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贰》门派小说之 翎羽山庄

  [引子]

  浓雾弥漫在燕丘太古铜门附近。一群苟延残喘的妖魔隐匿在雾埃重重的荒树丛中。残存的最后一个妖魔头领太玄混在其中,他被翎羽山庄的人马围剿,负隅顽抗了一段日子。他看着树丛下自己支离破碎的影子,心知大势已去。

  远处的地平线奋力娩出了太阳。第一抹晨曦照彻了整片树林,浓雾渐渐淡去。树丛外的翎羽将士早已等待多时。万里行敏锐捕捉到了太玄恐慌的目光。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迅速抽出箭匣里最后一支追魂箭。

  “这最后一支箭,是我代小沐还给你的!”他在心里狠狠地说。举起落日弓,引弓成满月,一滴眼泪一路跌落到箭翎上,散落了的泪珠反射出碎钻般的寒光——

  当年那场急促的十日之灾犹在眼前,翎羽山庄的哭泣声似乎还在这寒光里跳跃动荡。而万里行,翎羽山庄,乃至整个大荒,却已为了这弦上之箭,足足等待了二十年。

  1

  刚开始,一切都是舒缓安宁的,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预兆的。翎羽山庄偏居一隅,是静静卧在燕丘西侧的一茎芦苇。在正午阳光照耀下的这茎芦苇,通体硬朗,脉络清晰,色泽洁白温煦。而在山庄大厅前的空旷平地上,翎羽山庄庄主万卷破正在指导自己唯一的孩子,年仅十岁的万里行练习射箭。室外呵气成霜。万里行的双颊冻得红扑扑的,但万卷破毫不迁就,大声纠正着他不甚标准的动作。

  与此同时,翎羽山庄的大厅内则暖融融的。万卷破的妻子江溪湄和丫鬟桑芷正围坐在炉火前。江溪湄有孕在身,即将临盆。虽身子沉重,却难掩其丰润秀美的面庞。她纤手穿针,为即将出生的孩子缝制衣裳。

  ——这就是最常态的翎羽山庄的生活,万卷破、江溪湄夫妇的生活。在他们幸福生活的观照下,人们会觉得一切危险和动荡都是遥不可及的,而我们身边的生活也将总是舒缓的,平和的,没有任何危机的。

  2

  冬。荒蛮雪原。幽都山麓。

  起初,幽都山是美丽而安详的。子夜的月光柔和,微风中的山峦柔若无骨,静静躺在月辉下,这是历史时常呈现在世间面前的形态。

  黑暗中,太虚掌门宋御风策马行至太古铜门前。

  太古铜门内似有妖魔受到感应。喧嚣回荡之声,不绝于耳。天元地极锁和门上铜栓剧烈颤抖起来。

  宋御风轻启行地无疆符。太古铜门瞬间开启。

  一时间,风起云涌,天地变色。众多妖魔蜂拥而出。及至宋御风面前,自动避开,宋御风恍若湍急河流中的一座孤岛。

  在扑面迅疾的风中,宋御风缓缓转过身,双瞳在暗夜中放射出幽蓝色的光芒。

  3

  在千里之遥的翎羽山庄,正在树林中伐木的弟子段耀第一个感觉到了天象的异样。燕山山脉一带,入冬后向来干旱,罕有乌云翻卷之天象。而此刻,乌云浓重叠沓,压得燕山山脉似要垂下头来。树梢上的老鸹突然焦灼地鸣叫起来。低垂的天幕,阴沉地注视着枯黄的树林。段耀预感到有异,飞马流星快跑起来,隐隐约约的头不时在树木罅隙中冒出来,像暗夜窗纸上飞虫的剪影。

