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窗子,那真是人类穴居之后一点灵机的闪耀才发明了它。它给你清风与明月,它给你晴日与碧空,它给你山光与水色,它给你安安静静的坐于窗前,欣赏着宇宙的一切,一句话,它打通与你天然的界限。

窗子的功用,虽是到处一样,而窗子的方向,却有各人的嗜好不同。陆放翁的“一窗睛日写黄庭”,大概指的是南窗,我不反对南窗的光明与健康,特别在北方的冬天,南窗放进满屋的睛日,你随便拿一本书坐在窗下取暖,书页上的诗句全浸润在金色的光浪中,你书桌旁若有一盆腊梅那就更好——腊梅比红梅色雅而秀清,价钱并不比红梅贵多少。那么,就算有一盆腊梅罢。腊梅在阳光的照耀下荡漾着芬芳,把几枝疏脱的影子漫画在新洒扫的蓝砖地上,如漆墨画。天知道,那是一种清居的享受。

东窗的初红里迎着朝暾,你起来开了格扇,放进一屋的清新。朝气洗涤了昨宵一梦的荒唐,使人精神清振,与宇宙万物一体更新。假使你窗外有一株古梅或是海棠,你可以看“朝日红妆”;有海,你可以看“海日生残夜”;一无所有,看朝霞的艳红,再不然,看想象中的邺宫,“晓日靓装千骑女,白樱桃下紫纶巾”。

“挂起西窗浪按天”,这样的西窗,不独坡翁喜欢,我们谁都喜欢。然而西窗的风趣,正不止此,压山的红日徘徊于西窗之际,照出书房里一种透明的宁静。苍蝇的搓脚,微尘的轻游,都带些倦意了。人在一日的劳动后,带着微疲放下工作,舒适的坐下来吃一杯热茶,开窗西望,太阳已隐到山后了。田间小径上疏落的走着荷锄归来的农夫,隐约听见母牛哞哞的唤着小犊同归。山色此时已由微红而深紫,而黝蓝。苍然暮色也渐渐笼上山脚的树林。西天上独有一缕镶着黄边的白云冉冉而行。

然而我独喜欢北窗。那就全是光的问题了。

说到光,我有一个偏向,就是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直接的光而喜欢反射的光。就拿日先来说罢,我不爱中午的骄阳,而爱“晨光之熹微”与落日的古红。纵使光度一样,也觉得一片平原的光海,总不及山阴水曲间光线的隐翳,或枝叶扶疏的树阴下光波的流动。至于反光更比直光来得委婉。“残夜水明楼”,是那般的清虚可爱;而“明清照积雪”使你感到满目清晖。

不错,特别是雪的反光。在太阳下是那样霸道,而在月光下却又这般温柔。其实,雪的反光在阴阴天宇下,也蛮有风趣。特别是新雪的早晨,你一醒来全不知道昨宵降了一夜的雪,只看从纸窗透进满室的虚白,便与平时不同,那白中透出银色的清晖,湿润而匀净,使屋子里平添一番恬静的滋味,披衣起床且不看雪,先掏开那尚未睡醒的炉子,那屋里顿然煦暖。然后再从容揭开窗帘一看,满目皓洁,庭前的枝枝都压垂到地角上了,望望天,还是阴阴的,那就准知道这一天你的屋子会比平常更幽静。

至于拿月光与日光比,我当然更喜欢月光,在月光下,人是那般隐藏,天宇是那般的素净。现实的世界退缩了,想像的世界放大了。我们想像的放大,不也就是我们人格的放大?放大到感染一切时,整个的世界也因而富有情思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比之“睛雪梅花”更为空灵,更为生动,“无情有恨何人见,月亮风清欲坠时”比之“枝头春意”更富深情与幽思;而“宿妆残粉未明天,每立昭阳花树边”也比“水晶帘下看梳头”更动人怜惜之情。

这里不止是光度的问题,而且是光度影响了态度。强烈的光使我们一切看得清楚,却不必使我们想得明透;使我们有行动的愉悦,却不必使我们有沉思的因缘;使我们像春草一般的向外发展,却不能使我们像夜幕合拢一般的向内收敛。强光太使我们与外物接近了,留不得一分想像的距离。而一切文艺的创造,决不是一些外界事物的堆拢,而是事物经过个性的溶冶、范铸出来的作物。强烈的光与一切强有力的东西一样,它压迫我们的个性。

说到反光,当然便到了“窗子以外”了,我不敢想像窗外有什么明湖或青山的反光,那太奢望了。我只希望北窗外有一带古老的粉墙。你说古老的粉墙?一点不错。最低限度的要老到透点微黄的颜色;假如可能,古墙上生几片清翠的石斑。这墙不要去窗太近,太近则逼仄,使人心狭;也不要太远,太远便不成为窗子屏风;去窗一丈五尺左右便好。如此古墙上的光辉反射在窗下的桌上,润泽而淡白,不带一分逼人的霸气。这种清光绝不会侵凌你的幽静,也不会扰乱你的运思。它与清晨太阳未出以前的天光,及太阳初下,夕露未滋,湖面上的水光同是一样的清幽。

假如,你嫌这样的光太朴素了些,那你就在墙边种上一行疏竹。有风,你可以欣赏它婆娑的舞容;有月,窗上迷离的是潇潇的竹影;有雨,它给你平添一番清退;有雪,那素洁,那清劲,确是你清寂中的佳友。即使无月无风,无雨无雪,红日半墙,竹阴微动,掩映于你书桌上的清晖,泛出一片清翠,几纹波痕,那般的生动而空灵,你书桌上满写着清新的诗句,你坐在那儿。纵使不读书也“要得”。

选自1946年9月15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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