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走洛阳途经嵩山,发现了一处“新大陆”——嵩阳书院。
驻足留连时,相识恨迟的感慨油然而生。
这处在我是第一次见识的所在,早在宋代就享有盛名,是与庐山白鹿洞书院等齐名的我国四大书院之一。可是,它如今悄悄立于深山的清高,它少有游迹的冷寂,令我讶然。
书院和寂寞,本是绝不相称的对立词,可是,寂寞于书院,在特定的时代和情境中,仿佛是注定的宿命。
古往今来,人们无不知嵩山,知它崛立中原,峻崖千仞,是名贯中外的中华四大名山之一;如今年轻人也知嵩山,只知它脚下的名刹少林寺,一场电影教少林寺跻身为全国旅游点之最;《牧羊女》的歌声至今绵绵不衰,李连杰因为少林寺而成为武林和影坛双杰,投身商海引起的商业效应也为别的从商者望尘莫及。
同样位于嵩山怀抱中的书院,就全然不是如此了。
我无法得知书院的当年规模,但见它选择在这样一处深山腹地辟地起宅,是很见开辟者的一番苦心的。它所背倚和面朝的,都是壁立千丈的嵩山,巍巍嵩岳,是喻示学问的高深,还是比拟攀登的艰难?门前门后那早已湮没却依稀可辨的荒草小径,院里那两棵历时千年几人抱不过来的汉柏“大将军”和“二将军”,都增加着它无以言喻的苍凉。
书院古老矣,但它曾经在人们心里生下的根,却不会衰败;它曾经传道解惑所立下的功德,也应为所有的受惠者铭记不忘。
我在那两棵古意森森的汉柏间徘徊,诚如我在《嵩山古柏》中所叙,这两棵古树是我平生所见最具生命象征的老树,它虬枝盘曲,清气自流,越时千余年而依旧岁岁华生翠叶,遭大雷击劈而临绝不毙!当在书院留连良久后,我更觉得它们的存在,就是书院的天然见证和最佳伴侣,它们已到龙钟之年却巍然挺拔的身躯,它们多皴而苍黑的树纹叶脉,无一不是中华民族文化教育史的生动具象。
书院的现址只剩下了前后两进的小小屋舍,是否是当年院舍自然也难考究。历尽风霜,几经浩劫,价值连城的国宝文物尚且荡然无存,何况这几近湮没的书院?因此,空落的院舍中,诸如什么先贤手译文书宝卷自然是没有的。但是,我依然钦佩那些想到要标识它尊奉它的有识之士,钦佩努力设法恢复它的旧迹的人们,他们毕竟想到在热热闹闹的少林寺高处,还有这处对世人有所教益的所在。
就在这小小屋舍的粉墙上,我又看到了今人书写的有关嵩阳书院的教学内容、教学特点的介绍,行文虽只几款,却使我对这所曾在教育发展史上起过重要作用的书院更为敬仰:却原来,它是自宋至清末于官学私学之外的一种高等教育组织形式,它既是教育教学机关,又是学术研究机构。
“介绍”又说,书院盛行“讲会”制度,允许不同学派进行会讲,开展争辩;教学也实行门户开放,不受地域限制;在学习上也以学生个人阅读为主,十分注重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并多采用问难论辩式,注意启发学生的思维能力。
令人再次怦然心动的还有后面一条:书院内师生关系融洽,相互之间的感情深厚,书院的名师不仅以渊博的学识教育学生,而且以自己的品德感染学生。
我一改往常走马观花浏览景地的习惯,特别有耐心地将这几款条文记了下来。
因为它令我想起令我对照现时太多的事:教育的、文化的、游览的、做学问的,甚至是人际关系的。
我一改往常对一些花花绿绿景地中的道具不屑一顾的习惯,特别有兴味地坐在了那张古朴而漆色斑驳两头翘卷的讲案后面,坐在那把同样古朴的木椅上,遥忆着自己的做学生年代和当教师年代。
我在这案后椅上凝然端坐的一刻间,思绪汹涌,滋味万千,人生的许多体味似乎都齐齐在这一刻聚集。
世上事也许就这样:越不是行中人,越能激发新鲜的刺激和感触。我也如是。越对照少林寺的热闹,我越为这书院的清冷而感到不是滋味——在我留连的个把小时中,几乎没有第二茬游人光顾此地。
我在想,假如改一个字——将书院的“书”改为“寺”;假如将这张讲案换成几尊红头赤面的什么菩萨大佛,这儿肯定香火袅袅,游人不绝,门票高昂,收入丰盈,管理员或主持者肯定也会成为如今的小康人物。而与此相应的,书院所代表的历史文化,书院的教学精神,却就真的从此湮没无闻,而烛火阑珊中,再也无人记得嵩山深处曾经有过这么一所不凡不俗的嵩阳书院。
看来,寂寞和清冷果真是书院和做学问者的宿命。
话又说回来,与其向热闹得不伦不类亵渎了精神品格的世俗投降,我宁可见它继续清冷下去。因为,背倚高山的它,至少承载过光荣的使命,至少贮留了我们对它的怀念和思考,至少拥有山中高士的那份清雅胸襟,至少还拥有“尽收城廓归檐下,全贮湖山在目中”的那份怡然和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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