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出生在台湾台南府一个叫窥园的地方。但他三岁就随父迁回大陆,定居漳州。四岁入私塾,聪慧好学,号为“神童”。革命是那时的主题,儿时的许地山看见哥哥剪掉辫子很有趣,他也跟着剪掉自己的辫子,嘴里喊着“与清王朝决裂”。一副少年得志的样子。可转眼家道中落,他必须自谋生路了。他先是到石码眉麓小学当教员,教得不错,不久上调到省立第二师范学校任教。许地山教书的名声越来越大,1913年,年方20的他竟然受聘到缅甸仰光一所华侨创办的中华学校。
  缅甸是一个佛教国家,许地山在那里浸淫了两年,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两年是许地山后来文学创作的一座富矿。
  1915年12月,许地山回国,任职于漳州华英中学。1917年重回省立二师,还兼任了附小的校长。许地山的心思越来越大,漳州显然已经容不下他的志向。这年暑假,他考入燕京大学文学院。他的考分很高,按理可以读更好的大学,他选择燕京是因为这是一所教会学校。这时候,许地山已经对宗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有意思的是,他到北京后,旋即又被另两样东西俘虏了:革命和文学。五四运动爆发,他经常和瞿秋白、郑振铎、耿济之等在一起,一边讨论时政,寻求真理,一边编辑北京青年会图书馆的《新社会旬刊》,昂首挺胸地走上文学道路。许地山对革命有一种本能的爱好,他作为学生代表,上街演讲,参与集会,忙得不亦乐乎。
  五四运动是一次难得的人生洗礼,许地山宛如孩童般向往新的一切,向往万花筒一般不停花样翻新的未来。文学和宗教最终没有让许地山成为一名职业革命者,但爱好革命和充满激情同样避免让他成名一名正宗教徒。激越和宁静,就是这样无比妥贴地安置在许地山的内心,好比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男女却结成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夫妻。这使得许地山的文学别有风致,更使得他的人格魅力备受景仰。他去世时,有人叹道:
  “老年人失掉了快活的谈话伴侣,中年人失掉了热忱的同志,少年人失掉了开心的先生,孩子们失掉了淘气的老伯。”
  但当时革命派的很多做法让许地山产生了疑问。他们认为革命应当是不择手段的,只要能达到目的,鸡鸣狗盗、打砸抢烧都无不可。许地山纯净的眼睛里却容不得这样过于猥琐和残暴的革命,他说:“革命是为民族谋现在与将来的福利的伟大事业,不像泼一盆脏水那么简单……要择优越的、坚强的与合理的手段;不择手段的革命是作乱,不是造福。”因为这种观点,许地山被革命派的疏远。他也从革命的热闹中冷静下来,发现文学的水蜜桃正在秋天的枝头摇曳。
  1922年8月,许地山和梁实秋、谢冰心等赴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哲学系深造,两年后成为文学硕士;再进入牛津大学曼斯菲尔学院研究宗教史、印度哲学、梵文、人类学和民俗学。离开了革命,许地山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里,他对什么都感兴趣,只要是他不知道的学科领域,他都有探骊得珠的渴望。他如愿获得牛津大学的文学学士学位,但他的硕士论文题目却是《法华经研究》。所有知识储备,渐渐开始向文学靠拢。正如沈从文所说,他能“把基督教的爱欲、佛教的明慧,近代文明与古旧情绪,毫不牵强地糅合在一处”。
  1927年,许地山学成回国,先后在燕京大学文学院、宗教学院任教,担任《燕京学报》编委。受母亲和舅舅的影响,他在宗教研究中对佛学更为投入,并表现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如终年茹素,偶尔吃荤,那是“随缘”;虽然留学西洋多年,可他从不穿西服,夏天是麻布长衫、白通帽,冬天是棉袍大褂、黑呢帽。就这样,他因为一年四季爱穿黄对襟棉大衫,留长发蓄山羊胡须、天天练习像钟鼎文一样的梵文,师生们称之为“三怪才子”;又因其不僧不俗、亦僧亦俗,同学们喊他做“许真人”。