  段耀急匆匆地进庄禀告庄主万卷破。江溪湄看着段耀一脸慌张,蹙了蹙眉。

  听了段耀的禀告,万卷破一惊。如此奇异天象,在幽都一带的冬季确实从未发生过。他忙令弟子安遥和刑以达次日策马前往雪原查看究竟。

  4

  次日傍晚。

  安遥浑身血污策马返回翎羽山庄,告知太古铜门已莫名开启。天地变色,以六大妖魔头领领衔的妖魔蜂拥而出,所到之处生灵涂炭,遍野横尸。

  刑以达以一敌众,驱身阻挡。安遥身负重伤,策马返回报信。

  早就有幽都山麓隐匿着众多妖魔的传说。这次却成为结结实实的现实。众人大惊失色。再听安遥所描述,心知难以抵挡。

  众弟子请求庄主夫妇率先离开,穿越北疆,前往云麓仙居避难——翎羽山庄与云麓仙居素有渊源。云麓仙居首领江栖雁正是万卷破妻子江溪湄的大哥。

  万卷破夫妇自知此劫非同一般。他们快速装点行李,带上孩子和侍从众人,驱车纵穿北疆草原。

  就在这时,蓄势已久的雨点打了下来。马匹在风雨中疾跑。雨打倒了成片的蒿草,道路很快泥泞不堪。天色骤然黯了下来,万卷破惴惴地抬头,感觉自己已经有些看不清这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

  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

  在众人离开翎羽山庄后不久,妖魔便已纷至沓来。

  慌乱之中,万卷破叫妻子和桑芷带着孩子快马加鞭,自己则率弟子安遥、段耀等人挡住妖魔去路,双方激烈打斗起来。

  5

  桑芷快马前行,江溪湄携万里行坐在车厢里。至天明时分,连夜颠簸的江溪湄突感腹痛难忍,似是临盆之兆。江溪湄心中暗叫不好,忙令桑芷勒马。

  江溪湄半卧在车厢内,腹痛一阵接着一阵。桑芷见状,知晓主人就将临产。可这荒山野岭,人迹罕至,哪里是生产之所?距离云麓仙居还有大半天的距离,桑芷没了主意。慌乱之中,江溪湄率先镇定下来。万里行是翎羽山庄唯一子嗣,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个孩子的性命。她命桑芷舍弃车厢,和万里行共骑一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云麓仙居。

  看着驮着桑芷和万里行的马匹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江溪湄忍住腹痛,慢步踱到一处水塘边。

  水塘四周,齐人高的芦苇坚固凝滞、密集拥挤,枯黄的芦苇叶被雨水冲刷得凌乱不堪。江溪湄艰难地挤进芦苇深处,带着锋齿的芦苇叶擦得裙裾沙沙作响。

  在水塘边,江溪湄产下一女婴。这幼婴眉目清秀,眉间一颗朱砂痣煞是醒目。她将孩子紧紧包裹在自己怀里。看着水中倒影里狼狈凄苦的自己,她预感这个孩子将来必定命运多舛,她血书一封,为孩子取名“万水影”。

  不久,远远地出现了成群的妖魔身影,映衬得天地间鬼影憧憧。江溪湄知道自己的丈夫和众手下定已命丧黄泉。她决定给孩子喂最后一次奶。孩子吃饱后酣睡了。江溪湄悉心将孩子藏于自己干燥温暖的怀中。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绰绰,妖魔的杂沓脚步声己经很近。雾白的雨幔和茂密的芦苇丛挡住了江溪湄的视线,她只闻妖魔脚步声,不见妖魔形和影。江溪湄紧紧掖住孩子的衣角。过昔像岸越离越远,雨雾像海水越近越汹涌,孩子的小手抓住江溪湄,就像抓住一条船舷。

  妖魔终于趋身而来。率先的妖魔头领朝江溪湄喷起火。江溪湄情急之下,俯下身去,她用自己的身躯护卫了万水影。背部烧灼之痛,也不能使她呻吟一声。

  ……

  妖魔以为一切都已完毕,折身离去。它们结队转攻江南。

  6

  几乎是同时,一向神出鬼没的魍魉族群也得知了这个极具震撼性的消息。魍魉教主荆云集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荆一岷是魍魉未来的掌门。二儿子叫荆一崎,小儿子叫荆一峰。最小的两个孩子是一对孪生兄弟。

  荆一岷年仅十八岁,在荆云集的指令下,他率领魍魉四刺,潜入北疆。惨淡星月下,遍地芦苇肃然默立,芦苇穗子浸在月光里,像蘸过水银,汩汩生辉。荆一岷在剪破的月影下,闻到了强烈无比的腥甜气息。

