔子也都用费解的眼光看着便雅悯。
  
  就在此时,已经僵卧许久的兔王约瑟忽然发出了大声的咳嗽、喘气声,这声音像刀子一样从每个人心头划过,把他们对约瑟王康复的残存希望割成了碎片。在便雅悯面前惶恐失神的罗波安却仿佛听到了仙乐,极端兴奋地向约瑟的病榻奔去,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把木剑。以利沙的心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他努力抑制住自己想跑下山冈,跑到约瑟床前的冲动。他想看看便雅悯此时的表现,但兔子们都蜂拥上前,挤到离约瑟王的卧榻只有十几步远的地方才被罗波安的部下拦住,便雅悯瘦弱的身躯早已被他们淹没了。以利沙紧紧咬着嘴唇,屏住呼吸,因为他看到约瑟居然在旁人的搀扶下慢慢坐起来了!这是在交代遗言吗?宰相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决定停留在山冈上:谁知道这个时候会发生什么变故呢?罗波安的武力实在太骇人了,而约瑟显然又已经老糊涂了。万一传来什么对自己不利的消息,还是趁乱一走了之为好。
  
  但是山脚下很快传来了兔子们的大呼小叫声:“宰相!以利沙宰相!大王叫您!”以利沙听了,心头猛然一沉——约瑟要对自己交代后事吗?他会怎么安排自己和罗波安呢?现在以利沙已经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两边都是万丈深渊——如果约瑟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那自己肯定捞不到什么好下场;如果约瑟说出对自己有利的话呢?那肯定是对罗波安不利的了,约瑟一死,罗波安饶的了自己吗?
  
  无论如何,宰相还是强打精神地下山来到了约瑟的床前,他的表情异常凝重,而且心情也异常沉重;不像罗波安只能装出一副哭丧脸,但谁都看的出他已经欣喜若狂了。宰相抬头望着约瑟,看到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血色,手臂枯瘦如柴,只有两只眼睛还闪着幽幽的红光,让人感觉到一丝活气。罗波安的兵士们像狮子的爪子一样逐渐收拢起来,锋利的木剑簇拥在约瑟的床边,在日光下仿佛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以利沙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他甚至没有勇气和约瑟讲话,只是紧紧握着约瑟的手,眼睛看着地下。约瑟察觉的到这一切吗?约瑟的头脑还清醒吗?约瑟还能够像原先一样改变局势吗?虽然和约瑟共事多年,但以利沙发现自己还是无法猜透约瑟的心思;尤其是在这个最后的关键时刻,谁能料到约瑟在想什么呢?

  三
  
  约瑟没有说话,仿佛呼吸都停止了一样,只是用幽幽的目光扫视着下面的一切。良久,他终于开口了,那声音虽然十分衰迈,却还是凝聚着兔王的威严:“罗波安,你过来。”听到这话,以利沙微微颤抖了一下,感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但约瑟却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宰相啊,你为什么要颤抖呢?你是没有必要害怕罗波安的……”与此同时,以利沙却感觉到约瑟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得意之色,罗波安拿着木剑走过来了。他咬着嘴唇,谁都能看出那是由于异常兴奋。他连看都不看以利沙一眼,只是大摇大摆地走到约瑟的面前,眼中闪着咄咄逼人的光,和约瑟眼中衰迈的红光正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约瑟也不看他,只是漠然直视前方,好象一尊雕像般沉静。四周鸦雀无声,所有的兔子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约瑟王的最终遗命;时间好象凝滞了一般,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然而约瑟却还是不说话。直到罗波安终于忍耐不住这压抑的气氛,带着不耐烦的声调高声说道:“大王,罗波安在这里,请您训示!”
  
  仍旧是死一般的沉寂。等到每只兔子的心跳都已经加快到不能再快的时候,约瑟终于开口了——与多数人预料的不同,他的声音高亢而洪亮,一点也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倒像是还原了“黄金时代”那个无所不能的约瑟王。宰相不由得吓了一跳,一直紧握的双手也松开了。他来不及思考,只听见约瑟王一字一句地说:
  
  “我知道罗波安四处生事,我知道罗波安害了许多人,他还想继承我做王。王位是我的,也是你们的,你们会同意他做王吗?他制定了秩序,他维护了平安,但你们都不喜欢他,他不能做王。如果他一定想做王,就是靠他手中的军队做王了,这样的王岂能长久呢?所以我死以后,一定不能由罗波安做王。但罗波安,无论如何,是一个好将军。他应该辅佐下一个王。”
      
