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来没有见到送礼物的人,可是吉川坚信那一定是友子和孩子们。
  
  1、神秘的敲门声
  
  在日本札幌的一个小村子里,住着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儿,几十年来都是独自生活。老伴哪儿去了?有没有儿女?没人知道。大家只知道他叫吉川,是个开杂货店的。

  吉川的那间小店来来回回就卖几样老掉牙的东西,不是发黄的风景明信片(风景永远是“富士积雪”或者“箱根红叶”),就是边角已经磨毛,一打开就会呛上一口灰的藤条箱。再加上村子里的其他人家也很穷困,吉川的杂货店可说是完全没有生意。

  好在吉川的房子靠着大山,每到冬天,吉川老头儿就会去树林里捡些枯枝回来生火,春天就去挖点山笋和蕨菜,秋天收点柿子和板栗,到了夏天,他会砍几根竹子回来,剖出细细的竹篾编成凉席。靠山吃山,日子倒也勉强对付得来。

  但有时候,他也会敲着又酸又痛的膝盖想,这样活着哪有半点乐趣可言嘛,快点死掉就好了!所以这几年来,吉川的脾气是越来越孤僻了,以前他还能和别人说上几句话,可是现在就算有人跑到他面前和他打招呼,他也只会稍微点个头就走掉,看上去好像浑身不自在似的。

  大家都在背后议论他。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吉川可能很快就会像他自己和大家衷心希望的那样,顺顺利利地死掉。

  一天中午,吉川像往常一样上好门板,准备在杂货店里打个盹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

  “谁啊?”吉川懒洋洋地问道,并没准备过去开门。“我!”门外传来小男孩的清脆声音。

  “你是谁啊?”吉川嘟嘟囔囔地走到门口,不大情愿地拆下两块门板,伸出头去看看,四下里却哪有什么小男孩?只有一只个头不小的花猫趴在地上,前爪上还系着一张卡片。

  吉川扯下卡片一看,上面有几行歪歪扭扭,写得很丑的字——

  真是够落泊的呀,
  送只猫给你玩玩吧!

  吉川有点生气,心想这是哪个家伙的恶作剧呀!可是再仔细瞧瞧,又觉得这字体有点眼熟。莫非是友子?吉川心里一动。他到现在也忘不了友子那张白白的,光滑的,却挂满了泪水的脸,“说什么也没办法和您生活下去了!”说完这句话,友子就带着两个孩子和一个旧皮箱走了。美保那会儿是六岁吧?团太郎更小,只有三岁。说起来全怪自己,如果不是赌博输得家徒四壁,事情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啊?

  吉川看着卡片出神,不对,不是友子,友子的字比这个漂亮多了,也许是美保?或者是团太郎?小孩子的字都是像这样丑丑的嘛。啊,美保现在是个中年妇人了吧?团太郎估计也结婚生子了,说不定这张卡片就是我孙子写的,没错了,刚才来敲门的不正是个小男孩吗?想到这,吉川的脸色红润起来了,他把花猫抱进杂货店里,靠在躺椅上,有点伤感地问它:“我孙子今年多大啦?”

  冬天的中午总是很短,日头渐渐西斜了,躺椅上的吉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嫌冷的话,就抱着猫好了。抱着猫睡觉,就好像有十个太阳在头上照着那么暖和。”他忽然想起友子说过的话,于是把花猫搂得更紧了一点,不一会儿,全身果然都热乎乎的了。吉川就这么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和友子、美保、团太郎、还有没见过面的小孙子,孙女儿,全家人围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全都是吉川最爱吃的。吉川在梦中心满意足地咂着嘴。
  
  2、野百合也有春天
  
  第二天,吉川的杂货店一大早就开了门。去上学的孩子们发现吉川的脖子上多了条毛茸茸的大围领,仔细一看,嗬,居然是只花猫哩!孩子们惊奇地围了过去,盯着花猫左看右看,一个头发发黄的小孩怯生生地问道:“吉川伯伯,我可以摸摸它吗?”

  吉川一反常态地回答:“摸吧摸吧。”

  大家一阵欢呼,蜂拥上去,你拉拉花猫的爪子,我揪揪花猫的尾巴,直到上课铃声响起,一个个才忙不迭地往学校跑去。黄头发的小孩跑了几步又扭头向吉川喊道:“吉川伯伯,下午放学了我们还来和猫玩!”

