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剃头,打小就害怕剃头。

这和我喜欢姑娘,打小就喜欢姑娘,是一档子事。

都是自然规律。

小时候住大院儿,院门口就是理发店,整个院子里成百上千的脑袋都是在那儿剪得。谁进去都得被吓哭,满地黑毛,一排排座椅上挂着白大褂,电推子嗡嗡的响,五大三粗的剪发师傅按着人脑袋,能跑马的胳膊上下翻飞。

我的头发也是在这儿剪得。

理发之前,我刚跟着我爹看了一部香港电影,名字是《神州第一刀》。

这片子是洪金宝拍的,讲戊戌变法的事儿,里面有一个情节是谭嗣同法场受刑。他穿着白色囚衣,跪在地上,相好的姑娘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葫芦,大刀王五手起刀落。

脑袋咕噜噜落地之前,谭嗣同说了一句:“好甜。”

年仅六岁的我对这一幕印象极为深刻,幼小心灵受到了极大冲击。

看完电影,我爹瞅瞅我的头发,觉得长了,于是牵着我往外走。他也不告诉我去哪儿,只是走到院门口的小摊上为我买了一串糖葫芦。现在想想,我爹应该有一种难以理解的电影蒙太奇现实主义反映综合症,就是把电影情节下意识映射到现实生活中来。我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跟着他走,直到被长相和屠夫类似的剃头师傅抱到椅子上,他抖着白色的大褂,对我说:“别动!”

现在有一个词儿叫吓尿了,那时候我真尿了,椅子都被尿湿了。

鼻涕眼泪刷就奔涌而出,我哭着对我爹说:“爸,别砍我的头。”

我撒丫子就跑,鬼哭狼嚎丧心病狂,手里还拿着冰糖葫芦。

我爹拔腿就追,兔起鹘落三两步手到擒来,。

我被扔回椅子,套上了白大褂。但壮士面对强权怎肯引颈待戮?我自然是使出看家本事拼命挣扎,剃头师傅手里的电推子空转了半天,也没剪下我一根儿毛,倒是我嚎的更带劲了。

全场剪头发的人都瞅着这里,我的泪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我爹是暴脾气,他解下裤腰带,从我脖子处着手,一直捆到胳膊肘,我顿时动弹不得。他又拿大手按着我,厉声喝道:“剪!”

剃头师傅与我心领神会,他下手,我低头。

落发飘落,脖上血印顿现。

小小年纪的我领悟到一个道理:没被电推子刺儿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头发留的最长的时候,是在高中。

杀马特,特立独行,我是一朵绽放于尘世之间久患中二病的黑暗之花。

年级组长和班主任批评多次,我依然屡教不改,头发快遮住鼻子,依然假装酷炫。直到晚自习因为默默照镜子整理发型,被巡查的年级组长发现,带出门外罚站。

我妈接到了班主任打得电话,了解了情况,承诺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解决问题。

“为什么不剪头发?”我妈心平气和的问我。

“剪头发的人水平太次,每次剪得都不适合我”我回答道,“头太大,剪短发显得脑袋太方。留刘海吧,我额头又太窄,一遮住就显得脸短。”

我娘不说话,而是笑眯眯开电脑,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用行动打败语言。

她找出一张贝克汉姆的照片问我,他这圆寸好看吗?

我说好看。

她又分别找出古天乐和吴彦祖的图片,问我,有刘海好看吗?

我说好看。

她点点头,教育我,什么问题都要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真的是因为发型不适合你吗?

我说不是。

那是因为啥?

丑。

嗯,对了。她斩钉截铁的肯定道。

第二天我剪了小平头,班主任差点儿没认出我来。

那时候我又悟出一个真理:黑你黑的最得心应手的人,永远是你妈。

我知道自己剪头发难看,纯粹是因为我长得不行,不剪也难看。尽管我面对现实了,可我还是不喜欢剪头。

我不喜欢去理发店,去一次肝儿颤一次。

不知道为什么,北京市理发店里的美发人员时尚潮流总能保持一致。我记得几年前,理发店里剪头发的全穿polo衫,大领子,而且要立起来。说话的时候,也闹不清楚到底是在和我说,还是大领子里藏了个对讲机。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甭管你高矮胖瘦,全都是尖领衬衣,小马甲小西装,八九分的西裤,带气孔的巴洛克风皮鞋,腰间扎一个带大扣的皮带,走路带着香风。

