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蔓丝藕实,其实是“漫思偶拾”的意思。何以放着平易晓畅的话不说,偏要改用古怪的谐音?我想,意象总比直说丰盈,而这意象又完全来自我的生活。在我每日游泳的什刹海,一到春夏,岸渚水下便有蔓丝披离,或飘摇于水中,或吐丝于岸壁,多么像不羁的思绪;而在海子的右方,又有红荷灼灼,临风颤栗,到秋风起时,可在泥淖中挖出藕的果实,食之清心明目。这又是一种不错的意象。我抄在下面或尚未抄在下面的随感断想,大多起于此情此景,得于此时此际,故而名之。要说更有什么深意,倒也没有,只希望有人看到这些言语,不妨慢(蔓)点儿“撕”(丝),不妨偶(藕)然拾起,等看过以后,包烧鸡或者生火炉,也不为迟。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含义是什么?何为轻?何为重?何以不能承受?译者韩少功说得太少,太空灵,其他人又说得太多,太滞重,于是,这句话已成为时髦,却又时髦得不明不白。或曰,“轻”乃是太幸福了,或曰,“轻”类乎逃避自由的意思,有道理,但不确切。

仅从写特丽莎一段看,“轻”含有灵与肉分割,肉体背叛灵魂的意味。这是一种轻渺,其实痛苦,空幻,不能忍耐。“轻”既是解脱又是玩世。“害怕他来的担忧逐渐变为害怕他不来的恐惧”,正是在轻重之间摆动。背离灵魂的审视,是无重可言的,但这轻同样不堪忍受。性爱的高峰体验该算是一种轻的表现吧,人变得比大气还轻,剥离了真实的生存,但瞬间的感觉瞬间即逝,本欲超离重,一俟回落大地,却感到了更大的沉重。

如果说,责任、使命、功利、机遇和由之而来的沉重感、艰辛感是“重”,那么理想、自由、纵情、梦幻和由之而来的解脱感就是“轻”。没有重,就没有轻;没有轻,重也不成其为重。有谁幻想永远沉溺在“轻”的境界里吗?他将咀嚼无意义的深刻痛苦;反之,舍“轻”就“重”就好吗?那又会饱尝媚俗的屈辱,仍然没有意义。面对雅努斯的双面像,昆德拉陷入了两难境地。我以为,昆德拉其实是暗暗接受了尼采的“永恒轮回说”的,在他看来,“轻”是虚无的,短暂的,一次性的,“重”才是永恒的循环,其中没有任何新东西,因而是“最大的重负”。既然人注定了要承受“重”及其派生物“媚俗”的重压,那么,“轻”对于生命反倒变得不能承受了。昆德拉对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持怀疑态度,他于是既否定选择的意义(重),又否定不选择的意义(轻),认为二者皆属无路可走,不能承受。那么他就什么都不肯定了吗?不,他肯定充满双重性矛盾的人自身,对萨宾娜们,托马斯们,特丽莎们,他倾注了深深的理解,像理解自己一样的理解。诚然,他有虚无的气息,但这虚无是深层的,比起一些浅薄的不虚无来,他倒显得不很虚无了。



人是一种会飘浮的动物。万有引力定律不仅适用于物质界,同样适用于精神界,可能宗教就是精神万有引力中的一种畸形力。在人的灵魂中,必有一种不安分的、随时欲飞的东西,压力存在,人便劬劳在大地上,脚踏实地,压力稍去,人又会飘忽起来,结果招来更大的压力,就这样循环往复,直至生命的终结。可怕的不是压力太大或者太小,而是失去了对压力的感觉。人们常说的,只有深刻地思考死亡问题,才能有深度地理解生存问题,即压力之一种。



燠热的都市,地铁车厢里多么拥挤!男女擦肩摩踵,不以为意;男女以身相撞,不复顾及礼义;更有袒胸露背的女子,刻意暴露身体某些部位的女子,在谈笑自若。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肉体的神秘感与人的贬值和升值。

封建社会,妇女受压迫深重,肉体禁忌森严,这是人类的桎梏,多少人因肉体而蒙受罪愆。可是,那个时候灵魂锁闭,贬值,肉体却有其神秘感和神圣性,因之,性爱对人的诱惑和冲击也特别大。掩藏的部分愈多,窥视的欲望愈强,获得的机会愈少,感受的刺激也愈丰富。然而,现代社会,性禁忌解除,性观念开放,服装革命,人体研究科学化,致使灵魂的开启伴随着肉体神秘感的减弱。原本是人对人性开放的追求,不意走向了反面,人类在降低自身的魅力。你要重新提倡封闭和禁锢吗?这是不对的,也是不可能的。但要看到,人的解放总会付出代价,实利的获得往往带来美的失落,反禁锢与失落同在。也许,怎样塑造现代健康而神秘的女性美,是人类自我拯救的诸多难题中的一个。