  他和手下在芦苇从中穿行,数百个翎羽山庄族人叠股枕臂、陈尸狼藉。一群前来偷食人肉的野狗,躲避在芦苇丛里,目光炯炯地盯着荆一岷和他的手下。荆一岷手擎双短刀,只听他甩手一响,两只绿色的狼眼灭了;再一甩手,又灭了两只狼眼。群狼散得远远的,呜呜地哮着。荆一岷迎着月光,向芦苇深处走去。那股弥漫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他的灵魂,在以后更惨烈更残忍的岁月里,这股腥甜味一直伴随着他。

  荆一岷努力四望,目光刺破浓雾,却只见横尸遍野,他们以为了无生机,正欲转身,却发现一阵虚弱的婴儿啼哭声从一具焦尸下传来。

  众人大惊。荆一岷用树枝拨开那具已经被烧焦的身躯,发现竟有一个襁褓掖在尸体的怀里。她裹在尸首的怀里,像花生仁安妥地躲在它的壳里。

  7

  魍魉教主荆云集在女婴襁褓中发现血书,心知是翎羽后人。因魍魉和翎羽山庄、云麓仙居来往疏淡,他本想弃之。但终是于心不忍。

  正在焦虑之间,荆云集的妻子幽棠推门而入,她见女婴眉间生着一颗朱砂痣,一下子便欢喜得紧。原来,幽棠一心想生一女,却一连育有三子。她抱着粉嫩的女婴,目不转睛,只叹是上天所赐。

  荆云集见妻子如此关爱这个女婴,便决意将孩子收养,隐其身世,因是霜冻之日抱回魍魉,于是将孩子更名为霜落。

  8

  同一天,桑芷抱着万里行顺利赶到了云麓仙居。听说妹妹即将临产,江栖雁心急如焚。他亲自带领云麓仙居最精壮的武士赶往北疆寻找。进入北疆后,队伍在一条狭窄的土路上行进,人的脚步声夹杂着路边碎草的悉簌声响。雾气很重,路两边芦苇丛里飘来幽淡的蓑草气息。行至正午,雾散了。远远拐过一道弯,远处三十多人横卧地端,缩成一团,像冻僵了的蛇。

  众人胆战心惊地涌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仰面朝天躺在路边的万卷破。他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完好无缺的嘴,身边一株瘦弱的芦苇断了茎,牵着几缕白絮,落在他的手边……

  冷飕飕的针刺感一波波划过江栖雁的后脊。从富庶宁静,到死寂荒芜,仅仅只过了六天。听说那六大首领好生厉害,此时一看,方知其心狠手辣。

  众人忍住悲伤,四处搜寻,一路却只见万卷破、江溪湄及众弟子尸首。江栖雁再次派众手下细细搜索,仍未见婴孩尸骸。

  从此江栖雁心怀残念----或许妹妹腹中的那个孩子尚在人间。

  9

  万卷破、江溪湄夫妇的残骨被匆匆安葬在燕丘山脉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这株银杏生长了有多少年?桑芷不知道。虽然灰色的树皮已经爬满了沧桑,可它依然郁郁葱葱,树冠茂密,树干苍劲浑厚,给人以顶天立地之感。那时桑芷还不曾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葬在这棵树下。

  一路逃来,孩子们都饿了。此刻,饥饿已经超越了恐惧和对父母的挂念,一群孩子围着餐桌狼吞虎咽。江栖雁心疼地给孩子们夹着菜。万里行安静地吃着,他还不知道父母都已经死了。坐在他身边的是江栖雁的女儿江离离,也就是她的表妹。两人两小无猜,可是不一会,为了一点小事就争执起来——到底还是孩子。

  这还算好的。坐在末席的一个女孩,贪婪地啃着鸡爪子,一嘴的油。这就是段小沐,段耀的女儿。她也不知道父亲已经死了,吃得投入忘我,浑然忘记了身边的世界。

  就这么一群半大的孩子……翎羽山庄将来怎么办?躲避在云麓仙居就能躲过这场劫难吗?桑芷忧心忡忡。

  10

  好景不长,不久,云麓仙居也开始遭到妖魔攻击。

  云麓仙居众将士抵抗了一阵,很快就察觉这不过是螳臂挡车。云麓仙居部队和百姓开始撤往九黎。残存的翎羽山庄部队也随之撤退。逃亡路上,桑婆婆告诉了万里行一切真相——

  “你父母其实已经死了。你是翎羽山庄的少庄主,要扛起翎羽的将来。翎羽总护法路远和翎羽五壮士会帮助你复兴翎羽。你的妹妹不见踪影,或许已经死了,或许还活着。总之你要时刻记住自己的使命。”