  好象暴风雨前的沉寂一样,在目瞪口呆半天之后,兔群中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和掌声,甚至传来了“万岁!我们的王约瑟!”这样激动的喊叫。没有兔子注意罗波安和以利沙的表情,仿佛突然被赦免了死刑一样,大家都专注于庆祝和感激。兔子们争先恐后地冲击着罗波安布下的封锁线,那些士兵们也不再如往日般盛气凌人,差点就要被冲开一个口子了。但就在此时,约瑟又发话了,他的声音具备强大的穿透和震撼力,在几秒钟内就使所有兔子安静了下来。他不看着任何人,只是凝视着他面前的空气,旁若无人地说:
  
  “以利沙是个好宰相,但他不喜欢秩序。如果一切听他的,我们就不应该有军队,也不应该有律法了。虽然他一直显示出公平智慧的样子,但他怎么可能没有野心呢?如果让他做王,你们是都满意了,但祸乱也就开始了。兔子们不会都服从他,他也不会给兔子们一个未来的交代,所以他做王是不可能的。他只能是一个好宰相而已。”
  
  就在弹指一挥间,以利沙和罗波安继承王位的可能都被约瑟一笔勾销了。兔子们现在的感受完全可以用“呆若木鸡”来形容,他们已经完全无法预料约瑟下一步会说什么了。刚才还在暗自得意、打着算盘的以利沙,现在也和罗波安一起被扔进了冰窖,连颤抖都来不及了。约瑟的话就像急风暴雨,让兔子们只有招架之功,同时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他接下来的训示。然而,约瑟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开始了剧烈的咳嗽。在刚才几分钟的回光返照后,他又恢复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他面色发灰,眼睛里幽幽的红光也慢慢暗淡了,三瓣嘴虽然还张着,却已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这就是第一代兔王约瑟的结局吗?他来不及说出最后的遗言了吗?如果他就这样死了,生活该怎样继续下去啊!
  
  兔子们的心脏已经被折磨的差不多了,许多兔子干脆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末日审判”的到来。年纪足够大的兔子或许会追忆他们少年时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食物,当然也没有国王、宰相和将军,他们从来不考虑明天……明天自有明天的难处,但谁会像现在这样朝不保夕啊!约瑟王喉咙里发出来的一点响动,都关系着整个兔群的命运,原来每一只兔子在兔王面前都是那么渺小,连不可一世的罗波安和学识渊博的以利沙都是那么渺小!
  
  约瑟的床头跪着以利沙,床尾站着罗波安,好象两尊雕像守卫着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兔王。忽然,兔子们发现在这三只毫无生气的兔子旁边出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是面向约瑟、背对着兔群,但大部分兔子还是可以一眼看出来:“便雅悯!是便雅悯!”呼声中带着七分惊奇——他是怎么越过卫兵来到约瑟床前的?但也带着三分期待,甚至或许是惊喜。约瑟要死了,罗波安不行了,以利沙绝望了,难道下一个会是……便雅悯?
  
  我们生存的世界真是荒谬!仅仅一秒钟前,所有兔子的目光还都聚焦在约瑟王的身上;然而现在,便雅悯俨然已经成为舞台上唯一的主角,垂死的兔王、呆若木鸡的宰相和将军倒仿佛变成了可有可无的提线木偶。那真的是便雅悯吗?从来没有谁见过他如此高大——甚至可以说是伟岸,尤其是当罗波安因为极度惊恐而变矮了的时候。
  
  便雅悯的脸上虽然仍是与往常一般的沉稳,那让人永远看不透的眼眸中却闪烁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神秘光彩——令人屏住呼吸、油然产生敬意的光彩。从前,大家总是把他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但现在这个便雅悯,倒更容易让兔子们把它与希望联系起来——本来希望已经不存在了,兔子们面临的是如同万丈深渊一般的未来,他们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这场折磨人的闹剧该怎么收场,不知道天会不会因为约瑟王的死而塌下来……但现在,看!便雅悯站在大家的身前。所有兔子都知道他既没有权力也没有武力,但大家还是莫名的兴奋,仿佛他是一切兔子的救世主一般。他在最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了最恰当的地点,带着最恰当的举止和神态,那股神气让兔子们想到颠茄,一种极具麻醉和镇静效果的植物。无论如何,这已经足够使得他身后的一切都黯然失色,而他身前的一切都禁不住要向他下拜了。
  
