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负在中国不算一个坏名词,而自大却是例外的——那是脱俗入雅的法门。
“四民”之中,穿短衣的工农,赤臂露腿,率直劳苦,都是些粗野的“俗物”,压根儿无法脱俗的;贸迁有无的是商人,劳务上别有雇用者,本身应该归入于“长裆”一流,暴发以后,玩古董,弄字画,颇有附庸风雅的意思,然而书香盖不了铜臭,纵能脱俗,也不入雅;能够脱于俗而入于雅的,首先得推士——也即现在所说的读书人。脱俗,为的是“未能免俗”,入雅,因为他们毕竟还有一点帮闲凑趣的才情。
这才情又正是自大的底子。
自来名士近官,可见要自大,实际上是还得从“事大”入手的,所以读书人大抵要投靠。权门之有清客,豪家之有篾片,就正是这缘故。下一局棋,做几首诗,评骘书画,月旦时人,看机会给主子捧两句场,虽然肉麻,却也有趣,是这些“事大”人物奉上的本领;至于临下,却别有一副尊严的脸孔——这时候他可要自大了——轻转眼珠,慢摇身躯,说声“不的”,便已扫荡无余。因为他记起了自己的风雅的才情,读书人的身分。用这来洗去刚才的肉麻。
下人们怎能不佩服呢?我想,古往今来,许多薄负时誉的名士,就正是这样垫搭起来,脱俗入雅的。
晋朝的嵇康和阮籍,都是脾气很大的人物,有人以为也含有自大的影子,这其实是冤枉的。不错,嵇康动不动就要和朋友绝交,阮籍呢,一不小心,他就会藏起乌珠,送过眼白来,实在令人不好受。但他们其实是“过着孤僻的生活的作家”,虽自大而并不“事大”,永远被摒弃于风雅的门外,只落得一个“狂”字终身的。而且前者还因此送了命。
倘要用一个名词来概括这两个人的脾气,那也许就是自负吧,然而仿佛又并不是。
我应该怎样说法呢?或者,……不说也罢。总之,像嵇康和阮籍那样的文人,现在是并不很多的,倘有,也必须加以珍视。因为在上海,多的还是自大而又“事大”的脚色。干脆去卖身投靠的且不说吧,明知卖身之可耻,却因自大而不能不求“事大”的人们,也总在探头探脑地跑近“桥”边去,一个倒葱,于是乎落了“水”。
看,现在他们很文雅地游过去了。
10月26夜
选自《识小录》初版本,1947年12月,上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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