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世代流传一本家谱,在名字下附着传记,记录生平。张大庄的传记在他二十岁那年就已经完稿,并记录在册。在张大庄逃离之前,家谱已经不知踪迹许多年,后来张志伟在张远的坟墓下面发现。翻开张大庄的那一页,只记着寥寥数语
生平无所述,清风无意流
张远的墓就在三草庙下面的田地边,无人问津,直到野草滋生,盖过坟头,无迹可寻。张大庄曾经对别人说,他一生都在看张远的脸色,他一生都没有记住张远的脸。在张大庄十四岁的那年秋天,K城的枫叶都染成火苗的时候,他就离家出走了。向东走三十里,路过马头镇,翻过高峰,也找不到没有人际的地方。他遇到许多在外面游走,多年未归的人,他觉得他和他们一样,任人摆布。在更远的地方,草色开始发紫,野人的踪迹逐渐多了起来,那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和别人还是不一样的。但是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有的人逃避,远离人烟,有的人追逐,市井卖花。
他在遥远的山谷碰到了一个人,身披白袍,叶子挡住了脸,身体像烟一样,浮动不定,他的脚像树根,扎根沙土。那个人说话的时候模仿鸟声,不能辨认他说什么。从他身旁经过,能闻到芳草的香气。他决定在这里住几年。他找到了一个树洞,旁边经过一股细水,注目远望,就能看到许多野果。
那个时候,在许多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张大庄都能虚构许多张文的故事来。家谱里关于张文的记载也只是两句话
金鳞池中物,闭目游四方
张大庄出山的时候,胡子已经发白。他在梦里听到了母亲的哭声,才知道张远已经离人世了。他用学到的鸟声和白袍先生告别,把一撮小土放在怀中,离开了。离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白袍先生说,他坦白自己在山上已经两百年了,见风起花落,水涌云生,不过是一朝夕的事,可是离开了,回到人世里,就是死去了。人世里,人们追求自己爱慕的,放任自己宠爱的。我最清楚,人是什么了。我现在已经不把自己当成人了。你看,我的双脚,像树根一样插在土里,吮吸露珠生活,我成了一颗草。你看,我的双手长满了羽毛,像鸟儿一样穿越山林,我的声音能把凤凰吸引过来,我成了一只鸟。我是什么并不重要,但是我仍然活着,远离人烟。你若离开了,就不要回来了,也回不来了。
那时候张大庄还年轻,他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