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

文/ 叶文玲

  老岩不是要在南方过年么?为什么提前回来了? 
  一推门,我就看到了一个奇迹:一把赭色的样式古朴的陶土瓦壶,在蜂窝炉上咝咝地冒着水汽。我惊奇地望着瓦壶,又看看老岩。呵,他刮了胡子理了发,中式罩衫干干净净,蟹青色的围巾和蚌壳棉鞋都是新的。嘿,这哪是平时的老岩! 
  "你看我有些反常,是不是?"老岩解嘲地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颏。 
  可不是我夸大其词,在我和老岩合住的房间中,用壶烧水,简直像"赤日炎炎水成冰,冷饭抽芽两三寸"一样不可思议。 
  在没有分配到这个学校前,我就崇拜过老岩。这不仅因他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师,更主要是由于他在二十多年前就因一幅油画名噪一时,而我,那时还是一个流鼻涕的小学生。当时,他那幅大出风头的画和老师们谈论这幅画时给我的印象,使我在看着画上的署名--岩岱时,就像仰望天上的星星一样,觉得高不可攀。 
  生活,也真像浩瀚的星空教人莫测。现在,我竟成了老岩的同事,并且同校同室。可是,早已改行教英语的老岩,平常连谈论美术和绘画的兴致都没有了。他英语功底很深,教三个班的课也不费劲,家又在南方,空闲时他什么也不做,只躺在床上看原版本的外文小说。 
  无论是怎样了不得的名人,如果你一旦接近他,你便觉得:失去的是罩在他头上的神秘的光圈,得到的是明晰而真实的面目和形象。而当你和他相交相知,发现他和常人一样有着这样那样的喜怒哀乐,你就倍觉亲切,甚至连他的缺点也感到可爱。 
我对老岩的认识也经历了这样的过程。现在,连他平日不爱说笑,一没事就直挺挺地躺着看书,不爱收拾,连袜子也总是换到没有可换时才从床垫下抓起一大把去洗的习惯,我也无一例外地看成是有才气的人的那种可爱的懒散。不管怎么说,老岩是个好人,我一向敬重他。老岩唯一教我大惑不解的怪癖就是:他很讨厌水壶,而且讨厌到了近乎憎恶的地步。 
  在我刚任教并兼任初一的图画课时,我教学生作静物写生,就从总务处拿来了一套实物:铝壶、茶盘和茶杯。 
  老岩一见,皱着眉头说:"什么不好画,要画这?"没等我说话他劈手夺走了我手中的壶,又马上在抽屉里找出几只红艳艳的苹果放在盘子里。"呶,画画这多好!……多好!"他那眯缝着的眼睛发亮了。 
  我没有细辨其中原委,只好照办。 
  不久,因屋里没烧水的壶,喝水不方便,我随口说了句:"去领把壶来就好了……" 
  老岩双眉一挑:"壶?哦,我去领。" 
  第二天,我们的炉子上出现了一只铝锅。 
  我奇怪了:"怎么领这个?" 
  "不是领的,我是买的。"老岩回答时,连看也不看我。 
  "买的?买锅干吗?又不做饭,烧水总是壶好……" 
  老岩一反往常地没了好声气:"锅不能烧?一样嘛!" 
  用是一样用,可往暖壶里灌水,锅总不方便。特别是老岩自己因为近视,每次灌水总溅得四处都是,有一次还烫伤了脚。 
  第二天,我去总务处领了把白铁壶,谁知一壶水还没烧热,脚上包着纱布的老岩进来了。 
   "小谢,领这干、干什么?浪、浪费!"老岩脸色骤变,说话也因愤怒而口吃了。他气呼呼地掂下壶,又找出那只锅坐上去,随后掂起壶就一瘸一瘸的走向了总务处…… 
  日子久了,锅烧穿了底,老岩去换了底,烧久了又坏了,到实在不能用时,老岩又买来了…还是一口铝锅。 
   聪明透顶的老岩和烧水的壶有不解之"怨",原是我很为纳闷的事,可今天…… 
  "呵,水开了!"老岩轻轻地掂下壶来,冲了两杯酽酽的茶,递给我一杯,把剩下的水灌到暖瓶里,又往壶里添了凉水,轻轻地把壶坐回炉子上,这才捧起了另一杯茶。 
  当老岩把陶壶掂上掂下的时候,他那过分小心的动作,使我觉得他手中提的不是一把粗朴的瓦壶,而是一把名贵的金壶、玉壶,或是不敢乱碰的玻璃壶。 
  我看看老岩的动作,突然想起了一个童话,便笑了:"老岩,大概你这把壶也会变出什么宝贝名堂来吧?" 
  老岩一听,脸色骤变了。"嘿……咳,你这个小谢哇!"他微笑了;可我分明看出,他笑得很勉强。 
  "好吧,不跟你说说,心里头……"老岩发狠似地吐出一口长气,又连喝了几口茶,接着在炉旁坐了下来,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炉子上的瓦壶。 
  添了凉水的瓦壶,像小鸟一样发出吱儿吱儿的叫声,从壶底窜出的四散的火苗映亮了老岩的脸,不知是热还是激动,一片红晕漫在他的耳际,他那长长的耳垂也通红起来。他放下茶杯,弯身凑火点了一支烟。 
  "小谢,我要跟你说的这件往事,可不是一个荒诞的故事,它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实实在在的……呵,小谢,你记不记得《舞台生涯》中一句很精彩的话?--'时间是伟大的作者,它必然要写出完美的结局来。'说得真对!这次回来的路上,我都在寻味……是的,结局,一切完美的结局都需要时间……"老岩又笑了;但我隐隐看出,他笑得有几分凄然。 
   "我告诉你……哦,这需要从二十多年前,嗯,从二十四年前说起。 
   "二十四年前,我是师范学院艺术系的应届毕业生。你知道,那时,我是学美术的。毕业前,为了完成一幅理想的毕业创作,我到了一个叫大龙溪的村子去寻找题材……你没听说过这个地名吧?嗯,这是我们江南的一个小村子,大龙溪很美,村子靠着山,山脚有个大龙潭,龙潭的水流到村前成了条小溪,溪水碧清碧清的。哦,你知道不?我那幅《溪边》,就是在那个地方画的……对了,你看过《溪边》,那,你记得画中的人物罗?!" 
