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生子安,平原人士。祖为城中富户,田亩良多,仓廪鼎实,福禄多荫及子孙。及父辈,一夜大火,千金家产付之一炬,家遂中落。
生少即聪慧,敏而好学,博闻强识。及长,形貌佚丽,品行端方,礼义诚致。待亲尤孝。曾有冀州侯闻其才名,欲聘为西席,生辞曰:“父母在,不远游。先贤教诲,未敢不遵。”及父殁,未三月,母亦逝。乃自聘于城南书塾教习以为生。城中佳丽爱其形而慕其才,多芳心暗许,奈何家贫,年二十余,仍未订许。
一夜及寝。梦醒时分,窗外狂风大作,雷鸣如吼,顷刻之间,雨已成倾盆之势。生心下大骇,速步踏去,阂门闭户,忽闻女子娇啼一声,如莺绕枝,如珠落盘,转视之,一女子半倚半卧于泥泞间,虽形容狼狈亦不掩其天人之姿,明眸善睐,顾盼神飞,婉转婀娜,扶柳弱质。生急延其入,以故母衣裙予之,曰:“乡鄙之地,荆钗布裙,权易之。”遂转身,烹茶煮汤,虽共处一屋之内,竟未尝一顾窥之。少焉,围于桌边,女轻启朱唇,自白曰:“妾苏姓,名若嫣,家君本京城名儒,官拜尚书。奈何贵胄难与,帝心罔测,以一言之失,左迁琼州。途径此地,竟逢夜雨,人困马乏,不意坠入崖间,唯妾一人生还。”语毕,泪如雨下。问曰:“欲何之?”答曰:“身世孤苦,无所依存。”生怅叹久之,怀中万千思绪辗转翻覆。少时,语曰:“某虽不才,尚有片瓦可遮雨,有四壁可容身,如若不弃,且暂居。”女方破涕为笑:“君之恩德,妾没齿难忘,愿侍奉洒扫,以身事君。”
自此,夫唱妇随,琴瑟甚笃,虽神仙不老,亦不换鸳鸯缱绻。
时值大考之年。一日,若嫣语生曰:“以君之才,必高中。”生但笑不答。女急之,嗔曰:“君不望光耀门楣乎?”乃曰:“命中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吾之此生,惟尔足已。虽死而无憾。”女闻此言,凝泪于睫,曰:“感君区区怀,妾万死不能报君。然以贱妾陋鄙之身,安敢阻君家之世代福禄乎?且去,待高中之日,定当于门前柳下备酒置飨,亲待君归。”乃从之。临去,取发间珠钗曰:“当之以抵路资。”生纳之,藏于袖中,虽路遥行苦,风餐露宿,亦不忍弃,每夜深人静,睹物思人,寥以慰藉。
及放榜,果中,及进士第。于殿上以前般诸事启圣,圣亦感其情深,乃除平原令,意全之。
奉旨还家,归心似箭,星夜奔驰,千里之途不日而至。
归视之,门前杨柳依依,屋内人声寂寂。入而环顾,几上尘生,蛛网满目。急入市走寻,人海如潮,熙攘拥扰,然佳人何去?
乃终日徘徊于柳前,不离不弃,不寝不语,面容憔悴,身形渐消。
某日,一老妪携一女至集上。妪前陈曰:“贫家贱户,自养尤不及,膝下惟一女,任为妾为滕,为奴为婢,且活之,来生定当衔环结草以报君恩。”生闻之,心下不忍,与之钱帛。问其名,竟与若嫣同。熟视之,眉眼略肖,虽貌比若嫣仍相去甚远,亦中人之姿。乃奉妪为岳,以女为妻。城中之人皆谓踏破铁鞋,皇天不负,且不知此若嫣非彼若嫣尔。
白驹过隙,转瞬十年。
适逢中秋,宾客盈门,僮仆喧闹,生不胜其烦。入夜,独坐庭中,举杯邀月,以解宿愁。时月光濯濯,澄清似练。半醉半醒间,似有女子盛装华服见于月光之中,金钗步摇,璎珞摇曳,环佩叮当,光华夺目不可正视。光渐消,始识,竟若嫣也。执手相看,四目莹莹。生探手入怀,取钗以示,曰:“自卿别去,未尝一日忘怀。何以心狠意绝,独留我一人伶仃于世?”泣曰:“非妾爱薄,奈何身不由命。实不相瞒,妾乃九天蝶仙。千年前误为童子所获,君以一钱易之,乃苟活至今。欲侍奉君侧,以报君恩,然天帝以仙凡殊途,囚妾于室。天上一日,人世一年,以十日之迟,岁月竟老。妾以死相胁,乃换得片刻相聚。今当作别,望君自珍自重,妾惟于九天之上为君祈福。”语毕,身如薄暮,与声渐消。
生大恸,仆倒于地,泪流不止。
遂益日委悴,僵卧于床,神迷智昏,食水不进,日呕血不止,口中尤呼“若嫣”不绝。人皆以与其妻伉俪情深,咸叹之。旬月,生卒。家人遵其遗愿葬诸旧屋柳前。时有蝶萦绕于前,终年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