  所有兔子都盼望着他说些什么,盼望他立即击中混乱和苦难的要害,把兔子们的心从无边的恐惧之海中打捞上来。便雅悯却默然地转过身去,如同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一般,凝视着病榻上的约瑟。宰相以利沙毕竟经验丰富,率先从死一般的沉寂中醒了过来;当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到约瑟身上时,心中不由得猛然一沉——谁都看的出来,约瑟王已经死了,这次是真死了。没有来的及说完该说的话,甚至没有来的及闭上眼睛,那曾经威严无比的眼睛已经变成了黯淡无光的暗红色珠子,没有任何迹象证明生命的存在了。活着的兔王和一切兔子都不同,但死去的兔王和一切死去的兔子一样,面对的只有两样东西——死神和便雅悯。
  
  直到便雅悯和往常无数次一样整理好了死者的皮毛,并为死者合上了双眼,兔子们才开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脑袋几乎空了,只剩下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好象丧失了一切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只是听天由命而已。今天发生的震动心灵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超过了任何兔子的承受能力;有待解决的谜题也太大了,以至于没有一只兔子敢去思考。现在所有的兔子们只有一样渴望,那种渴望像毒蛇一般啃噬着他们的心,使他们焦躁而又无助——那就是平安。他们希望一切平安的结束,生活平安的继续,一切都已经走到了节骨眼上,平安仿佛天边的梦想一般遥不可及……以利沙紧锁的眉头、罗波安锋利的木剑不仅在他们眼前闪动着,也在他们心头盘绕着,使他们的整个身心都被恐惧所占领……但愿这一切赶快结束吧,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没有恐惧,只要有平安。
  
  好象过了千百万年之久,便雅悯例行的功课终于结束了,他抬起手擦了擦额头,静静地退到了一边,把舞台留给了最初的那三个主角——约瑟、以利沙和罗波安。约瑟的容貌从未像此刻那样平静、那样柔和,从前他都是让人敬畏甚至不敢仰视的,现在却像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老兔子,寿终正寝在自家的床上。微风轻轻吹动它的毛发,好象它还在呼吸、很快就要醒来一样,那时它或许就可以解决一切难题,将这混乱不堪的局面引向平安了。但这不过是荒诞的幻想而已,它永远不会再醒来了,它随手将兔子们的生活揉成一团乱麻,然后便飘然而去。至于仍然活着的以利沙和罗波安,他们简直就像是两堆废物,没有了神采、没有了威信,也没有了希望。
  
  不管其他兔子在想什么,以利沙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是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否则自己恐怕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当然,约瑟说过“以利沙是个当宰相的料子”,似乎是让自己继续当新兔王的宰相了,这也是个非常不错的待遇;但天知道这话会不会兑现!现在自己的任务就是要让它兑现,而且是尽快兑现,越快越好!他不再有丝毫迟疑,立即转过身,向着这“舞台”的边缘走去,全身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脑子在飞速地思考,思考下一分钟可能发生的一切……
  然而他追究慢了一步。这一步可能无关紧要,但更可能是致命的。
  
  一个身影从以利沙的身前掠过,并且结结实实地把他撞到了一边——即使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就是罗波安,就是刚刚被约瑟王从顶峰扔下深渊的罗波安将军!他其实根本就不是傻瓜,至少不比自作聪明的宰相差,当以利沙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已经太晚了。半小时前还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罗波安,此时第一个跪在了便雅悯的脚前,那样子就跟寒风中仆倒在地的野草一样。他张开了嘴,用尽全力呼喊着,即使没有耳朵,以利沙也知道他在喊什么,那正是他想第一个喊出来,却被罗波安抢了先机的话——
  
  “兔王便雅悯万岁!”
  
  仿佛惊蛰午后的第一声惊雷,秋分夜里的第一缕冰霜,不需要更多的努力,后面的东西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而且是汹涌澎湃地发生。自开辟以来,好象还没有这么多兔子用同一种声调发出过同样的呐喊,也没有这么多兔子在同一时刻选择用下跪的姿势来表达他们的感情。在异口同声的赞颂所汇聚成的巨浪里,以利沙在战栗之余不由想道:其实兔子的力量一点也不渺小,当他们一起做同一件事情的时候,尤其是一起服从一只兔子的时候,他们是多么强大,多么震撼啊!他看到罗波安紧紧贴着地面,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他本来想保持稍微有一点尊严的姿势,但头脑中的一阵眩晕使他彻底投降了。在半昏半醒之间,泪水从他早已干涸的眼眶中汩汩而出,没有人注意到在山呼万岁声中,还夹杂着老宰相撕心裂肺的哀哭。