  我当然记得。如果说老早我只凭图画老师的介绍喜欢这幅画的话,那么后来,我则完全是凭一个绘画爱好者的眼光和感情迷恋这幅画的。画中的人物--那个在溪边汲好水后,一边洗脚,一边调皮地用脚趾头夹起一颗鹅卵石的少女的身姿和神态,是这样强烈地打动过我。特别是那双含笑而天真的眼睛,那双只有中国最漂亮的少女才有的眼睛,还有那根绕过脖颈滑落到胸前的长辫和浸在溪水里的赤裸的双脚……都有着无可言喻的神韵。我记得许多年后,当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又看到这幅画,并仔细地端详着画中的少女时,曾经怎样的痴迷和想入非非……当然,我没好意思说出来,这并非由于我是个年青小伙子,只是因为面前是"她"的作者老岩,我当然不好意思用我那粗直的、没见识的话语妄加评论。 
  我只点点头。 
  老岩似乎根本不注意我的神情,他又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干了茶水。 
  "我画的这个少女,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物,她叫……哦,先不说她的名字吧。 
  "她就是大龙溪的。哦,不光这个姑娘实实在在,就连画中出现的场景……哎,你记得那个画面吧?说实在的,我画那幅画,实在没作多少艺术加工,也许是天赐良机。真的,因为那天进村时,在村头小溪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这个到溪边来汲水的姑娘,把汲满了水的那只小桶放在岸上,然后就撩起身上的那条毛蓝色的围裙,坐在'丁步'上……哦,你不知道什么叫丁步吧!那是在溪流中设置的四四方方的石头墩。那石头墩一步一块,呵,当你踏上丁步,看着一股股清澈的碧水从你的脚边潺潺而流时,那是很有趣的……哦,我说远了。 
  "我是在一个春日的黄昏进村的。当时,那个姑娘就坐在丁步上,一条辫子搭拉在胸前,一双赤脚浸在溪水里,她好像并不是为了洗脚,而只是随意地玩玩水。她用两只赤脚轻轻地拍打着浅浅的溪水,溅起了一串串水花,拍着拍着,她忽然用那只右脚的脚趾,夹起了一块圆圆的鹅卵石……也许是得意自己有这个本领吧,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这时,靠在溪边的一块大岩石后不声不响地'观察'的我,也禁不住笑了。不知是不是我的笑声惊动了她,姑娘忽然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就在她抬起头来的瞬间,那滑落到小溪尽头,将要消失在大山背后的夕阳,斜斜地射过来几道金光,把她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和眉目姣好的脸庞,照得轮廓分明,动人极了。 
  "这时,我简直惊叹得呆住了。真的,我敢发誓,就是精心安排的场景和最老练的模特儿,也决不会有这样美妙无比、真切自然的一刹那!小谢,你懂得的,一个画油画的人,要是逢上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一刹那,他该怎样的如痴如醉!哦,如果真是缪斯赐给了我这个幸运的一刹那,那么,她也太严酷了,她赐予我这个幸福的美妙的一瞬,却造成了我以后长久的、绵绵无尽的痛悔……哦,我又说远了。 
  "当时,我不可能作画,我的画夹和画笔都在我背上的行囊中,我没想到解开,也来不及取用,因为,我绝对没有想到一进村便碰上了千载难逢的画面……而且,姑娘在发现了我这个陌生人后,便慌慌地从丁步上跃起,慌慌地提起岸边的水桶,围裙一飘,像一阵清风似的,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了…… 
  "后来,我的《溪边》就是根据这个场景画的……" 
  我完全忘了品茶,也像老岩一样微眯起了双眼。老岩的讲述,使我的耳畔响起了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淙淙流淌的声音;那个眼睛映着溪流波光、胸前松松搭拉着乌缎似的长辫的少女,就像一座浮雕,真真切切浮现在我眼前……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奇巧!我在村里住下了,没想到,恰恰住在那个姑娘的邻家。 
  "我住的那家主人,是个姓朱的六十多岁的孤寡老太太。她有两间收拾得异常干净的石墙草顶的茅屋,那茅屋和村中的许多房子一样,前前后后都是绿荫荫的竹子,幽静极了。朱老太太是个慈祥干练的老人。看来,她已接待过不少像我这样的来客了,她那热诚而周到的照拂,使我在这间茅舍就宿时,就像躺在秋夜的打谷场或春日的草地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趣。"第二天清早,我起身走到屋外,刚做了两个深呼吸,忽然发现两条乌黑的长辫和一条毛蓝色的围裙在竹丛外一飘,用不着辨认,我立即断定:是她! 
  "这个发现使我喜出望外。我拨开竹丛,立即看到了和朱老太太家差不多大小的一所茅屋,屋前的地面扫得像镜子一样光洁。我刚刚迈过竹丛,突然窜出来一条尾巴毛茸茸的大黄狗,冲我汪汪直叫,我吓了一跳。幸而屋里随即跑出来一个大眼睛的瘦瘦的男孩,他十分友好地看我一眼,立刻把狗唤回去了。 
  "我很狼狈地退了回来,正在拉风箱做饭的朱老太太笑眯眯地问:'你到哑巴家去了?生人是进不了她家的,那只狗可认人哩!' 
  "哑巴?她是哑巴?我像挨了记闷棍似的呆住了。 
  "老太太正待说下去,忽然,两条辫子一飘,提着一桶清凌凌的水的姑娘进来了。她头也不抬地走向屋角的缸边,一只手撩着围裙,一只手轻巧巧地提起桶来,把水哗哗往里倒。她做得那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 
  "朱老太太掸掸柴灰站起来,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打了个手势。姑娘这才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了我一眼,这一望,就像两片榴花瓣突然飞贴到她的腮上似的,她两颊绯红了。她轻轻一扯那条四角绣了字花的毛蓝围裙,便一手提起桶,一手掩着嘴,不出声地笑着跑了。
   "'这丫头!'朱老太太笑着摇头叹息。'你看,多伶俐的姑娘,也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自小就哑。长得这么俊,心眼又灵透,绣的花,全村闺女媳妇谁也赶不上哩!' 