  其实,许地山的怪还有很多,比如吃窝窝头时不吃菜而蘸糖;嘴巴老是笑开着,从未见合拢过;能说一口流利的厦门话、广州话、北京话,还有德文、英文和梵文,他还能辨识金文、甲骨文;他知音律、善粤沤、弹琵琶,谈起三百来中国女装头头是道;他是园林设计和花卉培植高手,插花是他时不时露一手的绝活……
  不得不讲一件更绝的事。好友郑振铎准备编写一本《中国俗文学史》,他知道被斯坦因盗劫到大英博物馆的敦煌写经卷子里,记录了不少民间作品,便写信嘱托正在英国留学的许地山,去大英博物馆弄些资料。令人气恼的是,对这些被掠夺去的东西,博物馆规定,只许阅读,禁止抄写摘录,更不能复印。怎么办?许地山只好动用最原始的方法,他把郑振铎所需要的内容一段段硬背下来,然后马上回到住处抄写寄往国内。后来,郑振铎有机会到英国,他也学着许地山的法子,默背,硬记,强抄;但发觉他无法做到像许地山那样博闻广记,便动员同在伦敦的老舍、朱光潜帮忙,轮流背诵默写。他们以这样的方式把流失海外的珍贵文化遗产像盗火者一样又“盗”了回来。
  
  许氏小说
  
  1921年1月,许地山和沈雁冰、叶圣陶、郑振铎、周作人等12人共同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创办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新文学刊物《小说月报》。同年,许地山在该刊发表小说处女作《命命鸟》。这篇小说奠定了许地山一生小说创作的基调——传奇、迷人的许氏风格与特有的苦难情结,交缠在一块。
  许地山最大的本事是把日常生活的苦难描写到极致,尤其是苦难对女性的青睐,在许地山的笔下,苦难就是一位追逐美妙女子的街头混混或风流恶少。命命鸟出自佛经故事,大约是传说中的一种鸟,因一身两头,一荣俱荣,一死俱死,又称为共命鸟。杜甫游岳麓山道林寺的时候写过一句诗:“莲花交响共命鸟,金膀双回三足乌。”
  许地山初出手便以命命鸟为题,显示出他对佛学的钟爱。所以,许地山在写哪怕是一种极致的苦难,也看不到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氛围渲染,在他的笔下,人面对苦难的态度就是隐忍、平和,宠辱不惊,硬是回避不了或者承担不起,便采取走和死的方式。在宗教意识中,走和死都不是逃避,而是一种决绝的面对,是对烦恼的克服和对苦难的战胜。这样的死便有一种异样的平和,在读者看来,便生出一种异样的悲剧的美。这种悲剧已经滤尽了哀恸和忧伤,反而诡秘地映衬出生命的快乐。我们来看《命命鸟》的结尾: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底肩上,一手牵着她。快到水边底时候,加陵回过脸来向敏明唇边啜了一下。他说:‘好朋友,你不亲我一下么?’敏明好像不曾听见,还是直地走。
  他们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无一点畏缩。在月光水影之中,还听见加陵说:‘咱们是生命的旅客,现在要到那个新世界,实在叫我快乐得很。’”
  承认人生本苦,却能化苦为乐,是佛学要义之一。化苦为乐便是“度”,自度或度人都是要将人引向极乐。许地山深谙此道,他没有简单地将苦乐二分化,而是通过真切的日常体验,泯苦乐,同生死,实现人生价值的真正超越。《商人妇》中历经磨难的惜官说过一句话:“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的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佛教将这种苦中作乐的精进之旨叫作“自灯”,来源于释迦临终前,告诫弟子阿难:“你要自己抱着灯光,照亮眼前的路,一步步踏着向前走。”