  四
  
  兔王约瑟死后的第七天,全体兔子在罗波安的命令下,聚集到河谷之外的荒地上,为兔王国的第一任国王、被吹捧为“古往今来最完美的兔子”的约瑟送葬。刚刚即位的新任兔王便雅悯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罗波安也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在当上兔王之前,便雅悯一年到头只说寥寥几句话;现在,罗波安认为他永远没有说话的必要。
  
  自从便雅悯即位,兔子们就再也没有见过老宰相以利沙。有传闻说,以利沙害怕自己遭到清算,竟然想要游过大河,逃到从来没有兔子登上过的大河彼岸去;还有传闻说,以利沙由于过度悲痛,生了重病,日夜想要追随约瑟先王而去。有一只消息灵通的兔子悄悄对大家说,其实以利沙是被罗波安抓起来了,罗波安安排了三十只全副武装的兔子把他关押在山洞里,每天只给半个胡萝卜做食物。这个消息还没传开,那只消息灵通的兔子就在一个暗夜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葬礼当天的清晨,罗波安的士兵们摇晃着木铎,挨家挨户地喝斥兔子们起床。木铎的声音非常嘹亮,可以从河谷的这一头传播到那一头。天色还没有大亮,但许多兔子其实彻夜未免,等罗波安的士兵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们早已整装待发,诚惶诚恐地站到了门外。即使是衰迈的老者与幼稚的小孩,也不能贪眠于榻上,因为士兵会搜查每一张床铺,抓住每一个竟敢逃避送葬的人。
  
  当太阳终于从云雾中显露出来的时候,数以千计的兔子已经聚集在河谷的出口,在罗波安的亲自指挥下,排成几列,缓慢而有秩序地前进。这幅场景与几天前约瑟王驾崩时,群众们乱糟糟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安居王位数十年的约瑟做梦都不会想到,在自己死前还是一盘散沙的兔王国臣民,却在自己的葬礼上第一次有秩序地集体前进。太阳在云端上不紧不慢地移动,兔群则在士兵的木剑下战战兢兢地移动。走出河谷之后,兔群的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荒野,许多兔子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广阔的地面,几乎要陷入眩晕。但是,在罗波安的从容指挥下,没有一只兔子迷路,也不会有一只兔子故意走错路。在太阳移动到中天之前,所有的兔子便在一个荒草弥漫的洼地边集合了。
  
  兔王约瑟的尸体,早在前一天的夜晚就被运送到了这里。根据罗波安传达的谕旨,便雅悯要求给这具尸体施加最高的荣誉,包括用桂树枝给它搭一张华丽的灵床,用桂叶盖满全身,在脑袋和双脚边上各放置一把木剑,以象征兔王对兔群的绝对权威,等等。谁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否来自便雅悯本人,但诸如放置木剑之类的做法倒是很像罗波安的风格。罗波安的部下还连夜挖好了一个大坑,并用木剑修整了坑壁,以防止在下葬之前出现滑坡。如此精致而又费力的葬礼,不但没有兔子听说过,甚至没有想象过。更令人费解的是,在那个大坑边上,地势稍微高一点的地方,矗立着一座用树枝和石头搭起的高台,高台上仿佛有一把椅子。那是为谁准备的呢?难道约瑟会突然死而复生,坐在那把椅子上向臣民训话不成?
  
  几千只兔子聚集在一起,就算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做监督,要想保持绝对安静也是不可能的。大约正午刚过一点点,罗波安戴着桂叶冠出现在了兔群面前,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因为在约瑟的时代,桂叶冠是兔王的象征,即便是约瑟本人,也只会在重大场合戴它呢!此时罗波安却毫无顾忌地戴上了。从兔群的深处逐渐传播出质疑的声音,像水波一样蔓延到边缘:“罗波安以为自己是谁?难道我们有两个国王吗?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听到这些窃窃私语之后,罗波安的士兵们异口同声地对自己身旁的兔子作出了答复:“这是便雅悯的旨意!我们的将军有资格戴这种帽子。”这答复不仅没有平息大家的质疑,反而引发了另一种质疑——便雅悯本人又在哪里?这几天以来,除了通过罗波安传达他的旨意,新任兔王曾经在任何场合公开露面吗?没有。
  
  罗波安在那个用树枝和石头搭乘的高台边站立着,用力挥动双臂,示意大家安静。大家果然安静下来了,但不是因为罗波安,而是因为从远处慢慢走来的那只兔子。他的身边簇拥着十几个健壮的士兵,那些士兵几乎是搀扶着他,好像唯恐他会半路跌倒。那种奇特的气质和姿态,令兔子们立即想起了便雅悯;何况他的头上也戴着一只桂叶冠,比罗波安的那只略微大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等到他走的近一点,从兔群前方掠过的时候,兔子们立即爆发出了欢呼:“便雅悯!便雅悯!”“兔王便雅悯万岁!”然而便雅悯并没有给他们什么反馈,甚至没有挥一挥手。士兵们簇拥的更加紧密,在便雅悯和他的臣民之间形成一道隔墙。就这样,兔王便雅悯走到了大坑边上,与将军罗波安分别站立在高台的两侧。
  