  "'大妈,她家都有谁?' 
  "'现在就一个兄弟小元。她娘早没了,爹也在前年入了土;这个糟老头,还是早死了给后代造福,省得拖累儿女……' 
  "我奇怪了:'怎么?' 
  "'早先是个看风水的阴阳先生,解放这么多年了,懵懂得还翻清朝的皇历!成份又是个上中农,谁喜待见他这块香牌牌哩?……还是这闺女好,又安分又精灵,白日随队里人下田上山,早早晚晚在家捧着花绷子绣花,挣了钱供奉小兄弟上学……三里五乡的,不少光棍汉都想做她的入赘女婿哩!可她倒好,心高气硬的,谁也看不上。还喂了一条大黄狗来看门,你看看,多有心计!……' 
  "'大妈,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没有,反正是哑巴,叫什么她也听不见,可惜了……' 
  "我一时无话,不知怎的,心里很有点黯然,耳朵里老响着这句话:'可惜了……' 
  "可是,我还是决定了画她。我只要一闭眼,姑娘和那条小溪便像一幅早已完成的画浮在我面前……几乎是没有多费心思,我便动手了。我画得出乎意外的迅速和顺利。我所以画得那么顺当,能够画出人物的特征和神采,还因为在这中间,姑娘往朱老太太家跑得很勤……从听了朱老太太的话后,我暗中给这姑娘起了个名字:亚女。虽然,我一次也没有叫过她。 
   "亚女在跟我熟悉了之后,特别是知道我会画画并且在画她以后,她竟一点也不羞怯了。每天傍晚,在照例为朱老太太提来一桶水后,她就把下学回来的弟弟小元也叫过来,姐弟俩一左一右地守在我旁边,各自瞪着那对十分相似的,亮得像蓄了两汪水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正在涂抹的画。而当我笨拙地比着手势想对亚女说些什么时,她便推推小元,开心地用手掩着嘴,她是在笑,却从来也没笑出声来。 
  "当我终于画完《溪边》时,我心里美滋滋的。我在画架前走近去,又退回来,侧着头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端详着,别提有多高兴!站在我身后的亚女,也显得异常兴奋,她那黑亮黑亮的眼珠,不住地从画上移到我手中的画笔上,又从手上移到画上,好像惊异我的双手有什么魔法似的……我看出了这一点,也忍不住心中的得意而用轻轻的口哨吹起了一只小曲…… 
  "忽然,亚女伸出一双纤巧的手指,朝我比划着,我愣了,一点也不明白。还是朱老太太懂了,立即给我'翻译':她是请我给她画些绣花用的花样。 
  "这有何难?我立即照办了,飞快而潦草地画了一张又一张的花卉虫鸟。当我转眼间就把一摞'花样'递给亚女时,一直屏声静息地看着我画的亚女,却微微蹙起了眉尖,摇了摇头,接着又打起了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的手势。 
  "亚女苦恼地轻轻地叹息一声,指指门外碧绿的竹丛,又伸出尖尖的指甲,在纸上轻轻地左右刻划起来……呵,我终于懂了:绣花的'花样'需要的是精致而细巧的线条……而且,亚女告诉我:她喜欢竹子。 
  "我点点头,这才下了功夫,用工笔精心地画了一丛长在溪边的翠竹。快要画完时,我忽然一瞥亚女那妩媚得犹如搽了胭脂的脸颊,心里一动,又在翠竹旁添了一株盛开的山花…… 
   "亚女满意极了,双手接过去捧在胸前,几乎是向我鞠躬似地点了一下头,这才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 
   "第三天,朱老太太忽然把我扯到了亚女家的廊檐下。在那架光洁而溜滑的桐木'花绷'上,我看到绷着的一幅即将完工的绣花帐沿:雪白的布面上,几旋天蓝色的丝线表示着蜿蜒流动的小溪;一对黄嘴巴黑羽毛的乳燕,正矫捷地掠过小溪的水面;在'溪边'那丛青葱水绿的竹子中,斜斜伸过来一支欲开未开的红梅…… 
  "我惊讶极了。亚女把我给她画的'花样'发挥得真是栩栩如生,而且又加了如此精心的再创造:这活泼泼的燕子,这含苞欲放的红梅……我禁不住伸出大拇指连连夸好。站在旁边的朱老太太,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呵呵地笑。而坐在'花绷'前的亚女,却把羞红了的脸蛋,伏在'花绷'上,再也不肯抬起来…… 
  "油画《溪边》完成后,村中的不少人都认识了我这个不速之客,也得知亚女上了画的幸运,于是朱老太太的茅屋热闹非常了。我应接不暇地满足了这些纯朴而热情的乡下人的愿望:画着须眉皆白的老头、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刚满周岁的胖小子……一幅幅在我仅是练习品的素描,在他们眼中,却都是了不起的珍品。 
  "然而,我终于要走了。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我已经大体完成了预定的计划;另外,却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使我不能不提前了行期。 
  "那天上午,我又一次顺着村前的小溪,走到村后的山上去看那个大龙潭。这个蓄在山背脚的龙潭,面积不大,水却很深;对峙的山梁中,一道飞珠溅玉的瀑布,垂帘似的从断崖上直泻下来,气势十分壮美。起先,我只在山脚的潭边看,看了一会还不尽兴,便又爬到了瀑布飞跌的断崖旁鸟瞰,当我刚刚画出两幅草稿时,便见日头已正午,我的肚子也早饿了。
   "我回得村来,远远望见朱老太太家的烟囱还在冒烟,断定她的中饭还没烧熟,便放慢了脚步,信步踱到了亚女家的屋前。 
  "那条尾巴毛茸茸的大黄狗,又噌的窜了出来,可是,看了看我,便一声也不叫,摇着尾巴退回去了。我向四周望了一眼,静悄悄的,屋顶没见炊烟,廊下没见人。 
"我正诧异着,忽然,亚女的弟弟小元,慌慌地从灶屋迎了出来,轻声道:'我姐她……她睡着呢!'说着便低下了眼睛,动也不动地立在我面前,这,明显是'来客止步'的表示。 
  "我'哎哎'地应着,立即掉头往回走,心里禁不住奇怪:大白天睡觉,这在一个农村少女,特别像亚女这样勤勉的姑娘,是不可能有的事,那……莫不是病了?我犹豫着又扭头望了一眼。就在这时,我望见廊檐下那嵌在窗格格里的玻璃后边,有一双乌亮的眼睛闪了一闪…… 
   "我纳闷着,却不好意思再去探问,便又返回了朱老太太家。仍在拉风箱的老太太一见我,便问:'她这会好些了?' 
