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已经整整两年了,临走时连一句话也没有给我留下。

那天我从很远的地方飞回北京,赶到他的病床前。他的嘴和鼻孔里被插着各种管子,已经不能说话了。见我走近,便从床上用力向上探身,已经昏黄的眼睛一时间变得很亮很亮,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赶快用右手护住他僵直的脖子,左手握住他放在床边的那只柔软无力却仍然温暖的手,还(huan)给他一个最灿烂的微笑。我扶他慢慢躺下,鼻孔里插着的那些管子,令他的头不能转动,脸上也不能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很明亮的眼睛,转过来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很久很久不能移开。他的目光是那样地平静而无奈,那样地柔弱和纯真,像个婴儿。四周很静,只有心脏监视仪和呼吸器发出的微弱的声响。我们就这样对视。记不清有多久,周围的一切,包括焦急心碎的母亲,都在这无语、无泪、无怨、无悔的寂静中渐渐地退远了。留下我们父子两人的目光,像晨雾慢慢升起,又渐渐飘散,超越了往日数不清的夹在书页中发黄的故事,变得纯净和清新,最终蒸腾净化为一种水晶般的永恒。这就是我们父子之间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交流。

渐渐地,父亲累了。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从此就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的一生都处在社会剧烈变革的风口浪尖上。他九死一生,亲历了中国现代史上的多次重大转折、倒退、灾难、进步与繁荣,他众多的师长、挚友和同志都是站在时代前列的风流人物。在他晚年的宁静日子里,我仍然能感受到他那种如同黄河波涛般的诗人的激情和挥洒江天的豪气。他匆匆离去之后,我忽然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软弱。我这个比他高出一头,有着一副粗壮肩膀,自认为什么都能扛起,长大后从来都不会哭的儿子,一时间觉得几乎要扛不住了。没人的时候,竟然会有眼泪在无声无息中一串串地滑落。在他去世两年后的今天,我偶尔在睡梦中醒来,发现脸贴在被泪水浸湿的枕头上。每当此时,往往是远在异乡的我都会在黑暗中仰头对冥冥之中的父亲说,说我真的非常爱他,他也许还不知道,连我自已都不知道,我有多么地爱他!

坐在父亲生前常坐的那张皮沙发上,我喜欢抚摸他常放双手的地方。那里的皮质很柔软,我甚至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想到他无数次从这里站起,放下手里正在写作的那些可能又要传世的文章,来帮我这个永远粗心大意的孩子在出门之前满屋地翻找车钥匙的情景。他总是一边无可奈何地抱怨我这个儿子是如何地不可救药,一边又心甘情愿地左翻右寻,最后往往是他,我眼光犀利的父亲,在那些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把我遗忘的东西找到。看到他那种无奈而慈爱的笑容,听到他那些亲切的责备的话语,我都有一种很淘气的满足感。对我这个一生浪迹天涯,命中注定要远离家乡的游子,父亲早已习惯了。如果我突然说要去米兰一个星期,或者晚上敲门说刚从悉尼回来,他只有惊喜,却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他更是被迫接受了我的与他完全相反的马虎性格。

也许是命运给我留下的终生遗憾吧,最后一次离家出远门的时候,我竟然什么也没有忘记带。我提着行李箱从过厅匆匆走过,看到父亲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宝座”上正写着什么。我远远地向他打了个招呼,他抬起头,并没有起身,只对我会心地一笑,挥起左手一招,还像往常一样用他嘲笑的口吻高声问我:“没有忘记什么东西吗?”我眯着眼睛回他一笑,摇摇头,向他招手,然后就走了,连头也没有回。在父亲去世之后,我甚至不止十次地责问自已:那天怎么会什么也没有忘呢?机票、护照、眼镜、手机,哪怕是一支钢笔……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忘,包括父亲对我那远远的会心地一笑(那是他给我的最后一笑),我也没有忘,而且永远也不会忘。

我珍视父亲给我留下的一切。

他给我留下很多。他给我留下慈爱、勇气、坦诚、乐观、正直、严谨、勤奋、热情、自信、坚强、幽默,还有过人的才华……所有这些都是我最宝贵的珍藏。作为他最小的儿子,我绝对没有资格来评价父亲的一生。我写这篇短文只是想告诉他,他身后给我留下的都是我无比珍惜的财富,它们汇入我的血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父亲给我留下的那只电子手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白色的表面,全钢的表壳,闪着银白的光泽,至今还在滴哒地走着。对我来说,那细小精密的钟摆,那组跳动有序的时针、分针和秒针,就是父亲生命和精神的脉动延续。它们在跳动中不时地提醒我,人生的一分一秒都是不可停止、不可更改、不能逆转的。它让我懂得,一切对生命的恐惧、焦虑,悔恨和猜疑都没有任何意义。人生无论长短,都能够是一样的光彩和美丽。生命中的每一天,每一天微光中的晨雾,每一天午后灿烂的骄阳,每一天星空下拂过草叶的轻风,都是我的财富。一定要全心珍惜它们,就像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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