人的价值沦丧着,人的肉体却充满神秘;人的价值提高了,人的肉体魅力却降低了,这是怎样的悖论呢。



住在东郊乡村时,门前有一条不洁的河,村民们不断投以垃圾、秽物,但终因它的流动,垃圾难奈其何,鱼虫们照样存活着,繁殖着。清晨,城里的捞鱼虫者络绎不绝。后来,河堤用水泥加固,严禁倒垃圾,外观遂整葺一新,但流速变得极缓慢,鱼虫们居然绝灭,捞鱼虫者也没了踪影,小河很寂寞,阴郁天气那堤坝怙恃下的一汪绿水,还会泛起阵阵腥恶。

河如此,人又何尝不如此?人生世间,难免不有垃圾、污物投来。流言、诋毁袭来,倘若你不停顿,流动,向前,总会换来清新;倘若停滞不动,纠缠不休,纵使就此纤尘不染,你的精神能不萎顿吗?你的生命能不晦暗吗?



哲人说,人生有三重境界,叫“真、善、美”。冬泳也有三重境界——“苦、乐、无苦无乐的天人合一”。

第一境是,“我怕冷,不想去,但为了锻炼毅力和体魄,我一定要去”。这里,意志的外力,理性的监督,促使我下水,功利性占主导位置,勉强自我的成分很重。我也愉悦,也兴奋,也发热,也会得到片刻奇妙的麻醉感,自我确认感,但未脱出强制性,从根本上看,未脱出苦境,有苦中作乐的味道。目前的我,正徘徊于此境。

第二境是,“我不能不去,因为我体验到了快乐和兴奋”。此时,意志的监督松懈了,我已不觉其苦,不需要强制,我能适应,我不再冷,一种趋乐的心性驱动我下水。这是求乐的境界。这个境,并未最后超离功利目的,只是适应性的增强而已。

第三境,似很少有人抵达,它已无所谓苦乐,既不是害怕,也不是不害怕,它是一种自由状态,就像鱼之于水,既能在夏天的水中游,也能在冰水中游。此境已臻天人合一,自我与宇宙全息,从心所欲,自然而然。是否为了锤炼意志,是否为了愉悦性灵,是否为了强筋健骨,都不明显,自然包孕在其中,无需特意追求。这一境要达到最难,苦乐、喜怒、利弊、得失,全部退隐,本真的我浮现了。

“境界”是人对宇宙人生的觉解程度的标尺。冯友兰先生曾将人生境界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四种。这里的冬泳三境界,可否也聊备一格?



观念的力量不可低估。有时给人输入一个信息可致人于死命。将军的一个喷嚏和怒吼,送了小公务员的命;鲁四老爷夫人的一声断喝,使祥林嫂倒毙在风雪除夕之夜;顺治皇帝打了他弟弟一记耳光,其弟无疾而殁。还有大量的求官、求爱、求财者或什么也不求的善良者,因突如其来的信息而致死的例证。人是一株多么脆弱的会思考的芦苇啊。

人之患癌症是否也是如此?在一个信息或某种心理暗示之下,他自己便忽然疑心起来,总觉不适,可能会真的患上绝症。是他自己让自己患病了吗?我们常亲见或听到,有些平素很健康的人,一旦查出绝症,不出俩月便猝然去世,真是恍若梦境。于是,我不无天真地想,要是他不去检查呢,要是他不知道呢,要是他完全不以为意呢,他还会一个半月就死吗?说不定他今天仍然好好儿地活着。——医生肯定会驳斥我的,但我忍不住要这么想。



等待是件可怕的事情。我指的不是在影剧院门口等情人而不可得的小愤慨,我指的是那种精神上缠裹为解不开的“死结”,意气上钻进难以转圜的死胡同,意志上非要弄个水落石出才产生的“等待”。人的疾患,人的憔悴,人的白发,人的衰老,可能正是在这种等待中悄然出现的。等待,是一柄利斧,对灵魂施行无声的砍伐。没有等待,生命将没有着落;有了等待,又渺远难求,迟迟不来,遂使人感到莫大的焦灼。我想,那些自杀者,大约并非一切幻灭者,而是无法忍耐等待的漫长,无法忍受因等待所致的目不交睫,脖梗发烫,终于放弃了等待的缘故。



人为了生存、舒适而改造自然,可真的舒适起来,就又损伤了他本身这个自然。在人与自然的长期搏斗中,人加长了手臂和腿脚,加强了神经和脑力,创造了高度的物质和精神文明,按说是够强大的了。于是他理直气壮地登上了大自然的皇帝宝座,尽情享用自己丰盛的战利品。可是,没有料到,战利品们幻化成大群妖冶放荡的妻妾,又来日夜不停地销蚀人自身。意志软化了,野性驯服了,耐力减弱了,蛮魄消解了,卧在病榻上的现代人终于恍然大悟,他的一切努力似乎只是在为自己建造一座精美的囚笼,编织一条柔软的绞索。