  "'怎么?'我吃了一惊,忙问:'她真的病了?' 
  "'噢,你不知道……是的,是的,你今天出去得早,不知道这回事……'朱老太太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连声追问。屋里什么人也没有--朱老太太还是四下看了一眼,才叹口气说:'也真是,去欺侮个哑巴,真作孽呵!' 
  "'什么,谁欺侮她了?' 
  "'没,没成。你没听昨夜下半夜她家的狗叫得这么凶?哎,年青人睡觉沉……亏了这条狗,也亏了有个兄弟。' 
  "'谁,朱大妈,是谁这么坏?'我的心突然地跳起来。 
  "'这么坏,你莫以为笑眯眯的都是好人活佛哩!'朱老太太气哼哼地咕哝着,'还不是凭着有……有牌头!哼,自家的女儿都快跟她一般大了……真作孽!'老太太虽然一脸激愤,却不肯说出那人是谁。 
  "我呆了。脑子里像一盆浆糊,怎么也想不透这个宁静美丽的山村中会有这种阴影。我愤愤不已地猜测着这个'有牌头'的坏蛋……唔,从老太太的话里揣摸,他是个笑嘻嘻的一脸活佛相的人物,那么……难道是他?!不,不会吧?我猜着,想着,怎么也不能把这个人的行为和他的身份联系起来……是的,我刚到村里时,首先打交道的便是他--这个笑嘻嘻而又漫不经心地接过我的介绍信,随随便便地把朱老太太家指给我去住的人物。住下后,他就几乎把我忘了,我也没再去打扰过他。说实在的,像我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学生,又不是带了什么重要任务前去的,实在无须这位在村中'有牌头'的人物给以更多的关注。而我,在知道他的职务和身份后,便照例在心里引起足够的尊敬。呵,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来? 
  "我迷乱地问:'那,小元他姐……' 
  "'好在总算没吃亏。村里头别人家离得远,也都不知道。上午,我劝了她半天……' 
  "'大妈,应该……应该去告!'憋了半天的我,终于愤愤地说了,'向上级反映去!' 
  "'告?'朱老太太立即瞪圆了眼睛,'叫哑巴还是小元这毛孩子去告?告不赢不说,到时间捏在人家手心里,不让你生毛,不让你蜕壳,吃亏就……这丫头,唉,不如听我的话,早点嫁了算了!' 
  "下午,我又去了龙潭,可心里头乱糟糟的,精力一点不集中,非但没有丝毫进展,反而连原来的草稿也越改越坏了……正画着时,突然飞来一片阴云,劈头盖脸地落了一阵雨,我在岩头下避了一阵,终于跑回来了。 
  "我撞进门时,看到朱老太太和亚女在屋子里正比划着手势。我一进来,亚女立刻羞红了脸,轻捷地扭转身子,转眼就不见了。 
  "'这丫头!'朱老太太爱怜地望望门外,又笑眯眯地招呼我说,'刚才淋着了吧?快脱下湿衣服来,快喝了它!'说着,她提起一把我前所未见的陶土瓦壶,咕嘟嘟地冲出了一碗红糖姜片茶。 
  "我愣了。虽然朱老太太对我的照应一直是很周到的,可今天,这么及时而又入微的关切,实在教我有点手足无措了,我慌忙接了茶,说:'大妈,太难为你……' 
"'我有什么难为的,都是小元他姐……'朱老太太呵呵地笑,'这丫头,刚才为给你找一块熬糖茶的姜,疯了似的淋着雨跑了十几家……又怕我这铁锅烧的水不好喝,特地从自己家提来了这把瓦壶,你看……哦,你知道么,这种瓦壶烧的茶味道可好哩!这壶还是早年间我们本地出的土货,多年没人弄这行当了,也只有她那一分钱攥得出水的爹,才会存了这种古董……嗯,这丫头非提来让我给你烧茶用不可哩……'朱老太太絮絮地说,又朝我晃了晃瓦壶。 
  "我'嗯嗯'地应着,耳根子却火辣辣地发热了,心里不由地辨析着这种热诚的某种含意……但是,这种敏感和猜测,除了只是教我心慌意乱外,却不知如何对答。一时间,我只觉得手里的这碗茶,热透了手心,简直烫得捧不住。 
  "朱老太太笑眯眯地看定了我,只管叨叨地说:'这丫头,别看她不会言一声儿,不识一个字儿,那眼光,那心思,灵透着哩!只可惜了……' 
  "我心头好像突然撞进了一头小兔……慌慌地把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放,没头没脑地挤出一句:'大妈,我……我明天就要走了!' 