北京大大小小理发店,我也去了不少,人员的服饰配备基本一致,只有丁点儿细节可能不同,比如衬衣的花色。铁的组织,钢的纪律,服务业里也就美发人员首屈一指了。

常去的理发店是增光路的“审美”,虽说次数不少,可每一次还是慎得慌。

“有熟悉的老师吗?”小哥一边帮我洗头,一边问道。

他们的老师很多,而且全是华裔外国人,托尼、杰瑞、麦克这都是平常名字了,现在流行的是拉美混血类型。

费尔南多梅内加佐。

乌瑟玛瑞·塞特潘利·拉美斯·米亚蒙。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有,我找三十八号!”

还好这个相熟的老师名字简单,乔治·张,一瞧就是祖上三代就遗民到大美利坚的优秀龙种,名字都透着股newyork近郊的优越感。这是个小胖哥,二十九岁,尽管体形臃肿,依然坚强把衬衣扎进了裤腰带里,有一种长者把腰带提到胸口的风范,不过他一开口说话,就击碎了我对美帝的憧憬。

“哎呀妈,大兄弟,这边儿坐。”

你都是拿绿卡的人了,咋还乡音未改呢?要多少是多,还想要自行车?

我大学这么几年的头发基本都报销在他手里了。因为来往熟悉了,他经常向我推销美发用品,从去屑止痒到腿部脱毛。他说他的,我听我的,眼观鼻鼻观心,我俩相忘于江湖,两不打扰。只不过每次剪头发这么絮絮叨叨,时间长了也受不了,后来我看网上有剪发闭嘴教程,就照搬过来了。

“乔治,我不烫发不染发不美发,不去屑不止痒不买定型不用发蜡,你老老实实剪你的头发,我老老实实被你剪,咱俩从现在开始数一、二、三,谁再多说一句话,谁是王八犊子好么?”

我俩沉默了十分钟,只剩下电推子咔咔的响。

“小老弟,哥哥我就算当王八犊子,今天也想掏心窝子跟你唠唠!”乔治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对我说道。

“可能你也从我口音里听出来了,我家是东北的,吉林通化柳河县。”

“你看我比你大几岁哈,但是我跟你不能比啊,我出来的早,十几岁就出来学发型了,跟着师傅剪头,没日没夜的学啊!我心里就一个想法,一定要学出成绩来!”

“你问我为啥?我家庭条件不好,我家爸妈都生病,底下还有个弟弟,刚读高中,每个月就靠我这点儿工资。”

“原来我在东北的时候,一个月才挣两千多,可那对我爸妈来说都是一大笔钱啊!”

“后来我到了北京,工资高了,可物价也高!没办法,我咬咬牙,每天就吃饼子,喝点儿热开水,我想多挣点给家里,这样才好……”

剪完头发出门,我手里多了一瓶洗发水,多了一盒发蜡,多了一份脱毛蜜蜡。虽然我一再强调最后一样我用不着,但是乔治哥闪烁着泪光的眼神让我不忍拒绝。我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万一以后有了,就留给她用吧。

虽说乔治说话啰嗦是啰嗦了点儿,但确实是个重情重义为家庭着想的好汉子,我能帮就帮点儿吧,想到这里,我觉得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老妹儿,我跟你说,你买点儿这洗发水试试。”

“哎呀,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呀,也有一个跟你一样大的妹妹,卧病在床!她呀,多想用用这洗发水呀!”