  这么多事情。国恨家仇。一瞬间全部涌过来。

  万里行茫然无措地看着沿途逃亡的人流。受伤呻吟的将士。

  一切的颠覆,不过是十天光景。

  而他实际上还是个孩子。

  11

  逃亡在外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居住在九黎,感觉就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意味着被人欺负。

  最先的欺负却来自段小沐。

  男女关系会随着成长发生微妙的变化。男孩发育前,体格多半赶不上女生。部分走到了前面的女生经常追得男生满场飞奔,恨不得将他们骑在身下。男孩发育后,追赶双方和肉搏体位都会发生颠覆性置换。

  十岁的万里行经常被段小沐欺负。

  十岁的万里行还没有长开,细瘦,孱弱。同龄的段小沐显然赶到了前头,她成了这群孩子们的孩子王。但段小沐和万里行一样迷糊,没有开窍。这主要表现在两人的互处方式上——完全是哥们式的,互相斗殴,打完后擦干净脸上的鼻涕就开始合吃一块芝麻糖饼。

  那时的万里行有点恨段小沐。他打不过段小沐。属于他的糖饼永远是小的那一半。

  大人对孩子们的争斗视而不见。这种宽容里包括了对段小沐的怜惜——她实质上已经是个孤儿。她的父母都死在了妖魔手上。

  当然,万里行绝对不一样。他是少庄主。

  身份差异决定外界待遇——段小沐欺负你万里行就可以,她是女娃,她父母是为了翎羽山庄而死;你万里行欺负段小沐就不行,你是男娃,你是未来的少庄主,厚德载物仁德之心是必须具备的。大人们的政治意识和等级观念潜移默化地贯彻在了孩子们身上。

  万里行不喜欢和段小沐玩。他觉得她有暴力倾向。

  万里行喜欢花朵一样芬芳的女孩,甜糯,绵软,就像他吃东西的口味。江离离就是他爱吃的红豆汤圆。

  江离离也经常被段小沐欺负。尤其当她和万里行在一起的时候。

  段小沐见不得万里行和江离离呆在一起。有一次,万里行和江离离在野外拔酸咪咪草吃。段小沐看见了,拖着鼻涕,咧着大门牙就过来了。片刻后,万里行和江离离尖叫起来。江离离哭了。原来段小沐采了两大把苍耳,用力揉到了两人的头发上。万里行和江离离忍着疼痛,互相摘了半天才将这些难缠的苍耳清理干净。

  “段小沐,你不觉得自己的人格存在着严重缺陷吗?!”万里行连指责的方式都是文绉绉的,少庄主式的。

  晚上回到家,桑婆婆给万里行洗澡。脱衣服的时候,万里行后背掉出好几个抱聚成团的苍耳。

  “段小沐又欺负你了?”桑婆婆问。

  万里行点点头。

  “再忍几年就好了。”桑婆婆说,“再过几年她就懂事了。这孩子不容易,你是少庄主,又是男孩儿,一定要善待她。”

  万里行又点头。不忍又能怎么样呢。段小沐长得快,比他高半个头。他现在还打不过她。

  12

  翎羽山庄总护法路远亲自担任万里行的武师。习武休息的间歇,他时常会给万里行讲一些翎羽山庄的往事。

  上古时,后羿以天帝所赐落日弓和追魂箭射九日,救民众于水火之中。但自己的妻子嫦娥却因为受不了人间清苦,偷吃了西王母灵药,飞天而去。后羿失去妻子,痛苦万分,从此归隐山林,不再过问世间之事,只打猎射箭以做消遣。偶有见到资质上佳的孩子,便收为弟子,传授天下无敌的神箭之术,翎羽山庄由此应运而生。