  趁着兔群的欢呼渐渐平息,罗波安大声喊道:“请兔王便雅悯登上高台,观看您的臣民,并主持这次葬礼!”事实总算清楚了,那个高台是给便雅悯准备的,从那么高的地方看下来,应该可以把臣民一览无余吧?这个台子的高度,虽然无法与山崖相比,却超过了一般的山坡。便雅悯木然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士兵,转身登上了台阶。在最初的几步之后,高台很快发出了“吱呀吱呀”的怪声,并且在十几步之后发生了微弱的抖动。漫长的台阶好像永远走不完,罗波安的士兵们在台下严阵以待,兔王便雅悯则若无其事地向顶端前进。很快,即使是最迟钝的兔子也意识到了真相——现在举行的恐怕不仅仅是兔王约瑟的葬礼……
  
  兔群中再次泛起了嘈杂,这次罗波安的士兵没有任何姑息,立即围拢了过去,嘈杂也立即停止了。无论如何,便雅悯还是平安登上了高台,面无表情地四下张望着。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他坐上了那把用桂树枝搭成的椅子。椅子很快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便雅悯的身体很轻,否则此时恐怕已经轰然落地。
  
  罗波安抬起头,有些困惑地望着高高在上的便雅悯,好像盘算着这仓促筑起的高台究竟何时才会倒塌。他小心地往旁边挪了几步,双手紧紧握着木剑。终于,他再次大声发布了命令:“奉便雅悯陛下的谕旨,葬礼现在开始!”

  几只高大健壮的兔子走向约瑟王的灵床,打算将它高高抬起,最后一次接受所有臣民的注目礼。突然,罗波安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再次举起双手,喊道:“等一等,还有一件事情要做——把那个死有余辜的家伙押上来!”
  
  从不远处的荒草丛中,突然像变戏法一样冒出了几个士兵,以及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老兔子。那只兔子非常衰迈,绑着他的绳子是用树皮做的,不算特别坚韧,但足以令犯人窒息。一开始大家并没有认出他,直到他被押到约瑟的灵床前,被士兵们拳打脚踢,被迫双膝跪地为止。这时,总算有站在前排的兔子认出了他:“以利沙!宰相以利沙!”短短七天不见,他竟然已经苍老到这个地步,谁能从这只脏兮兮、满身伤口、窝囊到极点的兔子身上,看到一丝一毫前朝宰相的影子?对于以利沙,兔子们并不讨厌,准确的说还有很大程度的同情与尊敬;在场的兔子当中,至少有一半曾经支持让以利沙继承约瑟做王。以利沙与罗波安不和,这个消息很早就人尽皆知;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在约瑟驾崩的七天之内,以利沙就被残害到了这个地步——这种残忍超出了兔子种群的想象力。
  
  此时此刻,在罗波安部下的木剑威逼之下,还能说什么呢?即使最义愤填膺的兔子,也只能恨恨地吐一口唾沫,并小声嘟囔几句对罗波安的怨言罢了。远远的罗波安又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指示,内容无非是在请示兔王便雅悯同意之后,罢免了宰相以利沙的职务,并且对他进行了无情的审问。当听到“便雅悯同意”这几个字的时候,全体兔子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冷笑——事到如今,难道有人相信真正的兔王是便雅悯,而不是罗波安?刺人心魄的冷笑声,正在滔滔不绝的罗波安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停顿了一下,总算说出了几句有杀伤力的话:
  
  “根据便雅悯国王的委托,我所做的调查,以利沙对约瑟国王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想,即使约瑟国王不是直接被以利沙毒死的,以利沙也肯定在其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我们的士兵严格执行了审问,以利沙也已经老实交代了。所以,我让以利沙跪在约瑟王的灵前,做最后的忏悔。下面就让我们杀死这个老东西,以抵偿他的罪行。”
  