这口音听起来有点儿像美国柳河县腔,我强忍住双目的泪水,没敢回头。

我爹对于我进出现代美发场所的行为颇为不屑,他给出的理由是:那里面剪头发的都娘娘们们儿,老待在里面容易荷尔蒙失调。

他爱找老街胡同里的老店,按照他的话说,这剪头发和看病是一个道理,年纪越大的,越有能耐。开着车,一路走一路瞧,这么兜兜转转许多时日,我爹竟然也品评出几家不错的店来。他自己剪了不算,还要拉着我一起去鉴赏一番。

我说我不去,那地方都脏啦吧唧的,看着都腻歪。

我爸说,放屁,没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跟老子走,让你长长见识。

胳膊拧不过大腿,儿子拗不过老爹,没辙,走吧!这车是越走越拐,路是越走越窄,到最后连我都闹不清东南西北,终于停了下来。

推开车门,顶上一条锈迹斑驳的铜字招牌:传统理发。

漫步而入,脑子里头一个印象就是干净。白瓷砖,白墙漆,三个黑色座椅,三面大镜子,另一侧摆着洗头的躺椅,角落里是孤零零的烫头器。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头儿,头发梳的纹丝不乱,拿油膏一一捋顺了。从大褂里能看出来是穿的西装,人字纹,领带马甲样样不缺,脚下蹬着皮鞋。面上带着小小的圆眼镜,皱纹纵横,却当得起有范儿的评价。

“来啦?”他笑着跟我爹打招呼。

“这回带我儿子来剪头发。”我爸回答道。

“嗯,小伙子毛儿是长了点儿,要好好修剪修剪。”老头儿背着手说。

“这儿!”老头微微颔首说道。

嘿,这老头儿,有点儿意思,跟武林大师似的,还拿腔拿调。我爹见我安分守己坐下,便说他先出门办事儿,等我剪完了再回来。说罢,拍拍我肩膀,好好享受吧,小子!

先是躺在洗头椅上,把脑袋冲了。老爷子水温掌握的挺好,反复问我水温如何,等我确定说好了,他才开始正式冲洗,而且能够明显感觉到手指按摩头部的动作,虽柔但又有力,让人不自觉松了身子。

擦好头发,老头儿安排我在镜子前坐下。

“剪个什么样的?”他问。

“您老看着办。”

“好嘞!”

快!

真快!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呢,老爷子剪刀就下去了,眼瞅着镜子里头发唰唰的往下掉,等我仔细瞧才发现老爷子左右开弓,两手都拿着剪子呢!一大一小,大主剪,小主修。

“老爷子,您这技术可以啊!”

老头儿嘿嘿一笑,说,这算什么呐,六十五以前,我能拿四剪,什么花活都玩儿的出来。现在老了,拿两个就成。

我问道:“您这怎么练出来的?”

“还不是为了求快,求好,我给部队剪过,给工厂剪过,给铁路的剪过,那人多少,乌殃乌殃的,等你一个剪子慢慢悠悠?哪儿来的及啊,所以只有越快越好,而且还得准!要不然人家也不依你啊!”

“给部队和工厂剪,就讲究个方正,头发有棱有角。你别觉得咱们现在说的简单,其实这种头发搭配普通衣服不好看,但是一旦穿了制服,精气神儿就不一样了!再说你们这年轻人吧,都讲究层次感,所以碎发最好,厚发打薄,削出分明来,自然就漂亮了。”

“嘿,您还懂这个啊!不瞒您说,之前我一直以为会被我爸坑了,又剪一回小平头。”

老爷子乐了,停手指着旁边椅子上的杂志对我说,瞅瞅。

我一瞧,全是当红时尚杂志,男女发型,男装女装搭配,应有尽有。

“我爱研究这个,现在什么时兴的发型我不会?不是我吹牛皮,瞅一眼,我就知道纹理怎么打出来了。”

“唯一难点的就是烫头,为这,我还专门买了个机器,不过现在也摸索出来了。”

我对老爷子伸大拇指,这才叫与时俱进。

“咱们讲点儿教育意义的话啊,甭说什么老人儿瞧不上新技术,年轻人不学老方法,只要有用,只要能剃好头,怎么好使怎么用,哪怕是外国的,咱也学,反正是给中国人剃头啊!师夷长技以自强!”

这话给我逗得,老爷子还是个思想家。

先是剪子理出了层次,老头儿又用电推子把我脖后的长汗毛全推了。其实检验一个理发师傅技术怎么样,从这一手就能看出来,不贴着皮肤,全靠手劲儿,不粘不黏不伤不蹭,十来秒钟全部齐活。

等再次洗完头,吹好头发,我准备掏兜给老头儿钱。他却摆手说先别慌,还有程序没完成呐!