  路远告诉万里行,落日弓和追魂箭是翎羽山庄的镇庄之宝。追魂箭早已消失多年,无迹可寻;而落日弓一直保存在翎羽山庄,妖魔入侵山庄时已将其掳走。“这样东西,你将来一定要替我们山庄夺回来。”路远摸着万里行的头。万里行望着北方。北方那么远,那么远。

  渐渐地,万里行不再常和同龄孩子一起嬉闹了。他开始有点懂事了。

  次年冬天,万里行做了一盏小桐油灯送给了江离离。

  段小沐见到了,愤愤不平地跑过来叫万里行也给她做一个。

  万里行用剩下的边角余料敷衍着给她做了一个。

  段小沐拿着桐油灯,得意万分地走了。

  结果在路上就碰见了几个穷蝉的坏小子,要抢她的桐油灯。等万里行和同伴赶到时,段小沐正鼻青面肿地滚在地上,一身的泥土和枯草。

  万里行他们将穷蝉的坏小子们赶走。一直卧在地上的段小沐“哧溜”一下站了起来,跟没事似的。

  “你没事吧?”万里行关切地问。

  “没事!”段小沐拍拍胸前的土,往怀里一掏,“你看,桐油灯一点没事!”

  万里行看着段小沐一口纵横交错的烂牙,自以为成熟地想,这人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万里行自己的变化却是越来越大。

  一是体格。

  他开始长个子,嗖嗖的,庄稼地里的玉米抽穗拔节一般。他很快就将同龄孩子甩在了身后。段小沐的个子却似乎被去年穷蝉那一劫给吓住了,楞是一点都没长。现在她欺负万里行已不可能。当然,万里行从未这么做过。

  二是箭法。

  在路远和翎羽五壮士的教导下,万里行箭法精进,已然可以箭无虚发,百步穿杨。

  事实上,江离离和段小沐这几年的变化也很大。

  都说女大十八变,江离离越长越好看,体态渐渐丰满,双颊饱满润红,原本瘦弱的脖颈也挺拔颀长起来,有了古典美的意味。而段小沐则越长越丑,黑瘦的一张小脸,淹溺在毫不讲究的宽大灰衣布衫里,风将衣服吹得鼓胀起来,就只能看见她那双还算灵动的大眼睛了。

  13

  万里行十七岁那一年,在前线作战的翎羽山庄队伍遭到重创。翎羽五壮士被妖魔包围,在射完了最后一支箭后,五人全部跳崖,生死难卜。

  翎羽山庄缺人,很多半大的孩子在这一瞬间被推上了战争最前线。这里面,就包括万里行,还有,段小沐。

  一年后,万里行和表妹江离离的事情得到了长辈的暗许。桑婆婆、江栖雁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万里行也很高兴。他原本就很喜欢离离。

  不久后,万里行参加一次夜行军。在中途休息时,万里行碰巧和段小沐坐在了一起。他们欢快地聊了起来。万里行和江离离的佳期将近,话语里全是对远在后方的江离离的挂念,段小沐只是沉默。在夜色中,他看见她晶莹澄澈的眸光摇碎在月光里,那是她那张脸唯一还算美丽的部分。他打趣地问她:“你呢?有没有喜欢上哪个将士?哥哥给你牵线啊!”她笑了笑:“我不会结婚的。”他一怔:“为什么?”她醉了似地哈哈笑了起来:“结婚多无趣啊。和住集体军营有什么区别。”

  他没有反驳她的话。不过是一时笑语罢了。他不相信她不会结婚的,人嘛,谁躲得过婚姻?