  "'啊!'朱老太太惊异了,不过,她像马上就明白了我的心思似地点了点头,非常得体地并不看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咕哝着:'想想也是的,麻布搭绸布,原是天差地隔的嘛!可惜了……'说着,又送出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只好装作没有听懂这些话,再也没作声。 
  "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那原本教我十分惬意而松软的稻草褥子和装了谷糠的枕头,都成了刺人的麦芒,使我辗转难眠……那时的我,虚荣而又自负,除了一个小知识分子的满身酸气,还有什么?是的,我学的是艺术,搞的是美术,可在我脑子里涨满的,却是很深的世俗之见。踌躇满志的我,为自己的未来想象和描画过一幅又一幅无限美妙的图画,这些图画中,少不了有一个'她';这个'她',当然是美丽而又温柔,聪明而又高雅。总之,她的一切都将使我倾倒,使旁人称羡。起码我们的学识、身份、地位都要十分相称。'她'将是……啊,这个神秘难测的'她',当然绝不会只是亚女这样的…… 
  "是的,我虽然相当喜欢亚女,但这种喜欢只不过是像在美术馆以外的地方,忽然看到了一件艺术品似的惊喜。亚女那美丽姣好的容颜、温柔刚强的品性、那双有非凡才艺的手,自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可是,这件'艺术品'分明是有缺陷的。她又聋又哑,不识一字,又是一个乡村闺女,纵然再好,但要把她和我自己今后的生活联系起来,我断无这种勇气。是的,一个即将腾飞于艺术之林的大学生和一个不识字而又有残疾的乡村闺女怎能放在同一架天平上?即便我加上超凡的自我牺牲的砝码也不能消除这之间的'悬殊'。是呵,朱老太太还说过,她的家和她那会看风水的爹,都不是在村里说得响的,而我,我的家也是那时的小知识分子在人前都羞于出口的成份:非劳动人民家庭。哦,即令自己的出身也不很光彩,但我那肤浅的阅历和自私的直觉却教我无法平等地看待她:是的,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比亚女优越得多;我即将展开的生活道路,毕竟要美好得多,在我面前的一定是条色彩斑斓的'地毯'……现在,我虽然怜惜亚女和忧虑她的处境,可是,怜惜总不等于爱情,不等于…… 
  "第二天黎明,大龙溪还在沉睡中,我便起身了……启程时,我竭力压抑着负疚和怅惘的情绪,不向隔壁的茅屋望上一眼……随着步步远去,随着村庄和小溪在晨雾中渐渐退隐,我这怅惘的心绪也逐渐消退了。 
  "谁知,我刚走到山岗尖,忽听后边有人喘吁吁地叫:'岩大哥--' 
"我一惊,回头一看,是小元!一绺额发汗津津地贴在眉头,他羞怯怯地笑道:'我姐……让我来送送你!'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没等我开口,小元又从挎着的书包里拿出了一个扁扁的小布卷,说:'这是我姐姐送给你的。'他把那布卷抖开了。 
  "呵,还是那幅绣花帐沿!晨光中,展现了何等动人的又一幅《溪边》!……比前几天不同的是,这幅已经完工的帐沿,连四角都极为精致地做了许多'抽丝'、"缕空'的花纹图案,垂边是两股一绺打成'同心结'的穗穗!……我呆了,这件物品,我绝对不能接受;狭隘而敏感的我,意识到如果接受这个馈赠,就意味着某种允诺……我毅然决然地推开了小元的手,慌乱地把帐沿叠起来放回他的书包,又好说歹说地劝他不要再送我。 
  "小元很有点不情愿,那双和姐姐十分相似的漆黑明亮的眼睛隐隐地浮上了一层泪光。我不忍心了,灵机一动,掏出背囊中的一叠我过去的素描练习和一盒炭画铅笔送给他。小元像捧宝贝似地接了过去,两眼闪亮地只顾看手中的笔和画页,终于没再挪步。 
  "我挥挥手,像放下一桩心事似的大踏步走了。回到学校后,只觉得在大龙溪度过的几天,就像一场迷离的梦幻。……" 
  老岩手中的烟,早就燃尽了,但他不再点烟,也不再喝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
   "……后来,因为油画《溪边》的成功,我在毕业生中成了风云一时的人物,分配到了理想的岗位--文化局的美术创作组。我虽然不曾趾高气扬,可也多少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中了。 
  当欢乐的音符一阵阵地在我心中鸣响时,我总觉得在心灵深处还轻轻回荡着另一支歌,这支歌是属于大龙溪,属于亚女的。因此,当得到了《溪边》的稿费后,我不假思索地寄给了她一笔钱。 
  "没想到,事隔半月后,那笔钱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没有片语只字,只是从那填写得歪歪扭扭的汇款单上,我猜出了:那是小元的笔迹。 
  "我立即明白:我做了一件蠢事,我侮慢了亚女。这个乡下闺女的品行和精神世界是如此高洁,而我,却真正不过是一个从酸缸里泡出来的凡夫俗子! 
  "我为这事烦扰了好一阵,而后也终于淡然了。 
  "就在我自以为踏上了翩翩于云际的'飞毯'时,我跌下来了,而且恰恰跌落到'成名'之地--大龙溪。 
  "哦,小谢,这些年你听过许多人的各种各样的遭遇。我呢,也只是千千万万的悲剧角色中可怜而又可笑的一个。在那个被虚妄和浮夸得许多人的脑袋都肿胀起来的日子里,我奉命去一个'沸腾'的炼铁工地作宣传画。白天挑矿石,夜晚作画,过度的疲惫使我整日价晕乎乎的。我画了挑矿石的人,但是在画扁担时,没想起应该让它弯得像一钩新月;于是,有人责问了:'难道,我们的干劲就是这样的?!'我画了飞舞的旗,但是看的人并不管这是不是水墨画,于是问:'为什么要用黑色污篾我们的红旗?!'…… 
  "面对这样的责问,我只能惶然而又默然。 
  "说真的,我并无什么冤家对头,也不见得有人要蓄意整我,就像我对以上的责问莫名其妙一样,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个'补充'右派--时间是在五八年!是的,那时'反右'早已过去,可是由于我们单位先前划的右派'比例'不够,为了不担右倾的罪名,就需要'补充',于是我被'补充'了上去……在这时候,任何材料都要用来补充罪名,于是《溪边》不可避免地成了'黑画'--夕阳、小溪,是'没落的资产阶级情调';赤脚蓬头的少女,'反映了作者庸俗低下的趣味'……等等等等。我没有为自己辩解的丝毫余地,不久,便被莫名其妙地赶出了文化界。 
  "我奉命到这个偏远的山村--大龙溪去插队改造时,则在六○年。 
  "四年小别,大龙溪山水依旧,可却没有了往日的幽美情调和明丽的色彩。这倒不是因为我去的时候,正值萧萧落叶的深秋,也不是由于我自己心境悒郁。当时村中的情景的确如此:家家炊烟、户户新竹的美景没有了,唯一冒烟的是竖在小溪那边的食堂的一个大烟囱;家家门前,是一片掘净了竹根的残土;整个村子,没见一狗一猫,一鸡一鸭。白日进村,户户闭门,一片静寂--人呢? 