于是,有人玩命地搞起汽车拉力赛、登绝壁、高空坠落、橄榄球、赛马之类的冒险游戏,街头上游荡着反文化的“嬉皮士”和“花之子”,面对文明的重压,他们想在不放弃物质享受的条件下,向刚健的原始主义回归。回是回不去了,找不到自救之途的人们成了精神上的飘泊者。我们没有走到这一步,但我们需要时刻思考怎么办。



对时间我有自己的理解。

时间是什么?钟表上的刻度毫无意义,它是一个假相,只给人提供虚幻的满足,以为所有人拥有的时间都是相等的。它根本不能计算时间的长度、含量和性质。那么,用产品来估量时间总该准确了吧。不,它把时间机械化、数理化了,精确固然精确,却忽略了时间的精神性特质。

真正的时间是:早晨刷牙时,上班的途路上,工作之中,傍晚散步时,欲睡未睡之际,萦绕在头脑中最频繁的那种东西。生命就是被它们耗掉的。这种东西的价值高(如科学,实用,审美等),时间的长度就长,含时量就多;这种东西价值低,无意义(如怄气,内耗,说空话,相互算计,忧闷,烦恼,悔恨等),时间的长度就短,含时量就微少。毛泽东、鲁迅、爱迪生、爱因斯坦们,时间多得用不完,我们则是些时间的乞丐。有人活了一百二十岁,活的时间可能极短,有的人还很年轻,已经活得够漫长了。



强者的含义也许有一千条,我确信的只有一条:强者,必须是能主宰自己那份时间的人。

受到误解、委屈、冷遇,总去叩他人的门扉,去剖白、解释,想尽量缩短被委屈的时间的,不是强者;遭到流言的袭扰,于是忧谗畏讥,手足无措,惶惶不可终日的,不是强者;总是处在等待状态——等待安慰,等待理解,等待捧场,等待别人命令自己的,不是强者;总把生活的目的归结到一个个诱人的“外物”上,以是否得到它来安排自己一生的时间表的,不是强者;在需要当机立断,果决行动的时刻,优柔、拖延、惰性十足的,当然也不是强者。

反之,即为强者。那种在生死抉择和千钧一发之际,选择了最朴素、最自尊、最勇敢的死法的,是更强者。他以毅然切断时间的方式,延展了时间。老子云,死而不亡者寿;鲁迅云,死者若不活在活人的心里,那就真真地死了。

十一

我发现,到处都能听到有两个声音在争辩,已经争辩了几千年,还在继续争辩。

一个声音说,请不要与时间进行无谓的纠缠,时间有自己的规律,是隐蔽的干预者,你只要“顺其自然”就好。还是让出通道,让时间走自己的路,不要与时间闹别扭。记住,绝名弃利,绝圣弃智,抛弃“成心”、“我执”,抱着安时处顺,死生如一的心态,你就能超脱功利的罗网和现实的藩篱,达到形全精复。你看不见吗?那些把自己放到火上烤的人,最后还不是落个为人作嫁的悲剧。重要的是贵柔,无为,不争。不争,才是最大的争啊。

另一个声音说,你说的妙极了,可给我的感觉是,你似乎是站在一切变化之外的旁观者。变,只变别人,化,只化别人,你的时间比谁都长,空间比谁都大,你看别人从生到死,从飞扬到灭亡,从劳碌奔忙到销声匿迹。可你自己呢,好像不在其中。你不是有知、情、意的活人吗?你没有七情六欲吗?世界上做不完的工作和你自己的困难,你打算交给谁去做呢?“与世无争”,能当房子住,能当钱花吗?这世界的每一寸进步,争尚且争不来,何况“不争”。谁甘愿忍受永远的贫穷和困顿?谁甘愿承担落伍者的悲哀?除非你宣布退出生活,除非你不吃不喝不住不行,否则你如何安时处顺,如何不竞不争呢?你教我们都龟缩着,不言不动,无待无欲,究竟是要坐收渔人之利还是静候命运的拨弄?你满心想坐看别人的毁灭,弄不好你反会先于别人毁灭。请问,无为、不争、息欲止求有什么用?行动,才是最大的争啊。

第一个声音不服气地说,你太不恬淡了,你和时间贴得间不容发,那么燥热,那么急于事功,你不可能站到云端俯视一下你自己,当心啊,有一天时间会厌烦你,抛弃你。我并不站在时间之外,我既在时间之中更在时间之外,我用另一双眼睛注视着我自己。

第二个声音更加不服气地说,你说得动听极了,可惜,一遇上人欲横流的社会,就会全使不上劲。比你聪明的人多啦,儒的礼仕,道的自然,佛的轮回,卡夫卡的城堡、地洞,加缪的西绪弗斯的石头,巴斯卡尔的“过程”,叔本华的生活之欲……又说清了多少呢?

两个声音的争辩仍在继续,我轻轻地退到屋外,仰视耿耿星河,俯察浩浩历史,忽然觉得,儒释道也好,各样哲学也好,争论的问题其实是一个,那就是:人与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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