  “自灯”体现着人生的悲情与悲壮。在许地山的名篇《缀网劳蛛》中,尚洁感喟道:“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人生如蜘蛛结网,难保网不破,但照结不误,破了再补。”破了再补,就是自灯。自灯的最大好处是把苦难和灾祸日常化,如果始终掌着灯,前进道路上的坎坷和障碍你就会看得清清楚楚,否则每一次被绊你都会当成意外;而实际上根本没有平坦的爱情之路、成功之路和人生之路。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饱经沧桑却日益平和,有的人骤遇风波便折戟沉沙之故。
  有评论家认为,中国新文学初期的小说创作可以分为三个流派,一派是鲁迅,乃中国启蒙主义的杰出代表;二是郁达夫,自我表现小说的代表;第三派是许地山,他作为中国第一个将宗教与现实融为一体,在现实中发现自己人格理想的典型,其作品洋溢着既沉郁又飞扬的浪漫主义风味。
  《缀网劳蛛》《春桃》《玉官》是许地山最好的小说。从《缀网劳蛛》中走出来一个叫尚洁的女子,这是一个城里的、富裕人家的、爱好干净的、善感的,像玉一般明净落寞的女子;而春桃呢,是一个乡下的、穷苦人家的、不怕脏污的、豁达的,像桃树一样朴质饱满的女子。她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那么善良、坚忍,敢于承担,对他人体贴关心,对苦难逆来顺受,对生活从不失望。
  尚洁说:“我的行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为要得人家的怜恤和和赞美;人家怎样待我,我就怎样受,从来是不计较的。别人伤害我,我还饶恕,何况是他呢?他知道自己的鲁莽,是一件极可喜的事。”
  春桃则说:“有钱有势底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底事,决不会玷着你。”
  只要认真读这两段话,哪怕没有看过这两篇小说,对尚洁和春桃的经历、性情与志趣都会有大致的了解。许地山通过描述不同的女性,告诉我们同一个真谛:对于中国传统的优良女性,哪怕她们身边没有爱人,她们心中也从来不会缺少爱。
  在《玉官》中,许地山对21岁守寡的玉官的性苦闷与性追求的表现,大胆而节制,极富美感和人性意味。“玉官自从与丈夫离别后,就没同男人有过夜谈。她有一点忘掉自己,彼此直谈到中夜,陈廉才领她到后院屋里去睡……在屋里底玉官回味方才底谈话,闭眼想象灯光下陈廉底模糊的样子,心里总像有股热气向着全身冲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睡不着。”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许地山无疑是写女性最为杰出的作家之一。
  
  空山灵雨
  
  许地山小时候家境颇好,但母亲从未放松对子女的教育。许地山的母亲认为劳动对孩子的成长至关重要。于是,她便在屋后种了半亩花生,和孩子们一起翻土、栽种、浇水。秋收后,母亲特意主持了一个“收获节”,并特邀因公务繁忙很少参与家事活动的父亲参加。收获节上,夫唱妇随,导演了一曲“快乐育儿”的好戏。在对花生种种好处的讨论中,父亲最后作结:
  “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
  若干年后,许地山把那晚的“收获节”用文字进行实况录播,这就是名篇《落花生》的由来。“落花生”也一直成为许地山的笔名。同时代的作家阿英说:“落花生的小品,在小品文运动史上,是将永久存在着的。”
  1925年,许地山将自己的44篇小品文辑成《空山灵雨》。这一年,他的第一个小说集《缀网劳蛛》也问世了。这是许地山非常重要的一年。《空山灵雨》一方面散发着澹定宁静的宗教气息,另一方面又焕发出浪漫温馨的生活情致。他最好的朋友老舍说:“他的家世,他的在南洋的经验,他的旧文学的修养,他的喜爱研究学问而又不忍放弃文艺的态度,和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想,大概都使他倾向着浪漫主义。”
  《空山灵雨》的最大特色是沈从文定义的“妻子文学”。许地山和夫人林月森结婚很早,刚生下女儿不久,1920年林月森在赴京途中病逝于上海。许地山和妻子感情很深,他把她安葬在静安寺的坟场里,常常一清早独自走到妻子坟前,放上一束鲜花,默默地站立一会,回味他们生前的往事与趣谈。
