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忆当年一相逢,万世此心与君同。
三生石上,已刻下我们的故事。
梁山伯与祝英台。
其实世人都错了。身化彩蝶的,并非他和我,只是我一缕痴念。
而他,已恩断情绝。
他认定是我辜负了他,悲愤而亡后,他在三生石前立誓,永生永世,再不涉足情爱。
然后,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
忘了我,忘了草堂结拜,忘了两情相许。
我经过三生石,看到了他留下的话:
我与你,生不同时,死不同代。
我心胆俱碎。
山伯,你竟不信我?
你竟这般恨我?
你教我情何以堪?
我知道我应该选择舍情断爱,同他一般无情无心,才可以不被伤害。
可我做不到。他可负我,我却不能负他。
我定会去找他。不再乞求他的爱,只为告诉他,我真的并未负他。
明知,他必伤我。
我求那位高僧以咒语封住我的记忆,保存在心底深处。那么来世,我仍能记得今生的一切。
我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
我手里还握着他临终前的血书,八个大字触目惊心:
卿何负我?
卿竟负我!
我泪如雨下。
我慢慢长大了。
今年,我已十八岁。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对翩飞彩蝶唤起了我的记忆。
这份记忆,已开启了十九次,又埋葬了十九次。
已是十九世轮回,我从未遇上过他。
他在人间时,我在冥界;我在人间时,他在冥界。
山伯……他真的好狠,竟真与我生不同时,死不同代。
时与空,一切都已错开。
我只有等待。默默坐在忘情崖上,看着他的十九世轮回。
他曾是一名书生,因父母逼婚而情愿自尽。
他曾是一名侠士,铲尽天下不平事,却独独辜负了他的妻。成婚第二天,他便出家为僧。
他每一世各不相同,惟独同样不沾情爱。
他已没有心。
而我,依然在等。
这一世,该等到了。
千年了,桑田也该化成海。
我们该相遇了。
我们相遇了,在第二十世。
而他,已不叫山伯,也不姓梁。
相遇之后我才明白,我错了。
生不同时,死不同代。若相遇,则必死一人。
我知道定会是我。
因为,我不让他死。
而,我至少要与他相见,告诉他,我并未负他。
我成了一名乐者,而他,是我的主人。
初见时我便知道,他认出了我。
原来他并未忘记。他也如我一般,牢牢记了二十世。
他的惊愕一闪而过,依然冷漠如常。
我看惯了那个温柔儒雅的他,不习惯他现在的冷酷和淡漠。
他却不再看我。
我抱着琴,在他面前躬身为礼,恭顺的询问他想听什么曲子。
化蝶。他冷冷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琴自我手中滑落,砰然而裂。
他的手下请示如何处罚我。他没有抬目,淡淡的说,让她下去。
我心里不知是喜是忧。
山伯,你不屑罚我,还是仍有不舍?
他时常召我去弹琴,却不再提及《化蝶》。
我知道他在回避。我也在回避。
只是,两个知道前世的人,彼此面对却偏要刻意忽略,并装作不在意,会是何等的痛苦?
你在出神。他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我惊觉,发现自己已出神许久。
他什么也不问,我却想对他说什么。
你可知道三生石?我问。
他漫不经心的回答:据说是轮回台上一块顽石,我不相信有这东西。
不相信,为何还要在石上立誓?
我没有。他否认得太迫切,以至太不可信。
我凄然一笑:生不同时,死不同代。
他的脸色有些阴沉:我召你来是为了听曲子。
我不再多言。
曲子……有一支曲子,是该给他听了。
化蝶。
无论冤或缘,莫说蝴蝶梦。
换你此生此世,今世前生,双双飞过万水千山去。
他倏然立起,拂袖而去。
我无语。
琴声仍在响着,响着。
犹忆当年一相逢,万世此心与君同。
别后音书长不达,渐行渐远渐飘零。
淡墨难描旧帘栊,清弦频奏空雁亭。
谁将思魂封尘寓?枯坐西窗挑孤灯。
从那以后,他不再见我。
听人说,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五天五夜不曾出来。
他的书房,从来不许人进去。
我想我必须见到他,所以我闯了进去。
墙壁上挂着我的画像。画像旁,仍是让我心胆俱碎的那八个血字:
卿何负我?
卿竟负我!
我缓缓回身,迎上他冰寒般的眸子。
山伯,还在恨我?我问。
他转身看向窗外。那是一片湖水,波光粼粼。
山伯,我有话对你说。
我不想听。
我默默退了出来。
既然他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我又何须打破?
只要无情无心,便不会受伤,不是吗?
如果……恨我可以让他快乐……
山伯……
他娶妻了。
我知道他不爱她,也不打算好好待她。他只是为了折磨我。
婚礼。
我仍是乐者。弹奏着喜庆的乐曲,心如刀割。
山伯,二十世的劫,换你一生相爱,可不可以?
或者,不敢奢求你的爱,只换你平安喜乐,可不可以?
我昏倒了。
醒来时,他在我身边。
原来主人婚礼时,奴婢可以如此表达欣喜。他淡淡的嘲讽。
我默然。山伯,你既不知我的心,难怪如此恨我。
他冷冽的眸光直射入我心底,我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
他指指我的心口:痛吗?
