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因为我六十岁,承诸君设此盛大欢宴。又蒙新六先生,代表诸君面致祝辞。我领此盛情,又感谢,又惭愧,又欣幸!

古人分上寿,中寿,下寿。第一说:八十岁为下寿,一百岁为中寿,一百廿岁为上寿。第二说:六十岁为下寿,八十岁为中寿,一百岁为上寿。仔细想来,以第一说为古。因古人秉赋深厚,又少断丧,一百岁的人不算稀奇,故以八十岁为下,一百廿岁为上。后来寿元渐短,八十岁的人,已算稀奇了。大约世俗要抢先做生日,故附会“六十岁为下寿”之说。由此观之,六十岁不得称为寿。

我的死友李一琴君常说,凡人八岁入小学,廿几岁大学毕业,再至各专门机关实习,再入研究院,研究毕后,再到外国肄业。实习研究,总须到五十岁,知识方能完备,方能致用。五十一岁,可以问世了。天下事,无论大小新旧,总有困难,总有波折,不做不晓得,总须经过多少次困难波折,方能成功。无论甚么事,如果一手办理,一气办五十年,必有大效。故定五十一岁至一百岁,为办事时期。

如此,人生未免太劳碌了。应定一百零一岁起,为休养时期,至少休养五十年,以慰一生求学办事之劳苦,并为后人未雨绸缪,方为美满。到一百五十岁,寿终正寝。

如此说来,应改正古人之说,一百岁为下寿,一百廿五岁为中寿,一百五十岁为上寿。

我以为在座诸君,都有此希望。惟我一人,不敢存此奢望。因我少年时,不懂卫生,自己贻误,生病的日子最多。朋友糟蹋我,说我是“五劳七伤”。但亦因生病较多,对于养病的经验,亦晓得些。今天吃了许多好菜,无以为报,把我生平养病的经验,毫无欺饰的说给诸君听听,以博诸君一笑。

我幼时秉赋薄弱,中医说“先天不足”,凡小儿常有的病,如惊风,儿,痢疾,我都生过。赖我的母亲,辛苦调护,幸未夭折。至九岁,忽患眼疾,黑睛生白点,白睛生白翳,眼眶红肿,白翳由白睛延至黑睛,又由右眼延至左眼。当时只有眼药,并无洗眼药水。我的父亲,请了世伯黄先生医治,说是“阴亏火旺”,所开方剂,是生地,元参,黄柏,知母之类。吃到十岁秋季,渐渐见愈。又因误服了一帖附子肉桂(是我祖母所吃的调理药),从新翻了。又吃原方,吃到十一岁冬季,方告全愈。但身体极弱,大家说我是“骨瘦如柴,面白如纸”。

我在十一岁时,父亲已给我定亲了。我的未婚妻早年丧母,有吐血症。母亲主张早娶过门,便于调护。故十七岁春季,我就成婚。结婚第三天,我妻便吐血。遵医生之嘱,虽在蜜月,亦异床而居。但不到两个月,我亦患咳嗽了。十八岁正月断弦,不免伤感,我又咳嗽,渐渐痰中带血,盗汗,遗精,怔忡。父亲不叫我在馆读书,在书馆之外,安一书房,叫我自由看书。我在父亲书架上随便翻翻,看见一本《人生要旨》。内中说“打坐调息,可以益寿延年”。我就依照所说,试做几次,觉得怔忡稍好。做了一个月,遗精盗汗亦止了。一直做到十九岁夏季,人已复元。是年冬,随宦至开封。至廿一岁,又至济南续弦。一直至廿四岁,但有小病,无大病。

廿五岁,即戊戌年,到北京会试,不第。其时康梁提倡新学,废八股,我亦受了激刺。下第之后,投通艺学堂,习英文、算学。其时寓在城外长元吴会馆,距酒馆茶寮甚近。凡苏浙两省下第留京之人,每日聚会。其初不过酒食徵逐,渐渐叫局,摆酒,打茶围。去过几次,就有素不相识的人,前来拉请,不去又不好意思。人请我,我便须请人,我居然亦以大杯豁拳。酒醉之后,往往不自检束。时属夏令,暑湿熏蒸,夜深回寓,风露侵入;次早又须至学堂听讲,不免劳顿。一到秋令,种种“罪案”,一齐发作,生了一场极危险的秋瘟。那时没有量热度的寒暑表,我还记得,热甚时,谵语发狂,大约至少一百零四度了。在京请中医诊治,缠绵几个月,方能回河南。又“骨瘦如柴,面白如纸”了。病后,羸弱之极,见了人两腿发软,不能起立。我想,我的生命,已极端危险了。回忆到二十岁前所做打坐调息,从新温习。温习三个月,大有效验。又在庭院内种了菊花二十盆,凡分根、打头、摘芯、浇水各事,皆亲手为之。早起一一移至有日光处,中午移至无日光处,将雨移至廊下,皆不假手于人。到秋季,菊花开后,又练习八段锦。居然到二十六岁夏季,完全复元。