我有点儿纳闷儿,不都剪完了么。

他说,这些活儿,北京现在的店已经没了,小伙子你今儿被你爸带来,我得施展一下,好歹拉一回头客啊!

我听他说的在理,心里想索性试试,于是按照他说的,又坐回椅子上。老爷子踩着椅子的转轮,慢慢把椅背放平,让我躺好。然后开始从我双肩按摩,他的手法挺独特,并起食指中指,微微屈起,点压骨头与肌肉,一股酥麻劲儿立刻传到身子里,让人禁不住打一个哆嗦。

这是跟一个河南老头儿学的,老爷子解释道,当年一起剪头发,他会这手,比我厉害多了,还能治跌打损伤呢!不过我就学过着按摩的手法,能解乏。

大约按了十分钟,他停下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长筒来。

老爷子扶我起身,指着长筒里的东西问我,知道是什么吗?

“鹅毛!”

“全是我从涿州乡下收来的!分长管羽大与小管羽柔两种。”

“知道干嘛使的么?”

我摇头表述不知。

他笑着指指耳朵说,掏耵聍。

这词儿用的文雅,其实就是用鹅毛管去耳朵的秽物。

“也是偷师,从一个四川朋友那里学来的。少不入川,用这玩意儿,舒坦呐!”他笑着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花茶,让我喝,然后又拧开收音机,里面开始慢慢悠悠的响着音乐。

“咱们剪头发啊,就得想着技术怎么提升,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什么好学什么,都是中国人的头,得让老少爷们儿剪舒坦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头儿悠然说道。

没来由的,我突然想起《一代宗师》里的台词,拳有南北,国有南北吗?这老爷子,是个高人呐!

大了大了,这道理太大了,索性不去想它!

重新躺好,闭上眼睛,嘴里仍是花茶香气,悠悠京韵入耳,老爷子的羽毛也绕着耳廓,那是用水沾湿了的,带着暖暖的润意,一点点浸在心里。大管扫了外部,紧接着是小管,细细柔柔,像是春天里微微吹风,让人不自觉的就困了。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再睁眼,老爷子抽着烟,正坐我身边和我爸聊天。

“醒啦?”他轻身问道。

“看好了啊!”他把两根鹅毛管摆我眼前,然后用手指坳断。

“一根只用一次,咱们也是为了卫生,剪头发本来就是体面干净的事儿,不能因为贪图便宜因小失大,你们年轻人不常说么,北京精神,局气厚道牛逼有面儿。”

“咱们方方正正做人,讲卫生,不坏规矩,这就是局气。”

“你爸经常来,这次收你十五,不大不小算是厚道。”

“这牛不牛逼,我就不知道了,该你评价。”

“如果你下次还来,这算是我有面儿!”

老头儿送我和我爸出了门,挥挥手又转身走进了屋。

后来我也常去他店里,剪剪头发,随便聊聊。老头儿剪了一辈子头发,原本都退休了,但还是闲不下来,找儿子拿钱租了个门面,单纯就是享受理发的感觉。他说自己儿孙都没学这个,剪头发太累,对于现在的很多人来说,也不是体面的工作。

这样也好,自己一人儿干着,什么时候撒手,什么时候算。

今年四月,街上柳枝垂,能够拧成柳哨吹的时候,我爸又去了老爷子的店。

店门和招牌要拆了,老爷子的儿子招呼着人把东西都搬走。

“老头儿到天上啦!”老爷子的儿子说道。

“干一辈子剃头,像是这能感应什么似的,前三天都躺医院里起不来,结果猛地精神了,说要出门剪头发去。给他找了相熟的店,洗头洗脸,头发修修。”

“三天以后,他说,剃头丑三天,嘿,这下不丑了,咽气。”

我爹回家以后把这事儿告诉了我,我们爷俩都说,这事儿神了!

上周末,我去剪了头发,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突然想起来原来和老爷子聊天时候他说的话。

“这剪头啊,对有些人来说是技术,对我来说……这是手艺!”

两字差别,可是仔细品品,捉摸一下。

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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