  妻子对丈夫说:“我愿你作无边宝华盖,能普荫一切世间诸障碍……”丈夫说:“极善,极妙!但愿我做调味的精盐。”
  为此,许地山写出了《愿》。愿妻子长寿,愿女儿安乐,愿天下人都得到福荫,而如今,已然阴阳两隔。在接下来的《债》里面,他描写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人:“他的生活就是念书、写字,有时还弹七弦琴……他从没有特意到园里游玩,也没有呼唤过一个仆人。”
  一股从内心升起的清寂之意笼罩着他,他是一座空山,对妻子的怀念成为他干燥的心灵气候里仅有的无声春雨。《空山灵雨》的开卷是一首词《心有事》:
  “心有事,无计问天。/心事郁在胸中,教我怎能安眠?/我独对着空山,眉更不展/我魂飘荡,有如出岫残烟。/想起前事,我泪就如珠脱串。/独有空山为我下雨涟涟。/我泪珠如急雨,急雨犹如水晶箭;/箭折,珠沉,隔作山溪泉。/做人总有多少哀和怨;/积怨成泪,泪又成川!/今日泪、雨交汇入海,海涨就要沉没赤县;/累得那只抱恨的精卫拼命去填/呀,精卫!你这样做,最经历万劫也不能遂愿。/不如咒海成冰,使它像铁一样坚。/那时节,我要和你相依恋,/各人才对立着,沉默无言。”
  这样的作品让我明白,为何迷于宗教的许地山不会成为一个迷信的教徒,因为他的泛神与博爱。他对亡妻的忆恋,他对生命的怜惜,他对一草一木的动容,使他拥有一片明净深远的心地。在许地山的世界里,万物有灵,生命有运,充满着“炊烟四起,百鸟归林”的人间气息与“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悲悯情怀。我们来看《鬼赞》的结尾:
  “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的云直往下压,远地的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
  这不就是一个由云、丘陵、鱼、寒潭和我一起组成的自然世界么?但这个世界也许不在自然里,而是隐藏于许地山的心灵深处。
  
  爱情公约
  
  爱妻去世本来让许地山心如死灰。但若干年后,一个青春妩媚的女子闯进了他的生活,令其死灰复燃。生活就是这般奇妙,失去的以为不会再来;它却不期然以另一副面貌出现。周俟松,北京师范大学的高材生。她在中学时读到许地山的作品,心生仰慕。在五四的游行队伍中,周俟松第一次见到许地山,又为其演讲所倾倒。
  第二次见面,是在接待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的欢迎会上,许地山忙前忙后,十分活跃。周俟松远远地看着他,目不转睛。不久,周俟松考入北京师大数学系,她有一天去与她家同在石附马大街的熊佛西家做客,意外地碰到许地山,他们说了很多话,像一对老朋友。许地山渊博的学问和生动的谈吐使周家的女学生再也按捺不住。
  许地山见过几次周俟松后,也陷入情网,他鼓足勇气于1928年12月19日给周俟松写了第一封情书。“自识兰仪,心已默契。故每瞻玉度,则愉慰之情甚于饥疗渴止”,“是萦回于苦思甜梦间,未能解脱丝毫,既案上宝书亦为君掩尽矣”。相思连书都看不进去了,这对一介书生,该是活等的折磨。好在苦思必有甜梦。周俟松不顾父母反对,决意与许地山结婚。
  翌年五一劳动节九时,许、周在北京“来今雨轩”举行婚礼。当年的文学研究会就是在这里成立的。前来祝贺的嘉宾有蔡元培、陈垣、熊佛西、朱君允、田汉、周作人等。新房设在周家二进院,从洞房后窗可以看到后花园的八角木屋和野趣横生的丁香树、枣树,旖旎之至。周俟松在那天的日记上注了四个字:风和日朗。
  婚后,这对新人恩爱有加。周俟松特别喜欢看故事,许地山写不了那么多,就专门为她翻译孟加拉和印度的民间故事。他们经常讨论到深夜,夫唱妇随,红袖添香,享尽人间福祉。我们来读一段许地山那时翻译的德国民歌,庶几可以写照他的心情:
  “夏夜底月初升,在沉寂的山顶;远处颤音低微,是夜莺的幽鸣。唱罢,快乐的夜莺!在银光里唱罢,这如梦的夏夜,我们不能听见别的声。西天一片云彩,黑暗像要降临。停住罢!别走近来遮片刻底爱光阴,停住罢!”
