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间谈话,近来最多谈及的是关于身体的事。不管是三十岁的朋友,四十岁的朋友,都说身体应付不过各自的工作,自己照起镜子来,看到年龄以上的老态,彼此感慨万分。
我今年五十,在朋友中原比较老大,可是自己觉得体力减退已好多年了。三十五六岁以后,我就感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工作起不得劲,只是恹恹地勉强挨,几乎无时不觉得疲劳,什么都觉得厌倦。这情形一直到如今。十年以前,我还只四十岁,不知道我年龄的都说我是五十岁光景的人,近来居然有许多人叫我“老先生”。论年龄,五十岁的人应该还大有可为,古今中外,尽有活到了七十八十,元气很盛的。可是我却已经老了,而且早已老了。
因为身体不好,关心到一般体育上的事情,对于早年自己的学校生活,发见一个重大的罪过。现在的身体不好,可以说是当然的报应。这罪过是什么?就是看不起体操老师。
体操老师的被蔑视,似乎在现在也是普遍现象。这是有着历史关系的。我自己就是一个历史的人物。三十年前,中国初兴学校,学校制度不像现在的完整。我是弃了八股文进学校的,所进的学校先后有好几个,程度等于现在的中学。当时学生都是所谓“读书人”,童生秀才都有,年龄大的可三十岁,小的可十五六岁,我算是比较年青的一个。那时学校教育虽号称“德育智育体育并重”,可是学生所注重的是“智育”,学校所注重的也是“智育”,“德育”和“体育”只居附属的地位。在全校的教师之中,最被重视的是英文老师,次之是算学老师,格致(理化博物之总名)教师,最被蔑视的是修身老师,体操老师。大家把修身老师认作迂腐的道学家,把体操老师认作卖艺打拳的江湖家。修身教师大概是国文教师兼的。体操教师的薪水在教师中最低,往往不及英文教师的半数。
那时学校新设,各科教师都并无一定的资格,不像现在有大学或专门科毕业生。国文教师,历史教师,由秀才举人中挑选,英文教师大概向上海聘请,圣约翰书院(现在改称大学,当时也叫梵王渡)出身的曾大出过风头;算学、格致教师也都是把教会学校的未毕业生拉来充数:论起资格来,实在薄弱得很。尤其是体操教师,他们不是三个月或半年的速成科出身,就是曾经在任何学校住过几年的三脚猫。那时一面有学校,一面还有科举,大家把学校教育当作科举的准备。体操一科,对于科举是全然无关的,又不像现在学校的有竞技选手之类的名目,谁也不去加以注重。在体操时间,有的请假,有的立在草场上看教师玩把戏,自己敷衍了事。体操教师对于所教的功课似乎也并无何等的自信与理论,只是今日球类,明日棍棒,轮番着变换花样,想以趣味来维系人心,可是学生老不去睬他。
蔑视体操科,看不起体操教师,是那时的习惯。这习惯在我竟一直延长下去。我敢自己报告,我在以后近十年的学生生活中,不曾用心操过一次的体操,也不曾对于某一位体操教师抱过尊敬之念。换一句话说,我在学生时代不信“一二三四”等类的动作和习惯会有益于自己后来的健康。我只觉得“一二三四”等类的动作干燥无味。
朋友之中,有每日早晨在床上作二十分钟操的,有每日临睡操八段锦的,据说持久做会有效果,劝我也试试。他们的身体确比我好得多,我也已经从种种体验上知道运动的要义不在趣味而在继续持久,养成习惯。可是因为一向对于上面这些厌憎,终于立不住自己的决心,起不成头,一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们所过的是都市的工商生活,房子是鸽笼,业务头绪纷烦,走路得刻刻留心,应酬上饮食容易过度,感官日夜不绝地受到刺激,睡眠是长年不足的,事业上的忧虑,生活上的烦闷,是没有一刻忘怀的。这样的生活当然会使人早老早死。除了捏锄头的农夫以外,却无法不营这样的生活,这是事实。积极的自救法,唯有补充体力,及早预备好了身体来。
“如果我在学生时代不那样蔑视体操科,对于体操教师不那样看他们不起,多少听受他们的教诲,也许……”我每当顾念自己的身体现状时,常这样暗暗叹息。
选自《中学生》第58号,193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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