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的困惑
文/ 陈村
女儿生了人人有份的风痧,在家歇着,当爹的就当起了代课教师。翻开数学书,正好在教亲爱的人民币。书上的一分,一角和一元画得十分逼真。如今的孩子认起钱来个个都是天才,其实是不必再教的。定睛一看,钱的下面各有一行铅笔字:一分下写的是"很不好",一角下是"不太好",一元则是"太好了"。要她做习题,做到几分钱的题目就唉声叹气,上帝同情她,让她碰上一门7元加8元的好题目,她竟高兴得眉飞色舞。当爹的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应喜应愁。
女儿每月有三元钱"工资",她有时会算算,比如一只西瓜要几个月的工资。她说将钱省下来,给我买空调,给她妈买自行车。这话自然不能当真,孝心可嘉是也。她的东西来得容易,所以也不爱惜,今天吵着要来的东西,明天就像垃圾一样了。既然当了爹难免是要忆苦思甜的,难免使她厌烦,转过头东张西望。
我曾问过许多人,多少钱就是多了。人们顿时迟疑起来,仿佛怕失去一个好机会。有一位月收入三百多人民币的姑娘节制地说,50万。一年算她有5000元的收入,得到五十万竟要一百年之久。期望和现实的距离实在太远了。我问,50万就够了?她回答,钱怎么会够呢!
我们总爱将"百万富翁"作为非常有钱的代名词。今天的一百万,买不下市中心一套豪华公寓。有了房子,先生的车呢,家具呢,装潢呢,电器呢,太太的首饰呢?一家人的日常消费呢?所以,即使口袋里装着雄伟的一百万,细想起来还是个穷人。
当然,这也是在瞎操心哪。我们离这个穷穷的百万尚有一百年之遥,还没到担这个心的地步。只是穷人喜欢做梦,要自己开心开心。原先指望在梦里当一回皇上,这样一担心,心就灰了,梦也酸了。且不说十恶不赦的通货膨胀,就是一点不涨,手中的那些个小钱也是经看不经花的呀。
我们虽然没什么钱,见识倒是一点不缺少。地球上的事情,我们没有不知道的。我们虽然没当成富翁富婆,也在银幕上在邻居的嘴里看到听到过富人的派头。日收斗金,挥金如土。眼前还有那挂个吱吱作响的傻瓜机,绑一个肥胖腰包的日本游客,活生生地向我们讲述金钱的魅力。
好在我们穷惯了,既是穷得很不耐烦,也穷出了经验。我向平平常常的人请教,日常都干些什么。她们不假思索地说,窝在家里。有时读读书,最经常的消遣是看电视,电影也已成为一种奢侈。街还是要逛的,街上如今有许多可以一看的东西,灯红酒绿,十里飘香。商店越开越多,逛商店爱逛个好店,人少,气氛好,那种没有自动扶梯或者只有上梯没有下梯的店是不去的。进了精品或者极品商店,样样东西都不少看,只是不看价格。反正买不起,看了心烦,看了伤心,不如不看。于是,逛街成为一种审美行为。都市文明也许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好与不好都是比较出来的。过去,我们两眼一抹黑,我们的心是很静的。过去,我们见不到,我们的心态是很放松的。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不光要受点穷,还要搭上焦灼和自卑。穷则思变,一个"8"字,搅乱了一个中国,发不够地发。当我们陷入要发的陷阱,那两个圈圈像手拷一样地套住了我们。我在其中看到了悲壮,和中国足球一样的悲壮。穷了几千年的老百姓啊,说起来辛酸,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钱是万能的,不想钱是万万不能的。与其说我们被没钱坑了,不如说是被想钱坑了。钱,从来是个用的东西,不是个想的东西。
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浑身没劲。钱实在是最没说头的话题,让我们说点别的吧。世界很大,生活无限,美妙的事物实在不可胜数。古往今来,多少文章是因为钱而产生的,自然还有多少善举和恶意。说来说去,钱还是这样的钱,话题也并未因此而减少。可见,说也是白说。既然如此,我们从钱眼里钻出来,吸一口鲜洁的空气,狠狠打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