  有一天,住在山东济南的老舍忽然收到许地山的电报,电文是:“X日X时到站接黑衫女。”老舍郑重其事地按时赶到车站,接到所谓“黑衫女”竟是身著黑色旗袍的周俟松。她在一所学校任校长,前往济南出差。许地山的风趣让老舍笑得闭不上嘴,亦足见许地山当时的轻快与喜悦。
  黑暗虽然没有降临,阴影却像宿命似地飘然而至。阴影来自于光环的消失和激情的退去。在周俟松眼里,许地山不知不觉由著名作家变成不修边幅、随意乱扔东西的邋塌鬼,变成重友轻家、应酬太多的伧夫俗客。而周俟松呢,慢慢地,红粉褪色,淑女成妖,先是唠叨,尔后是牢骚,都不见效,终于演化成河东狮吼。许地山可没有陈季常那样的耐性,他演讲出身的,吵起架来也是出口成章,全然把闺房重地当作了北京街头。在夫妻生活中,对抗一旦产生了惯性,那任何细微末节都可能触发一场“战争”。1933年秋,两人惊涛骇浪般大吵后,许地山不辞而别,远赴印度考察学习去了。
  大半年过去,身在异乡的许地山发现自己无法忘掉周俟松,无法抛却他们之间那一段氤氲情义。他多么希望能回到从前那些个无猜无忌、耳鬓厮磨的日子里去,但矛盾和憎怨是明摆着的,它们像一座座山阻隔着这对夫妇。许地山知道,要搬掉这些山,必须靠他们自己;否则这些山就会无情地让他们恩断义绝。突然,他想到,为什么不在两个人之间立一个公约呢?那该叫什么公约呢?对,以爱情的名义,就叫“爱情公约”!
  于是,他提笔给周俟松写了一封充满悔意和深情的信,并附上自己拟定的解决双方矛盾的“爱情公约”:
  一, 夫妇间,凡事互相忍耐。
  二, 如意见不和,在说大声话以前,各自离开一会儿。
  三, 各以诚相待。
  四, 每日工作完毕,夫妇当互给精神的愉快。
  五, 一方不快时,另一方当使之忘却。
  六, 上床前,当互省日间未了之事及明日当做之事。
  周俟松读了许地山的信和公约,泪如雨下。她检省自己的种种不是,想起对许地山无时不在的牵挂,她给许地山回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希望他早日回家。
  许地山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两人执手相见,恍如梦中,竟说不出话来。周俟松把许地山领到卧室,向他指了指墙上,许地山抬头看见那里高高挂着的,正是他们的“爱情公约”。夫妇俩抱头痛哭,从此他们生活中便永远没有了阴霾。
  周俟松是一个坚强的女性。1941年,年仅49岁的许地山因劳累突然倒地身亡,8岁的女儿许燕吉嚎啕大哭。周俟松抹干眼泪,拍着女儿的背说:“孩子,不要怕,还有妈妈呢!”周俟松活了九十多岁,她默默地为丈夫编书、写文章,像一只春蚕,绵绵不绝地吐露着自己的不尽哀思与无边怀想。
  
  抗日斗士与宗教学者
  
  许家抗日还要追溯到许地山的父亲许南英。许南英1886年第一次到北京参加会试,因为痛陈国家危机所在,主考官不敢录取他。三年后再赴试,又因评论政治得失而落选。第二年,他才中了恩科会魁,授兵部驾史司主事职。这一年12月,无意官场逐鹿的许南英回到台湾,成为很有名气的诗人和很受当地绅民敬重的地方官。甲午战争爆发,许南英坚决主战,激动中他赋诗一首:“牢羊已失成蛮触,市虎纷传幻战和。一局残棋浑未定,甲兵何日洗天河?”
  1895年9月,整个台湾剩下台南一座孤城。许南英苦撑危局,为了抵抗日军,他要夫人携带儿女先行渡海前往广东汕头,自己留下来将所有积蓄充作军饷以鼓舞士气。但毕竟势单力薄,台南仍然倾覆于日军魔爪。日本人到处张贴画像捉拿许南英,乡亲们把他秘密送到安平,用竹筏载着他上了通往厦门的轮船。日本人只捉到许南英的一匹战马,他们气极败坏地给它安上铁蹄,让它受不了,郁郁而死。
  在父亲精神的鞭策下,许地山的大哥曾任厦门同盟会会长,二哥参加了著名的黄花岗起义。许地山在抗战期间,奔走呼号,投身抗日救亡运动。他在群众集会上发表演讲,帮助流亡青年补习文化;一改以往的隽永文风,写出《七七感言》《造成伟大民族的条件》等杂文,影响深远。上海沦陷后,郑振铎打算将他冒险收藏的3300多本明、清时候的刊本、抄本,转移到香港,许地山毅然答应寄存在他的家里。
  1938年3月,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汉口成立,许地山和郭沫若、茅盾、巴金、夏衍等同列为理事。许地山在香港大学文学院担任主任教授时,大批文艺界人士和青年学生流亡到香港,成立抗敌协会香港会员通讯处,许地山被选为常务理事兼总务。他写的抗日小说《铁鱼底鳃》是“中国小说界不可多得的作品”。之所以不可多得,一因为它是抗战小说中艺术水准较高的作品,二由于它是中国科幻小说发展史上的重要作品。主人公雷先生发明了在国防上十分重要的技术——铁鱼底腮,但报国无门,不幸溺死海中。明明虎狼横行,可以拯救国家的利器却沉入大海,这一声振聋发聩的叹息竟是许地山最后的呼声!