  "人,村中凡是能动弹的人,那被半饥不饱的饮食弄得终日连笑容都难得有了的人,都集中到山上了。 
  "上山做什么?去收拾由于两年前头脑发胀的虚妄和荒诞留下的种种恶果:拆除那一大群早已倒坍的颓垣断壁似的小高炉,敲出一块块废砖;清除那板结成一座座小山似的矿渣,把糟蹋了的山地,尽多地清理出来,好补种上山里人万万少不了的口粮--荞麦和蕃薯。 
  "当初,在垒筑这些高炉时,大龙溪的这些善良的山里人,都是在闻听了种种美妙的传说后,带着天真的梦想和罕见的热情,只几日功夫就使这座山上'高炉林立'的。如今,在白白耗费了无数的汗水后,又要一块块地亲手拆除,一寸寸地亲手清理,工程自然而然地缓慢了,上工的人们都是这样的少气无力,没精打采……呵,我不知道这些朴实而又带点封建式的盲从的山里人心中,有几个对眼前的情况会有较深刻的理解?正如当初十分温顺而又习惯地听从了召唤一样,现在,大家之所以一致地懒洋洋,就是因为有着一个共同的最简单而又最实际的愤懑:吃不饱肚皮! 
  "全村人的饭,每天都由食堂供应,它是严格地按人定量发放的。如果掌管者又不具有更多的公正廉明的美德,那么,在本来就少到极限的定量中再承受种种克扣后,大多数人得到的一日三餐,都只能是掺了许多薯藤叶子的稀粥。过大的劳动量,终日的饥肠辘辘,使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整夜整夜地做着同一个美梦:梦见自己面前摆着一碗雪白的香喷喷的大米饭…… 
  "不过,那时候,最教我痛苦的还不是饥饿本身,而是我不能像别人那样可以随意言笑。工地上,许多青年小伙子在丢下舔得光光的饭勺子后,都可以嘻笑怒骂,抒发一下情绪,而我遇上这种场合,却只能默默地走开去。那时,我经常是呆呆地微笑着,有时倒莫名其妙地吹出几声轻轻的口哨…… 
  "我住的还是朱老太太的家。可是,此时此刻,却不见了这位古道热肠的慈祥老人--她在前一年去世了。那是因为半夜上山给炼铁工地送水时,不慎被横在地上的一根铁窗棂绊倒而戳破了太阳穴……如果不是这意外的事故,老人肯定是长寿的。 
"现在,她那无人继承的草屋,一间是用作堆放杂物的仓库,而朱老太太溘然长逝的另一间屋子,却一直无人居住。我来了后,正好……这不仅因为我不像山里人那样迷信、怕鬼,而且,我觉得宿在这间勾起我许多怀念之情的屋子里,有一种返归故园的慰藉。 
  "是的,小谢,你一定急于知道亚女和小元吧?哦,刚才我没有先谈到她姐弟,就像我重来大龙溪时极怕见到的人就是她俩一样。我虽然不认为自己对亚女有什么罪责,但我总觉得愧对于她……是的,只有当我'降落'到和她一样的'地平线'时,我才为自己以往的自尊自大和庸俗势利而羞愧万分了。当我带了这种自惭自责的神情出现在朱老太太屋前时,我见到的亚女却依然闪烁着一双亮如秋水的眼睛。当然,和村中的许多人一样,她的脸颊消失了许多红晕,青黄中略带憔悴,但她的眼睛依然是温柔而动人的。她站在没有了竹丛的半截围墙后面,微微地咬着嘴皮,两手撩着围裙的一角,搓来搓去,用充满了喜悦的目光,久久地深情而温柔地盯着我……而自惭形秽的我,却在她的注视下低垂着眼睛,几乎不敢抬头。 
   "亚女迅速四顾,认定周围没有旁人时,她便连连向我招手。我明白了,却迟疑着,不敢挪动脚步。亚女红了脸,勇敢地跨出了矮墙,我这才鼓足了勇气,朝她家走去了。 "那小院依然净光--当然,是那种连半根柴禾、一根稻草都不曾有的空荡;廊下,也不见了那架长方形的溜光的桐木'花绷'。亚女看出了我寻找的目光,便指指屋梁,我这才看见:'花绷'高高吊挂在那儿。显然,她多时不曾绣花了。 
  "一进屋子,亚女抢上一步撩起了布帘,我抬头一看,立即呆住了:四年前我在慌乱中敷衍塞责地送给小元的那些不成样子的素描练习,在这儿被当成了珍贵的'壁画'--一幅一幅地钉在墙上,每一幅上面都蒙上一张透明的玻璃纸……我不由得伸手去摸,光洁的玻璃纸上竟然纤尘不染!……我两眼潮湿了,恰如四年前喝下那红糖姜茶一样,胸膛中骤然升起了一股热力……我没有扭头去看站在我身后的亚女,可我却分明地感到了她如何娇羞地咬着嘴唇,骄傲而幸福地微笑着……亚女一转身,又递给我一个用很粗劣的毛边纸订成的很厚的本本,原来是小元的图画练习--上面全是照着我那些素描练习画的,画得当然不好,可是,面对亚女那热切的目光,我把头点了又点…… 
  "傍晚,当我带着从地头回来的一身倦怠回到自己的小屋中时,忽然又觉眼前一亮,那幅极为精致的帐沿,端端正正地挂在我的床前,使简陋的草屋满室生辉。 
  "欣赏再三,我终于还是把它拆下收了起来,不光是因为它和我床上那破旧的帐子和被褥极不相称,更因为我是不舍得也根本不配挂它。我收起来,为的是永远珍藏它! 