  兔群中很快响起了如同波涛一般的声浪,先是从四周传向中间,又从中间传向四周,最后干脆变成了漩涡,谁也不知道各种各样的议论是从何处出发,又到何处结束。一开始还能听出各种赞成、怀疑或反对的声音,后来就变成了一锅浆糊,只剩下嘈杂的噪音。罗波安对现在的状况很满意,不过他不打算等到噪音停止,而是坚定地将手挥向前方,示意那几个士兵拔出木剑。在一瞬间,四把削尖的木剑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刺进了前任宰相的身体,其中一把正好刺到胸口下方的柔软部位,另一把则刺破了脖子。出人意料的是,以利沙竟然没有挣扎,只是稍微颤抖了一下,就扑倒在地,丧失了生气。为了以防万一,一名士兵再次举起木剑,从侧面刺进了前任宰相的腹部;这次好像侥幸刺穿了动脉,鲜血顿时喷涌出来,在荒草丛中形成了一朵鲜红的血花。接着,这位士兵踏在以利沙的背上,兔群顿时安静了下来,甚至可以听到以利沙的骨骼破碎的声音。大家都明白了,前任宰相以利沙刚才被处决了。

  五
  
  以利沙的尸体倒在约瑟的灵床边上,上面插着两把木剑,象征着耻辱;而约瑟本人的头和脚旁边也放着两把木剑,据说象征着荣耀—— 这里隐藏的逻辑错误,兔子们还没有来得及发现。罗波安示意部下把以利沙的尸体踢开,一直踢到荒草深处,远离大家的目光。兔王国的第一任宰相甚至没有享受到一场平民的葬礼。
  
  兔王约瑟的葬礼正式开始了。八个高大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抬起灵床,两个个子稍小的士兵捧着两把木剑,前面有一个士兵拿着花环,后面有两个士兵拿着桂树叶。尽管被高高举起,灵床上的约瑟还是显得无比渺小,因为一只死去的兔子是不可能高大起来的。那些对约瑟怀有尊敬之情的臣民,往往低下头或者扭过头去,不愿意看到约瑟最后的形象——在他们看来,那是非常丢脸的。一个国王死后,最好立即消失在所有臣民的视线中,不应该以这种软弱无助的姿态接受臣民的注目礼。罗波安处心积虑地安排这样一场葬礼,与其说是在荣耀约瑟王,倒不如说是在毁灭约瑟王的荣耀。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活动,约瑟王和他的灵床总算被安放到了墓坑里。一般的兔子都被埋的很浅,尸骨没过几天就露出地面,甚至被野外的鸟兽挖出来吃掉;约瑟王的这个墓坑则又大又深,至少可以装下十只兔子,而且承受长期的风吹雨淋,而不会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危险。接下来,罗波安要求大家静默一会儿,回忆约瑟王的丰功伟绩,顺便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此时此刻,兔群已经产生了明显的不耐烦情绪:这场冗长的戏究竟要演到何时才结束?只有高高在上的便雅悯,仍然呆若木鸡地凝视着这一切,没有发出任何值得一提的响动。那副与世无争、漠不关心的架势,甚至令兔子们怀疑这是不是一具精心打造的木偶,而真正的兔王便雅悯早已和宰相以利沙一样被处理掉了。
  
  既然便雅悯一言不发,罗波安的每一道命令就不会遇到任何阻碍。他命令大家继续保持静默,直到葬礼结束;他命令士兵们用木制的铲子向墓坑里填土;他命令在已经填满的墓穴上方,放置两个花环作为记号;他命令留下两个士兵日夜看守此处,直到约瑟的墓穴上长出青草为止;他还命令全体臣民永远记住今天目睹的一切,并且讲给自己的子孙后代听。罗波安的前几条命令都得到了不折不扣的执行,不过这最后一条能否被执行,就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了。现在,约瑟王的尸体已经消失在了大地深处,士兵们完成了一切任务,退场的时刻终于到了。不过,这场戏距离完美结束似乎还差了一点什么……
  
  罗波安当然不会忘记差了什么。他抬起头,又一次仰望坐在高台上的便雅悯,嘴里嘟囔着什么,大概是在抱怨这个高台为何搭建的如此结实。他叫来四个最强壮的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些士兵露出了极其惊诧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然而,在罗波安的淫威之下,这四个士兵还是照办了——他们转过身去,开始用手臂、腿和躯干等一切部位推搡兔王便雅悯坐着的这座高台。本来就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高台,迅速开始了激烈的震动。就算是白痴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仅仅四个士兵想推倒高台,还差了一口气,于是罗波安不惜亲自上阵,大步流星地走到高台下,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抽掉了几根树枝,又搬开了几块承重的石头。慢慢地,高台停止了前后左右的摇晃,开始了垂直的倒塌,或者说是崩溃。每一只兔子都惊骇莫名地望着它崩溃,甚至忘记了呼喊,忘记了呼吸。树枝折断和石头落地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只兔子的耳朵里,像铁蹄踏在心里一样。用木头和石头搭建的建筑物,看似无比辉煌,倒塌起来却费不了多少时间,就在几次眨眼之间,它已经完全消失了。
    
