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
他自己,六十九岁。
他的女儿,二十一岁,在鼓浪屿一所美术学校就读。那里的海、蓝天以及似乎是从花朵和树荫间随风送来的,例如贝多芬或莫扎特的音乐,也许还有她自己的天性,使她的心地善良。她似乎也耽于幻想,所以有时写点散文,表达一种天真的感情。
暑假,她从鼓浪屿回来。这天,她看他——她的爸爸躺在阳台的藤椅上休息。她忽然问他:
“爸爸,你看我是不是开始‘成熟’了?”
“——怎么说的?”
“我举一些例子,告诉你,”女儿说,“看看我算不算开始走向‘成熟’了?”
“你说吧。”
“我到你在鼓浪屿的几位友人家中,”女儿说,“不知怎的,我会感觉得到这一位为人高尚,另一位追求虚荣……”
“哦。”他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唇边有老年的淡淡的笑意。
“爸爸,是不是说,如果说我开始‘成熟’了,”女儿说,“更重要的是在于:我开始认识自己,开始能够‘自省’……”
“哦?”
“我发现自己有时会对自己的好友,隐瞒真情……”
“哦?”
他从藤椅上向女儿侧过身来。
“我因此感到羞耻!”
“哦!”他看了女儿一下,似乎显得格外的认真。
“爸爸,我有时会嫉妒。不是对于美貌、才智发生嫉妒,而是对于他人的美德往往产生嫉妒——不过,我会克制自己,抑制内心的嫉妒情绪……”
他点点头。然后闭起目来。
女儿以为他倦怠了,便轻轻踮着脚步离开了阳台。其实,他的心显得有些不平静起来。他想,对于善良的人来说,例如,对于像自己的女儿这样的姑娘来说,她的幼年期似乎很长;她的幼年期似乎一直延伸到当前——二十一岁,乃至二十二岁、二十三岁?……她现在似乎开始真正步上人生的旅途。这旅途上充满种种纷纭的是非,充满对于美恶等等的种种抉择,充满种种疑虑和矛盾,充满种种自我克制——直到终老始可达到自我人格的完成?那时,也许才能够说,人之一生,像一颗果实一般地成熟了?……
他在想,人之“成熟”是一个贯穿一生,以终老为终极的过程,而且是充满矛盾的过程?
年青时候
这一天早上,他坐在阳台的藤躺椅上,一边观看阳台栏杆上一盆正在开花的玫瑰。女儿忽然走近来,说:“爸爸,你从来不和我讲一讲你自己年青时候的事情!”
“什么事情?”
他注意到,女儿这时似乎有些羞涩。女儿望了他一下,接着以一种含有年青姑娘的某种深意的暗示,笑着说:“爸爸,听人家说,你年青时候很潇洒——”
他不以为然地说:“哪里。”
女儿说:
“有人看过你年青时候的照片。还描写一下,高高的鼻梁,明亮的眼睛……”
他笑着说:
“爸爸老了,别说这等事——”
女儿以一种含有年青姑娘某种深意和试探的语调,说:
“爸爸,那你讲一点点你年青时候难忘的人或事情……”
要讲一点点哪方面的难忘的人或事呢?不管如何,他似乎有所感触地说:
“可是,那都是遥远的事情了,孩子!”
随着,他又喃喃地说:
“那又怎么说得清楚呢?——”
女儿听了,感到父亲似乎有点感伤的样子,她是一位对待父亲也很讲礼貌、有教养的姑娘。她抱歉似地借故离开了阳台。
他望着女儿的背影;她走到自己的卧室去了。他开始闭目养神。这时,他恍惚地感到,女儿刚才所问的、所欲了解的,可能是有关他的爱情的事情?那么,这怎么说好呢?
他想,他一生爱过二位女子。一位是听父母之命而结婚的结发妻子。她坚毅,她多么贤淑,她具有旧中国女子的自我牺牲精神和品德,她无条件地爱他。而他,似乎不止爱她,而且感激她。她已经辞世六年了,他至今时或怀念自己的亡妇。但是,怎么说好呢?他在爱自己的妻子的同时,的确曾经暗自倾慕另一位女子。他写了一些书简,表达这种倾慕之情,但始终未发给这位他所倾慕之人;而把这些书简作为小品文,用一个化名在若干期刊上发表了。是的,他始终未曾向这位女子表达自己的心事,但情况又的确如此:他至今有时还会暗自念及曾经和她一起散步过的山间草径,念及那座小山村、杉木林、小溪和溪上的浮桥以及散步尽处出现的一座小小土地庙……看来,确有一粒爱情的种子,仿佛被封起来,埋在他的心中……
他想,人之一生中,可能有一些心事以及悲伤,一些情感的克制和矛盾,会一直埋藏于心中,直至终老。
选自《人民文学》,198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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