  14

  婚后,万里行开始亲自带队杀敌,并连续取得了几场胜仗。

  擒贼先擒王。在一次围杀妖魔头领的战事里,翎羽山庄上上下下都发现六大妖魔头领个个身着异甲,刀枪不入,箭射过去,如棉花撞墙。

  总护法路远告诉万里行,只有落日弓和追魂箭,方可射穿这些妖魔首领身上的异甲。

  万里行开始率队伍寻找追魂箭。而路远带领一骑队伍,潜入妖魔阵营,取回被抢走的落日弓,刚刚得手,便被妖魔发现,只得且战且逃。

  路远回到营地的时候,已经死掉了,他的背部中了无数箭和飞刀。那马一路狂奔,将主人带回了阵营。路远冷冷的躯体仍直立在马背上,笔直的身体如同一块坚定的大理石。

  万里行踉跄着扑上前,亲手将路远叔叔的尸体抬下马。背部的精钢箭镞仍在滴血,路远两眼圆睁,死不瞑目,而落日弓赫然就挂在胸前。

  翎羽山庄将路远的尸首匆匆埋在了燕丘山脉上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这里只安葬翎羽山庄最重要的已故之人。万里行父母的残骨也葬在这棵树下。

  从此万里行的身上别着两张弓,一张落日弓,一张普通弓,左右各一。只是落日弓令人啧啧惊奇——不管使多大劲,没人可以将其拉开。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15

  后来,万里行和江离离有了个儿子,取名万步健。万步健渐渐长大,最喜欢和段小沐“阿姨”一起玩。段小沐尚未婚嫁。自从她把上前说媒的媒婆一脚踹出门后,再没人敢过问她的婚事。

  万里行教儿子用“不仅…而且…”造句。万步健说:“段小沐阿姨不仅很美丽,而且很可爱。”万里行差点吐了。

  “这是你教他的吗?”第二天,万里行问段小沐。

  “是啊!难道这不是事实吗?”段小沐小脸一扬,胸有成竹的样子。万里行惊讶于她的自信,暗想我怎么看不出来?于是又问:“你怎么这么肯定?”段小沐说:“我当然肯定了。认识我的人都这么说。是不是,小健?”万步健居然表示赞同,并且举出了段小沐前天在市场买马靴的事情。好半天万里行才听明白,原来鞋店老板说段小沐真漂亮,竟主动将价钱减至一半。万里行心里冷笑:这是奸商惯用的伎俩啊,来个侏儒都可以捧成彪形大汉。

  后来发生的事情,令万里行不敢再让儿子和段小沐“阿姨”一起玩。

  这件事情就是儿子的语言能力越来越让人目瞪口呆。有一天在行军时,坐在车内的万步健突然指着前排一对窃窃私语的翎羽山庄侠侣,朗声道:“他们那是在过夫妻生活。”然后得意洋洋地看着父亲,一脸因为语言水平飞涨而期待表扬的神情。万里行吓了一跳,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这是他才五岁的儿子吗?他忙说:“不对不对,那对侠侣根本不是夫妻,你要是再这么说,准得挨揍。”谁知万步健小眼珠一转,自作聪明地纠正道:“那他们是在过男女生活。”

  万里行突然明白这是谁的杰作了。他愤怒地把脸转向段小沐,段小沐却腆着脸, 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在一个僻静处,万里行喊住段小沐:“请你不要再毒害儿童!”万里行讲话依然是文绉绉的,庄主式的。

  “我可没教小健这么说——对!胎教!那一定是得益于你的胎教!”段小沐嬉皮笑脸。

  “段小沐!”万里行愤怒了,他一把揪住段小沐,“你还以为是小时候吗?想欺负谁就欺负谁?”

  “我又没有欺负小健!”段小沐瞪圆了眼睛,一脸无辜。

  “够了段小沐,我警告你,你这个老女人,快点找个人随便嫁掉。”万里行甩开段小沐的衣领:“你就是只苍耳吧,浑身是刺,到处给我惹事,令人生厌!”

  “你以为苍耳长刺是为了惹事吗?”段小沐用低沉压抑的声音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万里行咆哮道。“从今天起,不准再接近我儿子半步。”

  这是万里行第一次真正对段小沐动怒,说了一些过激的话。

  段小沐一脸错愕地看着万里行,好象不认识了似的。沉默片刻,她转身,风把她的披甲鼓荡起来,她小小的、灰色的背影,像极了一颗枯萎了的苍耳。

  16

  就在当天夜里,发生了两件事情。

  一是段小沐主动要求到战事最酣的燕丘战场上去。被批准的时候万里行不知情。段小沐原本就只是队伍里毫不起眼的普通将士。她的留下或离开,对战局根本无碍。

  她就这样静悄悄地独自走了。万里行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跑去帐营,已经空了。他望着远方,有一丝莫名的怅然。

