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号公车

文/ 秦晋

阮小东从T城出来,面无表情地上了四十三号公交车。
此时车窗外正起风,闷热了整整一个中午,树梢终于在午后两点四十二分动起来,阮小东看了看左手腕上的表,时间刚刚好。
盛夏。阮小东要去赴场约会。
车子关门之后继续向前行驶,满满一车的乘客却没有一个说话的。这是辆老式公交车,并未增添自动售票功能,售票的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姑娘,斜挎着红色的皮质零钱包,眼睛现在正盯着阮小东。
“先生,请买票。”声音并不响,但在没人说话的车子里显得很大声。
阮小东没反应。他坐在左边靠窗第二的位置,没听到售票姑娘说什么。斜对面坐着一位带着小孩儿的中年妇女,阮小东目光呆滞地对着前方,无意间发现那小孩儿正望着他笑,他把目光移到了这小孩儿身上,小女孩儿,大约只有五六岁。
“先生,请买票。”卖票姑娘提高了声响。
全车人都望过来,阮小东回了神,很不好意思地掏出钱买了票,待他抬起头时,却发现全车人都笑望着他。
愧疚使他红了耳根,转过头去望着窗外,他不再看任何人。
车子一直沿着城际公路线在走,四十三号公交车专跑城际公交,从T城到S城。
日影在移,阳光追着它的阴影一刻也不停地跑,阴影同时也追赶着阳光,他们好像已经追了很久,但谁也没有到达过彼此,只这么一日又一日地追赶。
“或许这样才是真正快活的感情吧!”阮小东合了眼,靠在椅背上。
车子在无意识中行进,两旁的行道树飞速闪过,但又从未间断。
日光亮得发出暗灰色,像是行色枯槁的病人。
学校,宽阔洁净的主干道,两旁是七年生的香樟,整齐地摆开来去,阮小东就这样突然站在了路中间,校园里空无一人。
四十三号公交车呢?阮小东的脑海里只剩下几张印象:小女孩的笑,售票员的笑,全车人的笑,阮小东突然觉出这笑的温度,后脊梁一阵从未有过的阴冷。
此时阳光依旧昏热,阮小东觉得有什么声音随了这日光的偏移在耳边长鸣,声音尖锐刺耳,时远时近。幼时的可以吹响的柳枝儿?还是吃完棒棒糖留下的口哨?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阮小东又想起高中时某个女生的撕裂的尖叫声。但这声音不是一时,而是一直这么鸣着,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阮小东沿着主干道往里走。
这声音一直在继续。当日光正照着阮小东的脸时,那声音强烈刺耳,若一转身,声音则逐渐减弱,但依旧存在。
阮小东想起一则古希腊的传说,传说每一屡日光都是有生命的,是一个个体态婀娜的妙龄女子,当她们从太阳里逃出追求蓝色的自由时,身体也必然会随之撕裂,所以每一天的每一缕日光都是有生命、有故事、有声音的,只是,世间没几个人听得到。
这声音在继续。
阮小东一个人走到了他的教室,门窗紧锁,锈蚀斑驳,曾经明亮的教室里显得潮湿阴冷,屋角还垂下了蜘蛛网,他看到了她坐的位置,桌子表面的漆皮皱起,像是历经岁月盘剥的老妪的脸,失了生机。
阮小东觉得奇怪,刚四十三号公车从这儿路过时,他还看到里面有学生在上课。
“ 在海边,天空有着绮丽的颜色

我用蓝色的小玻璃片做风铃,阳光下很漂亮
。。。。
似乎还有一些什么其他的

但是想不起来了”
阮小东突然听到她的声音,朗读的是他那时写的一篇文章。
操场。
阮小东醒来时已躺在操场上,塑胶跑道年久失修早已起皮硬化,围墙跟长满了发黑的青苔。
他挣扎地坐起来,浑身无力。
他只听到那个声音,以后便毫无知觉。
阳光还在嘶吼,周围是倾斜的建筑,阮小东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像他一样的活人,像是闯进了一个可怕的古堡,一切在十三个世纪前就已消亡。
那他的国中时代呢?这是幻象还是那是幻象?阮小东像是被漏杀的一缕阳光,在卫道的战场上做了逃兵。
“为何不让我死!”阮小东突然觉得死该是最好的解脱,一阵风来,卷起地表的尘土。
他浑身无力,没有死的权利。
只这么不明所以地活着。
东方的天空突然暗下来,黑暗像是一件谁的斗篷,一瞬间扑了上来。
阮小东想逃,他奔了最近的二号门出口。
“不许走。”阮小东听见她的声音,挡住他的却是一个披着黑色斗篷,面色苍白到模糊的悬浮物,阮小东看不清他的面孔,或者说他根本没有面孔。
“你是谁?”阮小东后退了两步。
“你把我忘了?”是她的声音。
并没有,只是阮小东没说出口,他感到黑暗和阴冷在蔓延。
可她早死了。
阮小东亲眼看到她被一辆货车撞倒,车子从她身上呼啸而过。她的肚子在重压下破裂,血立刻四溅开来。她却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脸颊出奇的干净,一如平时,她有洁癖。头部流出的血在水泥地面上缓缓流淌、蔓延,浸湿了她的长发。
阮小东在失去她的悲痛中重病,休学半年。
操场上漂浮着很多死神。
阮小东的意识给了他这样一个判断,面前这个也不例外。
“小东。。。。。。”她的声音在喊他。
一声声不间断,像是历经了什么可怕的苦痛又见到了最可亲的人。
阮小东感到自己在流泪,那死神并不走,且拦住了阮小东。
“你想让我怎么样?”阮小东哭出了声。
她望着阮小东,此刻,她已是死神手下的魂灵,来完成世间的救赎。
阮小东亦抬头望着她,眼神在这一瞬相遇,像是曾经刚进国中相遇那一瞬间的情愫,她与他同名同姓,都叫阮小东。
没有声音,阳光也停止了嘶吼,整个世界混沌一体,静得可怕。
她只默默地看着他。
什么表情也没有的脸上渗出淡淡的忧伤。意即,死神是不能有爱情的。
阮小东依旧望着她,他爱她,这爱随时间的流逝反而愈加深沉。她离世后,他不想再爱任何人。
“你吃了我吧!”阮小东的脸上露出了某种坚毅,他终于找到了死的意义,“这样,我就能在你心里了。”
她犹豫着,黑暗却正一点一点地将他们俩包围,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阮小东感到一种可怕的力量在靠近,他的指尖开始发烫,这灼痛感愈加强烈,逐渐蔓延到臂膀,发根,脖子,腿脚,从四周聚向胸膛,心跳加快,胸膛里像凝聚了一团火,随时都可能爆炸。
黑暗,无边界的黑暗。
“先生……”阮小东隐隐听到有人喊他。
他睁开眼,四十三号公车。
车厢里已空无一人。
“您要去哪儿?”车子到站了。阮小东记不起他要去哪儿,只知道有个约会,和谁呢?
他精神恍惚下了四十三号公车。
数月之后,有人看到县国中的操场上经常躺着一个疯子晒太阳,有人说,那就是阮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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