  放了学,孩子们果然又来了,此后他们几乎每天都要来吉川的杂货店报到呢。吉川那张板着的脸渐渐地松弛下来,杂货店也开始卖一些色彩鲜艳的糖豆和各种蔬菜形状的橡皮了,生意总算渐渐有了点起色。“这都是多亏了你啊!”吉川抚着猫脊背上的毛,满怀感激地想。

  这样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吧,一天夜里,蜷在被窝里咳嗽的吉川又听到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谁啊?”吉川马上不咳嗽了,提高了声音问道。

  “我!”

  这次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明显不是上次的小男孩,倒有点像是正在变声的少年,更何况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吉川又警惕地问了一句:“你是谁?”这次,却再也没有声音了。

  吉川狐疑地拉开门闩,可是门前被月光照得银子一样的水泥小路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年轻人的腿脚可真是快啊!吉川摇着头想,正准备关门,才注意到地上多了一盒破旧的卡带。拾起来一看,咦,封面上不是歌手小百合吗?年轻的时候,小百合可是他们这帮男孩子的梦中情人呢!记得那会儿为了攒钱买她的专辑,一连大半个月都不吃早饭,还伪造小百合的签名向同学炫耀,结果拙劣的字迹一眼就被别人识穿……

  吉川慢慢地翻开歌词纸,不由地一惊,歌词纸上赫然也有一个小百合的签名!而且,很明显就是吉川伪造的那一个!啊,明白了,一定是友子收拾东西时,翻出了这盒卡带,然后对大一点的孙子说:“这个,给爷爷送过去吧,爷爷年轻的时候最喜欢小百合的歌。”是啊,小百合来札幌开演唱会的时候,自己还拉着友子的手逃课去听呢。吉川的眼角不知不觉地湿润了,友子看到这盒卡带时,心里恐怕也很惆怅吧。

  吉川杂货店的柜台上,从此又多了一台录音机,每天翻来覆去放着小百合的歌:

  淡红色秋樱开在秋季,
  摇曳在凝重的阳光里。
  最近母亲变得容易掉泪,
  一声轻咳回应在庭院壁……

  小百合的声音也发黄了,像一脚踩上掉落的叶子,沙沙杂杂地让人特别容易想起过去的事。那些来店里接孩子的妇女们听了小百合的歌,都会轻轻叹口气:“想妈妈了呢。”

  就这样,杂货店里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了,吉川也不断收到各种各样的礼物。虽然从来没有见到送礼物的人,可是吉川坚信一定是友子和孩子们给他送来的。想到大家争先恐后地给他送礼物,吉川就觉得受宠若惊,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灿烂,简直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也有人愿意跟吉川聊天了:“您有孩子吗?不会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吧?”

  吉川巴不得有人问呢,他笑眯眯地回答:“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都在东京的大公司里做事,孩子们都很孝顺,怕我一个人孤单,经常送礼物过来,我孙子还给我写了卡片——”吉川从抽屉里取出卡片给他们看,大家纷纷惊叹不已,又有人问道:“那您有孙女儿吗?”

  “有啊!”吉川毫不犹豫地说。

  “真让人羡慕啊!”

  是啊,真让人羡慕呀,眼前的孩子们,好像一个个都变成了美保、团太郎,还有小孙子和孙女儿,友子呢?吉川扭头往屋后的厨房看了一眼,哦,她正在煮晚上的萝卜汤呢,“咕嘟咕嘟” 白色的热气不停地从锅里冒出来……
  
  3、谁送来礼物
  
  可是啊,最近几个月吉川一直都没有再收到礼物。“我”怎么不来了啊?吉川有点慌神,该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他安慰自己说,再等等嘛,说不定过几天就有礼物收了。

  夜里,一有风吹草动,吉川都要披上衣服开门看个究竟。这样下去怎么行啊?还不如上东京去看看,吉川可没吹牛,早些年他是真的听人说美保和团太郎都在东京的大公司里做事,东京哟,听名字就够吓人的了。不过想想去东京就能见到孩子们和友子,吉川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动身了。
  
  吉川没想到东京会有这么多的大公司,每间大公司又都藏在一模一样的大楼里。站在东京的烈日下,吉川有些头晕目眩。这时候,从远处缓缓移过来一台摄影机,一个和吉川差不多老的老头正冲着镜头喊:“松岛啊!”吉川知道他们在拍电视,陡然来了精神,也冲过去大喊:“美保啊!团太郎啊!”工作人员连忙把他拉开,谁知道吉川像条泥鳅一样又钻了回来:“谢谢你们的礼物呦!”他从口袋里一件件掏出那些稀奇古怪的礼物,笑容满面地对着镜头用力挥了挥手,这才如释重负地到旁边擦了擦眼睛,他不知道他们会把这一段剪掉。

