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五月十四日,夜车北上过武昌,渡江时云重天低,唯见桥下水隐约东去。回首黄鹤楼失之交臂,且俟后期。信岁月不居而江山有待也。
地忆曾来,桥怜再渡。江汉间三十年凡三游:一九五五年初采访大桥工程,履冰阶,下钻探船,自旦及晚,日月双悬始去,江面轰隆声入夜不息。年少乐观,乃有“到那时黄鹤归来不找黄鹤楼,美丽的鸟将落上美丽的桁梁”之句。时并叩访高庆赐师,承导游奥略楼,楼前合影留念。一九五七年六月下浣重来,大桥已合龙,登蛇山一眺江天,以诗喻此万里长江第一桥为九孔洞箫云云,羌不知山雨之既来,更不知将与庆赐先生同作屈活之人也。一九六三年冬,又到武汉三镇,任步黄鹤楼废址者屡,苟全性命于治世,恬然竟有自安意。而诗终无一句,盖已无乐无忧。似此境界,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何如耶?
天下之楼亦多矣,天下之登楼者亦众矣,天下之登楼者之吟咏亦不胜数矣。溯自王粲《登楼》,伤离乱也;“春日凝妆”,盼远人也。万方多难,花伤孤客之心;碧树西风,目断天涯之路。诗赋中忧乐百端,莫外乎此。若夫黄鹤一去,白云千载,则太白虽有孤帆远影之名篇,终不题诗黄鹄矶头;或谓范仲淹忧乐之语一出,遂关千古登临之口。每思先哲风怀,辄内愧不已。
吾不知忧乐久,自省独有一忧,所忧吾非仲淹,不知仲淹之忧乐,复不知其所言天下之忧、天下之乐为何物,是何者堪忧而须先于天下,何者宜乐而须后于天下,亦难知矣。
夫天下之人万千,天下之忧乐殊途。忧生计者以存活为乐,忧衣食者以温饱为乐,饱汉难知饿汉之饥,衣褴褛、啜粥者安知锦衣美食者衷心之忧乐。酷吏贪官敲扑百姓、搜括泉财以为乐,不克残民以逞为忧,志士仁人方以人溺己溺为忧,救国救民为乐,异趣冰炭,岂可同日而语乎!万家忧乐,一如宝塔崇楼,层次不一,方向不同,一概而论,其不若与夏虫语冰、对老牛弹琴者几希。
然则忧乐之事,果难言欤?死生亦大矣,永恒之主题也;忧乐亦然。“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信哉斯言,何则?缘有寻觅,有追求。上穷碧落、下洎黄泉,必忧心忡忡;求之不得,途穷而哭,则忧伤终老。所寻觅追求者,或一饭之资、立锥之地,或九鼎之权,千钟禄、万岁名;或宜室宜家,或立功立业;或逞一己之雄无视一路哭,或报国恨家仇不惜七尺躯:得之则乐,失之则忧。得失与忧乐虽殊,寻觅并追求则一。文字管弦,各自歌咏其忧乐。彼曹孟德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其所忧者何,吾不问也;彼陈子昂谄事武则天,而《登幽州台歌》忧从中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其所忧者何,吾亦不问也。彼各乐其所乐,忧其所忧,出诸抽象,吾人就抽象读之,实以吾人之忧乐,自谓得之。古来诗文忧多乐,固“愁苦之情易状,欢愉之语难工”,矧千百年制度造成种种人间悲苦使然;殆亦不如意者什八九,人生恒处寻觅追求之间耳。
今吾人以认识世界、改造世界为职态,忧在其中,乐亦在其中;认识世界、改造世界者千秋万代之伟业,过程有阶段而无穷尽,寻觅追求皆无尽也,忧乐自亦无尽期。忧中有乐,乐中有忧,有忧始有乐,近无不忧之乐,远亦永无极乐不忧之时。千岁忧如言万古愁,非挥手能使去,尤非杯酒所能销。斯忧乐也,如影之随形,遑论孰后先哉!然而范仲淹语历千年不失慷慨深沉,吾取其以天下为己任之意焉。
际兹我看青山妩媚之时,青山笑我多情之日,遥望南天,问黄鹤楼有黄鹤来归否?忆昔茫然木然,无忧无乐之神态,洵最堪忧:无寻觅无追求,一息尚存,而心死半矣。幸历史之长江,活涸辙之鱼鲋,未能相忘于江湖,时且留连于纸笔,写文代诗,聊寄鱼跃之祝云尔。
1985年5月17日
选自《深圳特区报》,1985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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