  "亚女当然明白我这时的'身份',因为,她那已经到镇上进了中学的弟弟小元,显然是早已听说了并且得到了别人的警告的。这个早晚上学时必得经过我屋前的初中生,每次除了偷偷地从眼角瞟一下便慌慌地走过以外,从来没敢和我招呼一句。 
  "我丝毫不为小元这种无可奈何的冷落难过。因为,在田间地头,无论是以前曾为他们画过画的或不曾画过画的人,绝大多数人对于我额头的'印记'并不介意;他们毫不避嫌地和我又说又笑,亲切如故。 
  "而最使我感动的还是亚女。从我住下的第二天起,每到黄昏,她总要提着那把擦得干干净净的瓦壶走过来,先在我的搪瓷茶缸里注上一杯滚热的开水,接着,抽下盆架上的毛巾,把剩下的开水统统倒在木盆里,浅浅地朝我抿嘴一笑,然后就扯一扯围裙,脚步轻悄地走了。 
  "一周,两周,亚女一如既往的热诚,使我十分惶惑不安,我实在不配承受。当我涨红着脸,用各种笨拙的手势表明着我如今的'罪人'身份,请她千万不要如此这般时,她却两眼乌亮地看着我,微微地摇着头。她是在用会说话的眼神向我表示:她早知道了,她知道这一切,但这一切对她无所谓。 
  "三周、四周,亚女还是这样做。呵,她每晚走过村前的小溪,到食堂的灶上为我提来这壶满满的开水,在当时家家灶冷火灭的情况下,是她唯一能够用来表示自己情意的一件事。我根本无法阻拦她。每天晚上的这壶滚热的开水,温烫着我的心……于是,每当这只灰褐色的瓦壶在门口一晃,那条毛蓝色的围裙飘然出现的时候,我就立即上前迎接她…… 
  "不久,我又做了一件蠢事--为了这件事,我真要诅咒自己一辈子!……一天晚上,当亚女刚刚送水进门的时候,我把下午别人偷偷塞在我口袋里的两块胡萝卜大的熟蕃薯掏出来了。我把蕃薯摆在她面前,比划着手势,想让她与我一同分享这在当时来说是如同圣餐一样的佳品。亚女呆了,两眼定定地看着我,马上闪出了泪光,接着便摇摇头,无论如何也不肯吃掉其中的一块。她执拗地做着手势,一定要我自己全部吃完它……我,呵,蠢笨而又无能的我,没有违拗她的意愿。当我两三口就吞咽了这两块带皮的蕃薯时,一直两眼呆呆地看着我的亚女,嘴角像笑又像哭似地颤着。我一吃完,她就俯下身子,掂起那把倒空了水的瓦壶,逃跑似地回家了。 
  "第二天傍晚,当我又看见亚女那只瓦壶在来路上一闪时,我便照例地奔出了门外。奇怪的是,亚女偏过头去,看也不看我一眼,略显慌乱地径直奔向了她自己家中……我纳闷了,怅怅地回到屋中。正猜疑间,一个轻捷的影子一闪,亚女来了。她轻轻撩起那条四角绣了 字花的毛蓝土布围裙,从围裙下端出一碗掺了许多蕃薯叶子的稀饭。 
  "我愣了:这分明是食堂的稀饭!每人每晚的定量不过就这么一碗!亚女省下这碗饭来,岂不自己要饿着肚皮?我生气了,断然表示:这饭我绝对不吃! 
"亚女满脸通红的看着我,两串泪珠唰地流了下来,她情急而又慌乱地比划着各种手势,告诉我:她已经吃过了,她的兄弟小元今晚宿在学校没有回来,于是,饭就省出来了…… 
  "我将信将疑。可是从亚女那急得额头都冒出了晶晶汗珠的神态中,我又一次感到:我是绝对无法违拗她的意愿的,我只好端起碗来,背过身去,捧着这碗还有余温的饭,一口口地喝……最后那几口,我喝出了咸味,因为,我是和着落到碗中的泪珠一起咽下的……而当我目送亚女出了门,接着又分明望见小元的影子在自家的院子里晃动时,我像吞了个秤砣,立时愧疚得无地自容了…… 
  "第二天黄昏,为了有意躲避,下工回来后,我在村外兜着圈子,迟迟没有回家……月上枝头,夜露渐重,我终于不能不归去了。当我刚刚迈过小溪,走近村头的食堂时,忽听得一阵十分嘈杂的喧嚷。我抬眼一望,只见食堂门前那雪亮的大汽灯下,围了好一群人。不能也不想看'热闹'的我,对这种场景,照例是退避三舍的。我准备扭头走了,就在这时,一声刻薄而又粗野的叱骂尖厉地传入了我的耳鼓: 
  "'看哪,大家都来看看这个不要脸的小偷!哈,竟然用这样的诡计来挖人民公社的墙脚!哼,用水壶偷饭……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哩!想瞒过我的眼?苍蝇飞过我都能看得出雌雄哩!休说你这点本事!哈哈……' 
"我像触了电似地呆住了,双脚再也挪动不了一步。 
  "不用上前,我已经清清楚楚地望见了:被反扭了双臂的亚女正低头站在雪亮的汽灯下,披散到额前的一绺头发完全遮住了她的眼睛,浑身像害了疟疾似地颤抖着。 
"那个嘴角飞着白沫笑的人--我不用说你也猜到了他是那个角色--当我清清楚楚地望见原来是他时,一股屈辱的怒火冲上了我的胸膛。呵,小谢,你可记得我刚才说的四年前的那个深夜、亚女险遭欺侮的事?就是他,这个恶棍、无赖、伪君子!现在,是的,现在当然是他最称心的时候了,呵,天哪,他将会把亚女怎样处置呢?我心慌得手脚冰凉。此时,我脑里闪过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呵,我应该像古代的侠士好汉一样冲下去,抢下亚女,立时带着她腾天飞去;不不,我要大声喊出:亚女无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你们骂我罚我,随便怎样都可以……可是,懦怯而又无能的我,只是像一段木桩似地立在了原地,既没有冲上一步,也没有喊出半句话,因为,在此同时,我还有一个潜在的清醒意识:我不能上去,我的'身份'、我的境遇,都不允许我这样做。我一说话,只能更糟。 
  "'喂喂,大家看哪!她就是用这把瓦壶来偷饭!这壶里头有饭,一勺饭,我刚才亲眼看着她舀的!她装着来开水锅舀水,却在饭锅里舀了饭!哼,做贼做到人民公社的食堂来了!……'得意非凡的胜利者,高高扬起了那把灰褐色的瓦壶;在'示众'一圈后,他忽地掏出一根细麻绳,穿过壶把,一下把瓦壶挂到了亚女的脖子上!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当我终于奔上前去时,被人'拨'起头来的亚女一下看见了我,她'呀'的发出一声尖叫,立刻倒了下去,'豁啷'一声,瓦壶跌得粉碎…… 
  "'唉,算了,算了,真是的,说她两句就行了,何必……' 
  "'太过份了!……' 
  "围着的人纷纷发出了不满的议论,两个妇女跑上去,扶起了亚女,把她搀了回去…… 
   "被无尽的痛悔燃烧着的我,又是彻夜不眠。攥在手里的一把瓦壶的碎片,像锋刀利刃割着我的心。我没有点灯,在暗夜中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亚女家的小窗,那片巴掌大的玻璃小窗,灯光幽幽地亮着,三三两两的女人在她家进出,哦,这些心地善良的山村妇女,是在尽力用无言的慰藉去宽解亚女……我心如油煎,既为自己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挤进这个'劝说'的行列而忧急,更为四年前轻率而又自负地拒绝了亚女的情意而痛悔。是的,失去的已经失去了,现在,连个普通公民的资格都失掉了的我,哪里还配爱她和保护她?……被深深的悔恨啃啮着的我,似乎在这时,才清清楚楚地窥见了自己这可怜可悲的灵魂! 