  从东京回来之后,吉川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收拾他只有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孩子们看到电视,说不定马上就要来作客了,屋里要是乱糟糟的成个什么话嘛?吉川把那些陈年的,散发着霉味的字纸捆成几堆,准备扔进灶间当柴火烧掉,刚刚提起一捆,就从里面掉出一个口袋大小的本子,封面上是一个写得歪歪扭扭的名字:吉川原一郎。

  这个,是我小学时的作文本吧?吉川捡起本子,饶有兴致地翻了两页,真不愧是我吉川的作文本啊,那些1分,2分(满分为5分)的成绩看着真是亲切,等等,这篇居然得了5分?倒要看看写了些什么——

  今天我们全家都去了三重,因为爷爷死了。
  爷爷死了两天才被人发现,爸爸说,幸亏是冬天,不臭。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爷爷突发奇想:我老了会不会也这么悲惨呢?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来看我的人都没有?想想就觉得好惨,我想把我最喜欢的猫送给老了的我玩,希望他也喜欢玩。
  以后我喜欢什么也都要存下来,全部都送给老了的我玩!
  我希望我不要死在夏天!

  见鬼,这是什么鬼东西?可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吉川冷汗直冒地从抽屉里翻出卡片,没错了,一模一样的笔迹。

  吉川手脚冰凉地瘫坐在地上,就是说,不是友子,不是美保,不是团太郎,也不是什么孙子孙女儿,礼物都是我自己送给自己的呀!难怪送礼物来的人都是“我”。有那么一会儿,吉川像受到了愚弄一样气愤不已,气小时候的自己搞出这么多花样,可是很快他就舍不得气了,只有小时候的自己还惦记着现在的自己啊。吉川摸着花猫的脑袋,伤心地想,你都有那么多朋友,只有我吉川是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的呢……花猫背上一凉,不爽地抖了抖毛。

  吉川又像从前一样,不大爱和别人说话了,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古怪老头。

  “兴许是没找着儿子女儿,心里不快活吧。”

  “我的妈呀,我可是不信他真有什么儿子女儿在东京!”

  反正哪,孩子们也看腻了吉川的猫,渐渐地也不再有人上吉川的杂货店去了,大家很快就忘记了曾经和他们亲热得像一家人的“吉川伯伯”。

  又过了几年,吉川这回是真的老得不能动了,花猫也意外跌进火盆烧死了。马上就要轮到我了吧?吉川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想。

  “砰砰砰!”“砰砰砰!”敲门声又响了,吉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幻觉吧?

  “砰砰砰!”真的有人在敲门啊,吉川挣扎着下床去开门,门外猛地蹿进来一只狒狒。“想不到我还有礼物啊。”吉川喃喃地说,“是‘我’把你送来的吗?唉,我老了,不能出去给你找吃的了,”他缩回被窝打量着狒狒,“你看上去也上了年纪啊!”

  狒狒忽然扭着屁股跳起了舞,一边跳还一边唱:“猴子和我一起来,我带猴子去买菜。”吉川一愣,随即哈哈哈地笑出声来,还有会唱歌的狒狒啊?

  狒狒又取出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草帽戴在头上,扮成诡计多端的农夫:“我和猴子一样坏,猴子被我拿去卖。”

  哈哈哈,乐死啦!吉川笑得肚子一鼓一鼓,视线开始模糊起来,狒狒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变出了友子、美保、团太郎,还有小孙子和孙女儿,都比以前长高了不少啦。他们手拉着手跳啊,唱啊,“爸爸,快加入我们吧!”美保兴奋地朝他招手,“来啦!来啦!”吉川的呼吸渐渐急促,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终于一头栽在床上,咧着嘴一动不动了。

  老狒狒不跳了,佝偻着身子慢慢走了出去,像是脱毛衣一样把整张狒狒皮撸到了脖子上,然后慢慢从里面钻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头,赫然也是吉川!只是看起来比躺在床上的那个稍微年轻一点。唉,家里已经穷得什么都没有了,只好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临终前的自己了呀,幸好还赶得上,这样就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了,吉川不无欣慰地想。脱下的狒狒皮扔在雪地上,吉川冻得哆嗦了一下,唉,还好是冬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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