我黯黯垂目:只要你不痛。
他笑,笑意却未达眸中:我以为,你又要哭出几只蝴蝶。
只要你愿意。我低语。
从那以后,我日日为他弹奏《化蝶》。
他也不再阻止。
琴声回荡在空气中,如一对斑斓彩蝶飞舞在他和我之间。
我偶然注意到,他看我时的目光,仍然如同当年那般温柔多情。
而,当他发觉我在看他,神情又回复了以往的冰冷漠然。
我想,是我的错觉,或是痴心妄想。
只是,为何有那么一种莫名的忧伤,升腾在他和我的周围?
明天,是我作为祝英台那一世的忌日了。
二十世以来,我从未活过十八岁。
山伯,我知道我活不过明天了。
我是否该让你知道些什么?
我细细挑着烛花,直到破晓。
慢慢梳妆完,我轻轻抱起珍藏多年的古琴。
古琴名为枯蝶。
枯蝶,与飘残琴本为一双。飘残琴毁人亡之后,枯蝶便只作悲音。
七弦末端,是七只栩栩如生的彩蝶。
彩蝶钉入琴身的部分,尖利如刃。
他依旧召我到香室弹琴。
琴声渐起,他浓眉渐锁。
枯蝶琴?他问。
我点点头。
他脸色微变:拥有这琴的人,必会不得善终,你可知道?
我知道。
那你还要保留它?
我说,我会死的。
若要你活,我必死。
我的手指仍在反反复复拨弄着琴弦。
我仍在反反复复低吟着那支曲子。
化蝶。
人世间到处传诵着我们的故事,却没有人知道真相。也没有人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伤心了二十世之后,仍不能够比翼双飞翩翩花丛
去。
只是山伯,你知道得琴者必死,却不知,这琴本身便可置人于死地。
这才是“枯蝶”名字的由来。
琴弦……彩蝶的尖端好锐利,如果刺进我的咽喉,是不是不会很痛?
弦断了。一根琴弦倏然立起,刺入了我的喉口。
一只彩蝶绽放在我颈中,在鲜血的渲染下,凄艳无伦。
还是有些痛吧……可为何,心里竟是如此的安宁和欣慰?
山伯,若不能得你一份真爱,英台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山伯,二十世的劫,换你一生相爱,可不可以?
我想我是真的要死了。因为,竟然出现了幻觉。
我看见他眸中的泪水,以及再也掩不住的心疼和痛楚。
我终于明白这不是幻觉。
我轻飘飘的落入他臂弯里,感受到他真真切切的体温。
山伯?我低喃。
为什么?他把我搂的好紧:因为我不理你,你就这样报复我?
我微微一笑:我何敢报复?又何忍?我只是……
只是想用你的命来保护我?
不是,我只是为了把想说的话说完。
你说。
你终于允许我说了。我笑,容颜苍白如雪。
鲜血从我颈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白衣。
恍惚之间,我想起了他临终前留下的血书。
山伯……
我终于说了出来。
山伯,我并未负你。
我知道,英台。
你知道?我愕然。
他点头,眸中痛楚更添:奈何桥上见了那双彩蝶,我已知道你未负我。
可你……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我不解。
他轻抚我脸颊的手指在颤抖:你我不能并现于世,我怕你会为我而死。可是你好傻……我那样对你,你还肯为我如此……
因为,我不许你死。我展颜一笑:答应我,好好过完这一世,来生,去找我。
他的泪水慢慢滴落在我脸庞:你去了,我如何独活?茫茫时空,你我何时才能相遇?
何时才能相遇……我也不知道。我累了,山伯,借你怀抱靠一靠,让我有安心的感觉。前二十世,独自一人走在黄泉路上好冷……
奈何桥,孟婆汤。
孟婆问:还要等他?
我一笑:给我汤吧,我喝过了还要上路呢。
孟婆板起了脸:到忘情崖坐几十年,再去下一世伤心一辈子?
我微微摇头,伸手要端过汤碗。
孟婆反手将汤又倒回了锅里:反正你又忘不掉,与其浪费了,不如留给需要的人。
我笑而不语,继续上路了。
若你想忘,孟婆在后面说:我去给你找那个臭和尚。
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
山伯……他也快要来了。
我在忘情崖顶等他。
至此我才知道,他二十世不与我相遇,只是为了不让我死。
三生石上的誓言,只有用我的血方可破解。
而他,不愿让我流血。
所以,他选择了二十世的逃避。
但我,无论如何也要跟了他去。他最终阻止不了我这一劫。
只是,山伯,你真的好傻……生生死死,对我们而言,岂非再轻易不过了?
他来了,又去了。
我知道他在前面等我。
那天,我看到了他留在三生石上的话语:
二十世的劫,换你一生相爱,可不可以?
我含泪而笑。
犹忆当年一相逢,万世此心与君同……
二十一世。
今年,我又十八岁了。
十八岁……我身化彩蝶的年纪,我为他而死的年纪。
而,山伯,你在哪里?
碧云天,芳草地,恋蝶纷飞。
我坐在草坪上,顺手绘出一对彩蝶。
心里愁绪渐增。
山伯,渺渺时空,茫茫人海,你我是否真的能够相遇?
我低低吁了口气。
不经意间抬目时,空旷的草地旁,多出了一个男子的身影。
我的目光随即为他所吸引。
男子一袭白衣。
他慢慢向我走了过来,唇边笑意温柔如昔。
我呆怔在了原地。
他来到我面前,将绘着彩蝶的画纸细细收好。
我痴望着他,带泪的脸庞缓缓绽开一抹笑容。
二十世的劫,换你一生相爱,可不可以?
他轻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