  另一件发生在半夜。有蒙面少女偷袭战营被擒。是万里行一箭射中了她的腿。

  “你来翎羽山庄的阵营做什么?”他问这个眉心有颗朱砂痣的女孩儿。

  “听说落日弓在你们这里。”女孩倒是非常坦率。

  士兵将女孩推搡出营的时候,恰好桑婆婆和一群老将领经过,虽只是惊鸿一瞥,已足以令众人心头一凛:确实太像了。年龄也符合。

  众人商议的结果是最终放了她。

  万里行偷偷跟踪,一直跟到了魍魉,才知道这个女孩是魍魉的弟子。

  17

  战事拖到第十九年,众门派开始陆续回应荒火的倡议,纷纷集合。也在这时,桑婆婆开始了和魍魉比较密切的往来。

  尽管不知道详情,但万里行完全可以想象,桑婆婆和荆云集的妻子幽棠是怎么互相认识的。从彼此忐忑猜疑,到逐渐推心置腹。这样一个兜兜转转的过程——确认了那夜潜到翎羽山庄的蒙面女孩其实就是他的亲妹妹。

  但那个叫霜落的女孩子态度执拗,死都不肯回翎羽山庄。她的固执里似有无尽的隐情。

  那一天,万里行知道,原来自己的亲妹妹真的还在人间,原来亲情的重新获得与再次失去都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这人世,再遥远的距离,再荒谬的错过,都可以重新取得联系,而一些最亲密的错过,却很难再联系上。

  好比他和自己的亲妹妹万水影,即使她已经改名荆霜落;

  好比他和段小沐,即使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段小沐到燕丘后,曾有过一次两支队伍的擦肩而过。

  尽管只是行军途中的一次邂逅,万里行还是很高兴又看见了段小沐。他看见她明显黑瘦了,莫名地感觉有些心疼。他停在匆匆而过的人流中,对她说:“以后,常给我写信。”

  段小沐却说:“我不会给你写信的。”

  万里行以为她还在跟他呕气,而且这时妻子江离离在远远地叫他,他急着策马过去,根本没在意她的话,也没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消失在人流中的。

  他没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18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万里行在营帐里批阅军务,批着批着就睡着了。

  他梦见段小沐来了,站在他的桌前,穿着不讲究的宽大的灰衣布服,小小的一张脸,淹没在黯淡的底色中,只有晶莹的眸子璀璨迷离,看上去竟也有几分动人。

  他开玩笑地质问她:“怎么不好好打仗,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又想毒害我儿子啊?”

  她笑眯眯地望着他,不言不语,安宁沉静。他在那一瞬,突然发现了这个女孩的美。那是一种生机盎然,清澈如泉,不带杂质的美;是一种真实洒脱,清新自然,不牵强不做作的美。过了好会儿她才说:“我该走了。临走只想纠正你的一个错误:苍耳长刺,不是为了惹事生非,它只是想依附在你身上,跟着你,一起去四方生根、发芽、结籽。”沉默片刻,她转身,风把她的披甲鼓荡起来,她没有回头。

  万里行后来才知道,段小沐是来向他告别的。

  她在那天晚上去世。为了转移妖魔视线,拯救被围困在黑暗中的大部队,她一个人点着灯,策马穿越燕丘山脉。妖魔飞矢如蝗,目标都指向暗夜中那一小簇灯光。

  听整理残骨的士兵说,她的尸体被抬回来时,周身遍插铁箭,密密麻麻,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浑身是刺的苍耳,从她身上取出的断箭足足装了一麻袋。身上唯一的遗物是一盏陈旧简陋、已经被妖魔乱箭射碎的桐油灯。她就是点着那盏灯横驱山脉,吸引妖魔视线的。

  万里行看着那盏灯的残片,发现那盏粗糙的灯,就是他少年时送给她的。他没想到她随身带了这么多年。而他送给妻子江离离的那一盏精致得多的灯,早就不知道被离离随手扔到什么地方了。

  段小沐的残骸被埋葬在燕丘山脉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那是给予一个普通将士的最高礼遇。埋葬她的时候,万里行正在一个战局中和妖魔纠缠着,没有去——他们已经告别过了。