三十岁,至山西就馆。三十一岁,调至长沙充抚署文案。早八时,即入署阅公牍,动笔起稿,拟批,手不停挥至午饭。饭后,又就坐动笔至晚饭。晚饭后,整理回家,一见睡榻,倒身而卧,次日复如之,因此发生胃病。三十二岁,调奉天,生活一如在长沙时;而事更繁,终日无散步之暇,因此胃病更剧。先停米饭肉食,吃面包。嗣后面包减至一片,须烘焦而后食。同事戏呼我为“叶面包”。

三十五岁,已卜居上海了。在我养胃病时代,渐渐与本行中坚人物,发生感情。各位皆道义之交,饮食应酬,皆有规则。我亦渐知卫生之要,节饮食,慎嗜欲,少思虑。胃病既愈,身躯亦健。我与本行关系,日深一日,我的身躯,亦日好一日,此亦我引为欣幸之一端。如此生活,经过了十余年,但有小病,无大病。中间发过头晕两次,稍严重,均经西医治愈。至四十八岁,请日本某医全体总检查,断为贫血。贫血原因,是运动太少。我问何种运动最良,日医云:“不论何种,皆有益,总以不间断为要。与其行较繁之运动,而或作或辍,不如择一较简之运动,日日行之,永不间断,效验甚大。”我然其说,次年游北平,友人授我米勒氏五分钟体操。我自四十八岁秋季,至五十七岁冬季,前后几十年,每晨练习。遵医生言,永无间断。惟被匪绑去之九日,势不能练习体操。在匪窟之第四五日,五中烦躁,睡眠不安,头痛身疼,便秘作呕。我想如果生病,无医无药,危险之至。乃挣扎起来,习打坐调息。匪徒疑我静听外间声息,强按使卧。我不得已,只好待其鸦片吃饱,鼾声如雷,起来打坐调息。果然头脑清醒,精神回复,至第六、第七、第八日,皆靠此维持。故回家以后,虽小病数日,极易复元,皆打坐调息之效。

当五十六七岁时,我以为米勒氏体操,过于单简,意欲再进一步。友人授我太极拳,我练习月余,不甚记得,不久便间断了。后因舍弟叔衡,购一英文书,名曰懒人体操。口授我数种,随意习之,似觉有益。后在商务印书馆,得一雷氏译本,名曰《奔纳氏返老还童运动法》。自五十八岁春天起,即照译本,每日轮流练习,将米勒氏体操中止,至今天尚未间断。

我的身体,自五十一岁起,一年好似一年。此九年半中,习米勒氏体操者七年,习奔纳氏体操者二年半。所得好处,究属何种为多,尚待研究。惟习奔纳氏体操后,二年余未曾伤风。向来夜间不能看铅印石印书,现在灯下以朱笔校书,作蝇头小楷,亦不觉累,跑山十余里,不至腿酸腰痛。此皆奔纳氏体操之效。我是“五劳七伤”之人,练习十年,尚且有效。在座诸君,皆血气充盈,身体组织健全,毫无断丧之人。如果采用此法,其效益必增加千倍百倍。诸君何妨试试。每日清晨将醒未醒,将起未起,贪恋衾枕之二三十分钟,皆为终身受用不尽之机会。如果尚嫌费事,或者每晨提早起床二三十分钟,多走一两站,再上电车;或者步行回家;或者回家以后,洗脸吃饭诸小事,皆肯自己动手;或帮助太太,稍分一臂之劳,亦有益处。万不可“茶来伸手,饭来开口”,一到家中,便上床看小说,一动也不动

今天领此盛意,本应答席。照杭州乡风,至少请吃子面。但敝寓逼窄,容不下二百四十余个来宾;且同时责成厨子做二百四十余碗子面,一定不堪下箸。只好变通办理,节省面资,筹出三百元,以浙江兴业银行同人名义,捐助黄河水灾筹赈会,奉祝在座诸君,福寿绵长,人人在本行办事五十年,再回家休养五十年。并祝诸君荣誉,与浙江兴业银行之荣誉,共同不朽。各饮一杯,谢谢!

选自《叶景葵杂著》,1982年版,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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