  "黎明时分,我朦胧地睡去了。当上工的钟声将我惊醒时,邻家却响起了小元惊恐的呼号--亚女不见了。 
  "村里人忙着分头寻找,可是毫无结果。直到黄昏时,我和小元才寻到了亚女的围裙;那条毛蓝土布、四角绣了字花的围裙,飘飘荡荡,挂在瀑布飞跌的断崖旁!……" 
  我的心猛地一缩……呵,这个结局!我目不转睛地瞪着声音稍稍喑哑了的老岩,此时,对他的怪癖,对他如此烦忌水壶的缘由,我当然都明白了。 
"哦,小谢,你莫以为这就是结局,不,你听我说。 
  "亚女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我的痛苦却刚刚开了头。良心的谴责,使我一直不得安宁。亚女葬在大龙溪的山地中,她的灵魂却始终埋在我的心底。我无法说清十几年来内心所受的煎熬。后来,在我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日子又稍稍好过起来后,这个痛苦都不曾减退;甚至在我随俗地结了婚、有了儿女以后,这个隐痛还会不时地被触动--只要我一见到烧水或提水的壶,不管是铝壶还是铁壶,我都难以平静;甚至一见到别人掂起壶来倒茶,我的心都会颤栗不已,好像看见倒出来的不是茶水,而是稀饭,掺了薯藤叶子的稀饭!……你看,在精神上我简直成了个可怜虫。这种精神上的酷刑真是无法言喻,看来,我是罪有应得!是呵,原来自以为爱美、追求美的我,却不懂得真正的美的价值,在目睹着亚女--美的化身被摧残毁灭的时候,却又因自私和怯懦不敢挺身而出去维护、不敢拼死去抗争。呵,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再去充当一个探索美、创造美的艺术家!是的,时代的错误使我蒙受过不白之冤,生活也给过我不公正的待遇,可是后来,我却是在剖析了自己的品行和灵魂后,痛苦而清醒地得出了这个结论的。所以,从改行教外语后,我就没有也不愿意再去碰一下画笔。 
   "在痛苦的同时,我还有一丝丝陶醉和自慰,我自认为我在灵魂深处,还为亚女燃着一炷心香,这总还是一颗善良诚挚的心灵才具有的情操和美德吧!我就这样用痛苦和自慰织成一个厚茧,严严地包着自己的心……可是我并未根除自己这软弱和怯懦。十年前,当我那位有点狭隘多疑、脾气又不太好的妻子,把那幅教她疑虑重重的帐沿故意送给了别人时,我虽然恼火、惋惜,却连分说和批评的勇气也没有,……我总以为,过去了的都了结了,就像普希金的诗里所写的:'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可是,谁想得到呢,这次南行中,我竟意外地遇到了他!" 
  "谁?遇到了谁?" 
  "小元,亚女的弟弟小元。"老岩的眼睛跳着一丝火花,"我真没有想到。从六二年离开大龙溪,整整十七年了。这次去探亲,我原来打算绕道走一趟大龙溪,想悄悄地作一次故地重游,实际上还是想去凭吊一番……可是,我没想到,在火车上竟和小元不期而遇。当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时,我愣了许久,仔细地望着他的眼睛,终于认出来了。你知道,他的眼睛和亚女很相似……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神态沉稳的小伙子,真是百感交集!可是我从小元这双眼睛中,却寻不出凄怆的影子……我只知道,从亚女出事后,他就辍学回家了,这以后的十几年,你想想,他吃的苦,历受的艰辛,还会少么?可是,现在,在我面前的小元,没有半句诉苦的话,没有一点怨尤的神色。我特别没想到的是,这个模样平常、神态憨重的农村青年,现在竟是一名陶瓷工艺的设计师。这次,他是参加了省里的出口工艺品质量鉴定会后回家去,这把陶壶就是他带去的产品之一。原来,他们那一带已恢复了这项古老的工艺生产,陶器厂的产品还远销到国外,而这些古朴别致的产品花纹图案设计,竟出自他的一杆画笔…… 
   "'哦,我算个什么美术师!'小元脸孔红红地说,'岩大哥,我现在稍微会画几笔,还不是您影响的么?您那年送给我们的画和笔,我至今还留着呢!您当年也许是无心插柳……可我总忘不了姐姐在时那些年,每天晚上她都要我照着您的画一笔一笔地描呀画呀的情景…您知道的,没底子、条件又差的人,只好死命地学……呵,现在我还是画得不行。好在我这个美术设计是很简单的,但多少能体现我们传统的民族风格,所以在外贸市场上也受到欢迎呢!……' 
  "小元这番喜悦而爽侃的话语,使我目瞪口呆。呵,作为亚女的弟弟小元,他在心灵深处何尝不珍藏着自己的怀念。可是,他没有沉沦,他用忠诚而积极的劳动默默地  点燃着自己的一炷心香。我呢?我呢? 
  "当我接过小元的赠品--这把陶壶后,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我不去大龙溪了。是的,我像现在这样碌碌无为地前去,算个什么?难道我还好意思再去充当一个可怜而又可笑的吊客么?……哦,我想以后我还会去的,可绝对不能像现在这样,绝对不!小谢,你说是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蓬!"一声,古朴奇巧的陶壶,腾地窜出一股雪白的蒸汽,水,又滚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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