  他很哀伤。她还不到三十岁。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空着手来,又空着手去,除了一盏破旧的桐油灯,她掌心里什么都不曾握住。但他也为她庆幸。滔滔浊世中,一个人清清白白地来,又清清白白地去,虽然没有收获,却也没有亏欠,这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段小沐死后不久,万里行的亲妹妹也死了。

  妹妹的死,与魍魉内部,与众多门派之间的纷争都有关系。她死得既纯粹又复杂,是万里行一生都不愿再回想、一生都无法捋清的纠结。

  但万里行永远都记得妹妹临死前对他说的那句话:“哥。带我回家。”——魍魉不是她的家,但,难道翎羽山庄就是吗?

  这个曾经叫万水影,又曾经叫霜落的女孩,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不属于她自己。她没有自己的面目,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自己的原乡。她是上苍流淌到这世间的一滴眼泪,还没着陆就已在风中飘散殆尽。

  19

  桑婆婆将万水影与生身父母的残骨埋葬在了一起。

  送葬的队伍刚刚转身,桑婆婆突然拔剑自刎。这是谁事先也没有料到的。

  “我愧对老庄主,未能照顾好他们的女儿。”临死前桑婆婆对万里行说,“将我葬在你父母和水影的旁边,我生前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女儿,死后让我完成这个愿望吧。”

  自此,翎羽山庄历史上最重要的六个人,都睡在了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下。

  下山后,万里行再次回首,远远便看见了山脉间的那棵银杏树。时值秋天,银杏树叶全部变成了浓郁的金黄色,每一片都灿烂、透明、眩目,笔直的树干坚实沉稳。在夕阳的照射下,整棵树犹如一支燃烧的火把,辉煌夺目,熠熠生辉。

  ——是翎羽山庄历史上最重要的六个人的血与泪,熔铸了这棵树的苍茫。

  次年,翎羽山庄经历了反抗妖魔历史上最壮烈的一役。在燕丘山脉,整个队伍被包围在山谷中。寒风大雪。整个队伍只剩下六支箭。救援队伍迟迟未来。

  “想不到我万里行戎马一生,到头来只剩下六支箭。”万里行悲伤地想。半夜,万里行和马相拥着,沉沉睡去。

  “万里行,振作起来!”依稀迷离中,他看见桑婆婆向他走来:“你还记得埋葬在银杏树下的六个人吗?你的父母,总护法,小沐,你妹妹,还有我,哪个死得不悲壮惨烈?我们每个人的魂魄都浇注在一支箭里。你箭匣里的六支追魂箭,就是你夺取六大妖魔首领的利器。”

  万里行猛然从梦中惊醒,“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家园旧事,几载沉浮,全部在眼前一一闪现。落日弓,岂是蛮力可以拉开的?一定要有对这人间的一腔长情大爱。他恍然顿悟,一顿身,竟然轻松将落日弓拉个满圆——原来落日弓的秘密在这里。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是云麓和魍魉的救兵来了。

  20

  就在这一年冬天,众门派纷纷开始响应荒火教的号召,同仇敌忾,共同打击妖魔。

  万里行率领翎羽山庄,成功围住了妖魔首领刺枭王的部队。包围圈滴水不漏,就待信号想起,众将士奋力痛打。

  一支信号弹照亮天穹,轰隆隆的震天锣鼓敲响了!在信号弹的光芒还没消散的短暂瞬间,眼疾的万里行一眼就盯准了躲藏在众妖魔里惊慌失措的刺枭王。

  万里行将第一支追魂箭搭在落日弓的弦上,箭头光芒四射,蓄势待发,紧接着弓拉满月,如同即将劲疾捕食的猎豹。

  “这一支箭,是我代父亲还给你的!”“嗖!”,手中的箭裹胁着气流如流光逸电呼啸而过,顿时间霞光万道,气浪卷天!只听“啪!”的一声,刺枭王应声到地。在妖魔惊恐的呼叫声中,八大门派正式开始了反击的号角,而第一个被妖魔驱赶出家园的门派,翎羽山庄,也由此踏上了豪迈的返乡之旅!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