  许地山心脏病复发,英年早逝时,第一个送花圈的是宋庆龄。这是许地山不遗余力宣传抗战的最好说明。香港所有学校下半旗,港九钟楼鸣钟致哀,追悼大会上,聚集着香港文化界400多个团体近千名代表,国内和新加坡等地也隆重集会,致达哀思。现代作家备极哀荣的,除了鲁迅先生,就数许地山了。
  都知道许地山是一位宗教学者,其实许地山是一位“宗教怀疑论者”和“宗教批判者”。他的怀疑和批判只有一个基点,那就是人性。许地山1916年在漳州华英中学教书时,曾加入伦敦会基督教会,但他逐渐对基督教义和宗教仪式产生反感,从而追求宗教之外的自由与民主。在《玉官》中,他直截了当地向基督教发难:“上帝若是慈悲,为什么容魔鬼到别处去害人,然后定被害者的死罪?”“自认为罪人,可笑……人和万物都是上帝的手捏出来的,也可笑”。
  他对佛教研究最深,去过三次印度,有人说他是“饮过恒河水的奇人”。他并不奇,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有着朴素的人性与深刻的良知。他反对求寂赴空,更反对弃绝生命,他说,只有当宗教有助于人的生活,注重人的生活时,才能体现其最高价值。他对传统佛教重死后的果报,轻生前的受用提出质疑。
  可是,许地山认为宗教精神是不可缺少的,中国人就是欠缺了宗教精神。为什么宗教精神不可缺少呢?他说:“在人类行为中,有若干暗昧不明确的事。这是因为人的生活中,人不单要和他底潜伏的原始冲动相周旋,更要和知识所带来的各种毛病,如自恃、骄傲、虚伪、曲解等相争持。由此可知,单有知识是不够的。人若想恢复他底本来自我,就要先变成无虚伪的赤子,把围绕在他周身的社会地位、阶级虚荣、骄傲自恃等毛病完全拆除,并将那些遮掩灵魂的外衣脱掉。”这确是洞若观火之见。
  在《我们要什么样的宗教》一文中,许地山指出中国人所需要宗教的八个方面:一要容易行的,二要群众能修习的,三要道德情操很强的,四要有科学精神的,五要富有感情的,六要有世界性质的,七要必注重生活的,八要合于情理的。看得出来,这八个方面正是儒、佛、道和基督的合一。许地山的宗教观是无限宽泛的,他要求各派宗教从狭隘的教义回到人本身来,回到生活本身来。
  1934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许地山的《道教史》,这是中国第一部道教专史。三年之后傅勤家的《中国道教史》问世才使道教成为独立的学术研究对象;而道教成为国际性大学问已经是七十年以后的事情了。遗憾的是,《道教史》只有上篇,下篇还没有出来,许地山便遽然病逝,连留存的遗稿迄今都未找到。
  很早加入基督教,后来对佛教最有兴趣,写出的大著却是《道教史》。这就是许地山,他做人是一名本色赤子,治学却从来不拘一格,陈寅恪曾说:“昔年略治佛道二家之学……后读许地山先生所著佛道二教史论文,关于教义本体俱有精深之述评,心服之余,弥用自愧,遂捐弃故技,不敢复谈此事矣。”
  
  永不会说“不”
  
  许地山是一个天真的人。所谓天真,这种“真”是上天赐予的,它不会因为快乐或者苦难而得到改变,它是永不变色的一种“本真”。许地山哪怕和再重要的一个人物讲话,如果他发现旁边有小孩子在拍皮球、踢毽子,他会马上截住话头,加入那打闹的行列中去。
  老舍是许地山最好的朋友。他们早在留学英国之前,就关系密切。那时许地山刚从燕京大学毕业留校任教,老舍还只是一名高中毕业生。他们在同一个教会里帮忙做义工,结识成为好友。老舍对许地山的评价是,有学问没架子。1924年,许地山和老舍几乎同时赴英国留学,他们住在一处。许地山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粗纸账本写小说,老舍本来对文艺没什么兴趣,见许地山天天写得性起,也开始跃跃欲试。有一天,他朗读了自己写的几段小说给许地山听,要他提提意见。许地山听了说:“好呵,往下写吧。”这句话给了老舍很大的信心,他便一路写将下来。