  在原先高台耸立的位置,是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树枝、树皮、碎石和鹅卵石,罗波安和他的士兵们满身都是灰尘,头上还挂着不少树枝。暴力再次取得了胜利,兔群默然无声地承认了这一点。七天前,便雅悯曾经带给他们一丝希望,他们还以为便雅悯可以压制罗波安的暴力,带给他们一个新的黄金时代,现在想起来,那是何其愚蠢啊!罗波安的暴力怎么可能被推翻呢……直到高台倒塌的烟尘散尽,兔子们惶恐不安地抬起头,看到了烟尘背后的事情——
  
  便雅悯平静地安坐在原来的位置,用深邃的双眼俯瞰他的臣民。他保持着国王的姿态,但身体底下已经没有椅子,更没有高台。虚空就是他的宝座。

  这真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生灵见过的场景。虚空本来不应是任何人的宝座,此时却承载着便雅悯,让他虽然没有根基,却仍能高高在上。而且,便雅悯所处的位置似乎比原先更高:当他安坐在椅子上时,臣民们还能略微看清他的神态;现在他高居在虚空之上,臣民们连他的眉目都辨认不清了。在烟尘散尽之后,一股永久性的迷雾仍然笼罩着便雅悯。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实。
  
  没有一只兔子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便雅悯开口讲话了。许多兔子从来没有听他讲过话,对他的嗓音和语调都不熟悉;但那声音如同洪钟一般穿越虚空,直达内心,令兔子们无从遁形。不用下达任何命令,所有兔子便整齐划一地跪了下来,有些兔子更是恐惧地伏地不起——其中为首的那只,就是罗波安。
  
  兔王便雅悯的第一句话是:“把阴谋弑君的逆贼罗波安押下去,他怎么处决以利沙,你们就怎么处决他!”
  
  片刻之前还卑躬屈膝地听命于罗波安的士兵们,此时争先恐后地奔向罗波安,把面如死灰的将军从地上拽起来,推到约瑟王的坟头上,强迫他再次跪下。接着,士兵们对于如何处决罗波安,发生了争议,直到便雅悯再次说话:“让你们中间力气最大的那个,用木剑割断他的喉咙。”一把锋利的木剑随即刺进了将军的脖子,在颈动脉那里狠狠地切割了几下,这次可比处决宰相要爽快多了。罗波安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丧失了发出声音的能力。士兵们立即在他身上用力跳跃着,直到鲜血将他的皮毛完全染成红色。在确认将军已经断气之后,他们小心翼翼地退开,等待着兔王的下一道旨意。罗波安毫无生气的尸体僵卧在约瑟王的坟头上,就像一具鲜艳的墓碑。
  
  在全体臣民的屏气凝神之下,便雅悯又发话了。他的声调毫无感情色彩,浸透着斩钉截铁的冷酷之气,好像冬天结冰的河面一般:
  
  “我是你们的王,是便雅悯。你们看到了,我不需要什么人来维持我的宝座。或许你们以为,约瑟的王位是你们授予的;可是我的王位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约瑟依赖于以利沙和罗波安,现在他们都死了,追随约瑟而去。现在只有我,我不依赖于任何人。”
  
  讲到这里,所有的兔子都已经全身匍匐在地,从耳朵到脚尖,没有一寸皮毛敢于离开地面。便雅悯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你们要服从我。无条件地服从我。我的命令就是法律和秩序。我会从你们当中选拔出宰相,取代以利沙的地位;又选拔出将军,取代罗波安的地位;还要选拔出各种大大小小的官员来听从我的差遣。你们要记住,这一切都是出于我的意志,除了我之外,再也不可能有别的意志。如果谁图谋不轨,看看罗波安吧,这就是他的下场。
  
  “我会仁慈地统治你们,真诚地关怀你们,因为我是你们的王。你们的王就是你们的父亲,就是你们的主子,就是代替你们思考的人,就是你们生活的目的。不过,如果有人把我的仁慈看作软弱,把我的关怀看作怯懦,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在必要的时候,我会让今天的事情重演。我会让鲜血遍布大地,铲除那些害群之兔;我会上你们肩负沉重的轭,或许你们会艰于呼吸;总之,我会叫你们做你们不愿意的事情。然而这就是国王存在的目的。我统治你们,就会让你们做那些不想去做的事情,就像家长让孩子们做他们不想去做的事情一样。
  
