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也不相信所谓历史的真相。真相是一次性的,从它存在的那一刻之后就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继续从历史中各取所需。前几天看明朝小品大家张岱的一篇笔记,讲述其游泰山的过程,让人叹为观止。

  万历年间,张岱坐马车去泰安。车停了,放在库里,被告之下面的路该步行了。前行余里,看见很多高楼,遇见载歌栽舞的演艺界人士,以为到了。结果被告之还要往前走。来到一个红灯区,该到了吧,有服务生上来说还没到泰安城。再往前走,看见一个大餐馆,几百个跑堂的,奔声如雷。这才算到了泰安。住店,柜台登记,服务生问,您要享受几等服务?一等一人一席,有戏看;二等两人一席,也看戏;一二等除了山珍海味,还有舶来之物,方显档次。三等围坐,就没戏了,只能听曲儿。第二天登山,按等级一路地陪伺候……。

  很难想象晚明时期的泰安城如此繁华。多年来,我们习惯了农民起义史,宫廷斗争史,戏说八卦史,对真正构成历史血肉的市民生活却所知寥寥。在看到张岱这篇笔记之前,我没想到中国晚明社会如此香艳。车水马龙,市声如潮,金尊玉爵,恍若幻景。

  近几年,晚明社会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成了中国史学界的显学。学理上,晚明被看作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开端。而对我这等被烟火熏俗了的人来说,晚明的魅力在于它富裕的民生和纵情声色。当年英国传教士在中国农村看到集市非常诧异,说在我们欧洲很难看到这么繁荣的市场:欧几里德几何著作在欧洲发表才几年,江南书肆就出现了它的汉译版;冯梦龙把当时的流行歌曲编在一起,比辞海还厚;辽东打仗了,市面上马上有卖《辽东真相》;魏忠贤倒台了,《魏党黑幕》吆喝上市;最典型的莫过名妓荟萃的秦淮河,无数名士才子沉溺于灯船花房,不为情色,只为灯影荡漾……那样的生活质量,跟当时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比都是让人长脸的。要不一直有人说,500年前的晚明,是汉民族世俗生活的一个高峰,要不是清军入关,中断了中国社会的近代化步伐,现在我们和欧美比谁更“时尚”还真难说。

  其实何止晚明,整个中国古社会,有太多东西被我们低估和忽略。这次制作专题《中国喜欢》,可能是《时尚先生》11年来,第一次在日常生活层面上,把目光从盛气凌人的欧美语境中脱离出来,在器物、服饰、民风,娱乐等多个方面耙梳挑拣、藉此回味我们曾经有过的“甜蜜生活”。从棋术书道,到琴瑟茶语,质朴而生典雅,那是我们久违的性情。这种梳理不是沉溺故纸,炫耀“祖上有多阔”,而是力图确立一种理性智慧的历史态度,在我们自身的物种基因中寻求更适合我们自己的美好生活。

  近百年,尤其近20年,我们在物质生活层面算是彻底丧失了自信。不管在现实生活还是时尚杂志中,从服饰、车表、到家居、珠宝,那些让我们羡慕、兴奋、唤起我们虚荣和满足的,几乎都是欧美大牌,现在还居然多了个日韩。我们即使有钱了,也是花在人家的地盘才叫值。不用否定欧美国家的奢侈文化和历史,那是人类共同的财富。但在一个日益繁荣和多元的世界,我们应该有责任和自尊,来重新审视我们的选择,知道哪些是我们的真正需要,哪些能唤起我们最真实的快感,哪些只是虚荣和盲从。

  一次参加苏格兰威士忌百龄坛的品酒会。面对血统优异的百龄坛家族系列,不远万里专程飞来的品酒师声情并茂无比沉醉。我一点也不怀疑那些拥有纯正苏格兰气质的美酒,我怀疑的是,那裹挟着迷迭香、杜松子这样一些欧洲人味觉记忆的酿制,究竟能让几个在人参、甘草和当归味道中长大的中国人一同沉醉。同样,在2008秋冬巴黎高级时装周,Dior在7月2号晚上的大秀更像是一场欧洲美术史大讲堂。在设计师加里亚诺的阐述中,他提及的名字从米开朗基罗,波提切利,卡拉瓦乔一直到戈雅,毕加索,更好理解和欣赏一件时装需要多么深厚的西方美术知识。无论Dior夸张浪漫的花朵、Burberry理性经典的格子、Prada尼龙与皮革的混搭,这些承载着欧美文化和历史,不被时间和流行左右的品牌个性,怎么倒成了我们的形象和身份代言?

  写这篇文章我一直想,什么样的元素、符号和美,才是我们自身心性和生活的阐释,才是我们发自内心的真正喜爱,才是我们这个民族自己的高尚生活呢?我们数千年的文化流传中,什么是我们的奢侈,我们的经典,我们能享有的,与时间无关的时尚?

  不是我跟这个越来越平的地球过不去。是因为我深刻地知道,差异性和趋同性一样,同为这个世界更加美好的前提。

  我有个朋友,收藏玉器。而且有点儿偏,专收商代以前的玉。在他看来,从新石器时代到晚清,玉器文化技术上越来越成熟,艺术上却是走下坡。他的趣味和愿望,就是想证明,中国历史上曾经有个晶莹剔透的玉器时代。为收到好的精品,他常年奔波在陕西、甘肃、青海、黄河流域,“新时代滚滚向前,欢乐无极限,而我却藏在这些玉里,苟延残喘。”他这么自嘲。而我看来,在现在这个真金白银如火如荼的社会,他的生活能如此纯粹和典雅,无论怎么说,那是真奢侈。

  原创的符号和风格,独特的文化内涵,品牌赋予的历史感和国家形象,隐含着时间、审美和耐心,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经典和品质。从字画、瓷器、茶、到丝绸、苏绣、云锦、或是梅兰竹菊,昆韵京腔,江南园林,我多么希望,这些凝结我们民族千年情感的气血和文脉,能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成为我们物质文化的精神之源,孕育和激发出无愧于这片土地的新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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