  直接受到许地山影响的现代作家,还有一位——张爱玲。1939年,张爱玲进入香港大学,许地山在香港大学所作“近三百年来底中国女装”讲座,使张爱玲发狠钻研中国女性服装史,写出了脍炙人口的《更衣记》。
  许地山是个永不会说“不”的人。妻子因购物砍价而迟到,他幽默地说:“你浪费我许多时间,可又为我节省很多金钱,到底我没有吃亏。”学生当众顶撞他,他总是很温和地回道:“好哇,你说说看。”他和老舍在伦敦时,有一次出去一整天才回来,进门便笑,还不住地用手摸着刚刚刮过的脸。老舍问他笑什么,他说,教理发匠挣去了两镑多!天啦,理一个发才八便士,再加刮脸也不过一先令,怎么会花去两镑多呢?原来是理发匠问他什么,他就答应什么。理发师碰到这么好说话的人,于是把所有项目全做一遍,不花去两镑多才怪呢。
  1934年,香港大学副校长韩和惠与中文学院院长佛斯脱到内地大学考察,切身感受到香港与内地中文教学差距之大。他们决定从内地招聘一位高水平的主任教授,主持中文教学工作,条件非常苛刻,必须同时兼有四种资格:须是一名高明的国学家;须能通晓英文;须是一位有管理才干的人;最好须是一位广东籍学者。后不得不放弃第四条,即“广东籍学者”这一地域性条件。他们首先请的是胡适,被胡适婉拒;韩和惠遂恳请胡适推荐合适人选。胡适推了两位,一位是陈寅恪,一位是许地山。
  陈寅恪无意南下,而许地山在燕京大学正好与教务长、美国人司徒雷登意见不和,港大招聘加上胡适力荐,许地山遂举家南迁,出任港大建校20年来第二位华人系主任教授。
  许地山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将港大中文学院划分为中国文学、中国历史、中国哲学三个系,中文教学不再是囫囵吞枣,而是有的放矢。然后,他将语言作为改革的突破口,削弱长期垄断香港学校国文课的文言文,极力提倡白话文,要求中文学院招生的作文一律改用白话文。港大的气氛顿时鲜活起来,中文学院的面貌尤其为之一新。
  许地山以身作则,他每周担任的课程在二十小时左右,科目涉及到十多个,他开设的中国文学课是港大最受学生欢迎的课。一年级学生有听不懂国语的,他还要在课外给他们开小灶;如果有些学生好奇想学梵文,他也要抽出时间教他们;寒暑假时,很多学生来找他问功课,他总是热情接待。他的口头禅是:“他们肯学,我就肯教。”
  学生们说,许地山一身都是学识。他的学识可不是天生的,据老舍回忆,他们在英国时,许地山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图书馆和博物馆,而且一去就不得出来,上午八九点进馆,直到下午五点,关门时间已到,他才不得不一边喊“饿”一边踱出馆门。他不抽烟,不喝酒,终年以吃素为主,大部分收入都用在购买图书上,每日凌晨起,深夜眠,如饥似渴地攻读,所以他的书房叫“面壁斋”。
  老舍在《敬悼许地山先生》一文中写道:“以他的对种种学问好知喜问的的态度,以他的对生活各方面感到的趣味,以他的对朋友提携辅导的热诚,以他的对金钱利益的淡薄,他绝不像个短寿的人。”
  然而,这样的人如果长寿,便一定会夺去上帝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上帝有这样博识吗?上帝有这样本真吗?上帝有这样热诚吗?上帝有这样公允吗?何况这个人还一再在小说中质疑上帝。上帝害怕了,早早地把许地山请回道山。美国学者路易斯•罗宾逊在对照了《落花生》和《圣经》中的《以赛亚书》五十三章二节的文字“他在耶和华面前生长如嫩芽,像根出于干地。他无佳形美容,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也无美貌使我们羡慕他”之后,耐人寻味地指出:
  “耶稣就像落花生。”
  而许地山,何尝不是这样一颗落花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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