  “无论我从前是什么,在你们眼里我算什么,从今天开始,直到末日,我都是你们的王。你们的一举一动都不要想隐瞒过我,要安心做我的臣民。如果谁对国王感到怀疑,如果谁不愿听从国王的命令,那么就请看看我——看看你们的王吧!我的宝座悬浮在虚空之中,没有人支撑我,乃是虚空支撑我。即使你们都不同意我的权力,那也无济于事,因为我的权力是来自虚空,也将与虚空同在。如果谁不明白我的话,或者对我的话怀有异议,就请他立即说出来吧!”
  
  在虚空之下是死一般的沉寂,因为没有兔子敢于思考,也就没有兔子敢说一句话。于是,只剩下兔王便雅悯仍然在虚空之上,发出满意的笑声:
  
  “士兵们,收拾好你们的木剑,引导我的臣民回到他们的住所去。很快我将任命我想任命的兔子,处罚我想处罚的兔子,做我想做的事情,废除我想废除的事情。你们不必害怕,因为只要服从你们的王,就不会有任何危险。现在,你们都起来吧!”
  
  在战战兢兢地爬起来之前,兔子们发出了有史以来最整齐的呐喊,这次呼喊的感情没有七天前那样真挚,但声音却比那时高出了许多,因为所有的兔子都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呐喊:
  
  “兔王便雅悯万岁!”

  尾声:
  
  从此开始,兔王便雅悯主宰着每一只兔子的生活。新生的兔子们从懂事的时候就知道,便雅悯是他们生存的基础,是他们的太阳;便雅悯照临在每一只兔子之上,就像太阳照临在大地之上。太阳从一开始就是太阳,而便雅悯从一开始就应该是兔王,所以兔子们都忘记了便雅悯在即位前的举止,忘记了他曾到别的兔子家里吊丧,忘记了他曾是一只和蔼可亲的好兔子。他们只记得便雅悯是值得敬畏的。
  
  便雅悯一直高高在上,盘踞于虚空之中,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下到兔子中间来,纡尊降贵地和他们亲自谈话。当他升到虚空之中时,一股浓密的雾气就把他的神态完全笼罩,使兔子们根本无法分辨国王的表情,只好小心翼翼地猜度他的心思。渐渐地,国王再也不亲自去做任何事情,也不亲自与兔子们交谈了。当他想昭告全体时,就在虚空之中发出指使,那声音如同洪钟,可以传出很远;当他想做什么事情时,就吩咐他选拔出来的文武官吏,由他们代为驱使兔子们完成。
  
  便雅悯命令臣民们筑起高耸的堤坝,以拦截泛滥的河水;在山谷之外建立新的茅屋,以扩大居住空间;又让他们建起庞大的宫殿,但便雅悯本人并不住进去,终日只是在虚空之中沉默。他下达命令时,臣民害怕;他不说话时,臣民更加害怕,因为他们无法猜测下一道命令将是什么。即使国王亲自任命的官员也害怕他,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官员分化成了无数等级,远远不像当年约瑟手下的两个大臣那样简单。大概经过几代人,官员中低位较低的就不敢与兔王直接对话了。他们在臣民面前道貌岸然,在自己的上司面前卑躬屈膝,并且内心毫无羞愧之心。
  
  经过了许多世代,臣民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便雅悯却还没有死。或者说,兔王却还没有死。无论在臣民眼中,还是在官员眼中,国王不死都是正常的,因为太阳也从来不死。时光流逝,关于约瑟、以利沙或罗波安的传说都已经变成飘渺的幻影,有人说那是来自远古的记忆,有人则嗤之为民间故事。只有便雅悯仍然衰迈地、虚弱地安居虚空之上,当臣民们怀疑他已经过于衰老,以至于无法发号施令时,他就发出一些极端的命令,以证明自己还掌握着一切。
  
  臣民们不敢多想什么,因为他们的寿命短暂,而国王在他们出生之前很久就已经存在。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忠实执行命令,或许国王在高兴之下,可以免去他们的劳苦。他们不知道,便雅悯不是太阳,而是和他们一样的兔子,所以也会衰老;尽管权力令他衰老的很慢,他仍旧会衰老。总有一天,或许在几百几千世代之后,便雅悯会在虚空中死去,被雨水浸泡,然后轰然落地,化为尘埃。然而那一天实在过于遥远,即使你把真相告诉兔子们,他们也只会木然地看着你,好像看着一个说谎的外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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