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
文/ 宗璞
天气阴沉沉的,雪花成团地飞舞着。本来是荒凉的冬天的世界,铺满了洁白柔软的雪,仿佛显得丰富了,温暖了。江玫手里提着一只小箱子,在X大学的校园中一条弯曲的小道上走着。路旁的假山,还在老地方。紫藤萝架也还是若隐若现的躲在假山背后。还有那被同学戏称为阿木林的枫树林子,这时每株树上都积满了白雪,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雪花迎面扑来,江玫觉得又清爽又轻快。她想起六年以前,自己走着这条路,离开学校,走上革命的工作岗位时的情景,她那薄薄的嘴唇边,浮出一个微笑。脚下不觉愈走愈快,那以前住过四年的西楼,也愈走愈近了。
江玫走进了西楼的大门,放下了手中的箱子,把头上紫红色的围巾解下来,抖着上面的雪花。楼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静悄悄地。江玫知道这楼已作了单身女教职员宿舍,比从前是学生宿舍时,自然不同。只见那间门房,从前是工友老赵住的地方,门前挂着一个牌子,写着“传达室”三个字。
“有人么?”江玫环顾着这熟悉的建筑,还是那宽大的楼梯,还是那阴暗的甬道,吊着一盏大灯。只是墙边布告牌上贴着“今晚团员大会”的布告,又是工会基层选举的通知,用红纸写着,显得喜气洋洋的。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传达室里发出来。传达室门开了,一个穿着干部服的整洁的老头儿,站在门口。
“老赵!”江玫叫了一声,又高兴又惊奇,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你还在这儿!”
“是江玫!”老赵几乎不相信自己昏花的老眼,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着江玫。“是江玫!打前儿个总务处就通知我,说党委会新来了个干部,叫给预备一间房,还说这干部还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呢,我可再也没想到是你!你离开学校六年啦,可一点没变样,真怪,现时的年轻人,怎么再也长不老哇!走!
领你上你屋里去,可真凑巧,那就是你当学生时住的那间房!”
老赵絮絮叨叨领着江玫上楼。江玫抚着楼梯栏杆,好像又接触到了六年以前的大学生生活。
这间房间还是老样子,只是少了一张床,有了些别的家具。窗外可以看到阿木林,还有阿木林后面的小湖,在那里,夏天时,是要长满荷花的。江玫四面看着,眼光落到墙上嵌着的一个耶稣苦像上。那十字架的颜色,显然深了许多。
好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拳头,重重地打了江玫一下。江玫觉得一阵头昏,问老赵:“这个东西怎么还在这儿?”
“本来说要取下来,破除迷信,好些房间都取下来了。后来又说是艺术品让留着,有几间屋子就留下了。”
“为什么要留下?为什么要留下这一间的?”江玫怔怔地看着那十字架,一歪身坐在还没有铺好的床上。
“那也是凑巧呗!”老赵把桌上的一块破抹布捡在手里。
“这屋子我都给收拾好啦,你归置归置,休息休息。我给你张罗点开水去。”
老赵走了。江玫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摸那十字架,却又像怕触到使人疼痛的伤口似的,伸出手又缩回手,怔了一会儿,后来才用力一揿耶稣的右手,那十字架好像一扇门一样打开了。墙上露出一个小洞。江玫颠起脚尖往里看,原来被冷风吹得绯红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她低声自语:“还在!”遂用两个手指,箝出了一个小小的有象牙托子的黑丝绒盒子。
江玫坐在床边,用发颤的手揭开了盒盖。盒中露出来血点儿似的两粒红豆,镶在一个银丝编成的指环上,没有耀眼的光芒,但是色泽十分匀净而且鲜亮。时间没有给它们留下一点痕迹——。
江玫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欢乐和悲哀。她拿起这两粒红豆,往事像一层烟雾从心上升起,泪水遮住了眼睛——。
那已经是八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江玫刚二十岁,上大学二年级。那正是一九四八年,那动荡的翻天覆地的一年,那激动,兴奋,流了不少眼泪,决定了人生的道路的一年。
在这一年以前,江玫的生活像是山岩间平静的小溪流,一年到头潺?的流着,从来也没有波浪。她生长于小康之家,父亲做过大学教授,后来做了几年官。在江玫五岁时,有一天,他到办公室去,就再没有回来过。江玫只记得自己被送到舅母家去住了一个月,回家时,看见母亲如画的脸庞消瘦了,眼睛显得惊人的大,看去至少老了十年。据说父亲是患了急性肠炎去世了。以后,江玫上了小学上中学,上了中学上大学。
在中学时,有一些密友常常整夜叽叽喳喳地谈着知心话。上大学后,因为大家都是上课来,下课走,不参加什么活动的人简直连同班同学也不认识,只认识自己的同屋。江玫白天上课弹琴,晚上坐图书馆看参考书,礼拜六就回家。母亲从摆着夹竹桃的台阶上走下来迎接她,生活就像那粉红色的夹竹桃一样与世隔绝。
一九四八年春天,新年刚过去,新的学期开始了。那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浓密的雪花安安静静地下着。江玫从练琴室里走出来,哼着刚弹过的调子。那雪花使她感到非常新鲜,她那年轻的心充满了欢快。她走在两排粉妆玉琢的短松墙之间,简直想去弹动那雪白的树枝,让整个世界都跳起舞来。她伸出了右手,自己马上觉得不好意思,连忙缩了回来,掠了掠鬓发,按了按母亲从箱子底下找出来的一个旧式发夹,发夹是黑白两色发亮的小珠串成的,还托着两粒红豆,她的新同屋萧素说好看,硬给她戴在头上的。
在这寂静的道路上,一个青年人正急速地向练琴室走来。
他身材修长,穿着灰绸长袍,罩着蓝布长衫,半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前面三尺的地方,世界对于他,仿佛并不存在。也许是江玫身上活泼的气氛,脸上鲜亮的颜色搅乱了他,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江玫看见他有着一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轮廓分明,长长的眼睛,有一种迷惘的做梦的神气。江玫想,这人虽然抬起头来,但是一定并没有看见我。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使她觉得很遗憾。
晚上,江玫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许多片断在她脑中闪过。她想着母亲,那和她相依为命的老母亲,这一生欢乐是多么少。好像有什么隐秘的悲哀在过早地染白她那一头丰盛的头发。她非常嫌恶那些做官的和有钱的人,江玫也从她那里承袭了一种清高的气息。那与世隔绝的清高,江玫想想,忽然好笑了起来。
江玫自己知道,觉得那种清高好笑是因为想到萧素的缘故。萧素是江玫这一学期的新同屋。同屋不久,可是两人已经成为很要好的朋友。萧素说江玫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清高这个词儿也是萧素说的,她还说:“当然,这也有好处也有不好处”。这些,江玫并不完全了解。只不知为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些片断都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这屋子多么空!萧素还不回来。江玫很想看见她那白中透红的胖胖的面孔,她总是给人安慰、知识和力量。学物理的人总是聪明的,而且她已经四年级了,江玫想。但是在萧素身上,好像还不只是学物理和上到大学四年级,她还有着更丰富的东西,江玫还想不出是什么。
正乱想着,萧素推门进来了。
“哦!小鸟儿!还没有睡!”小鸟儿是萧素给江玫起的绰号。
“睡不着。直希望你快点回来。”
“为什么睡不着?”萧素带回来一个大萝卜,切了一片给江玫。
“等着吃萝卜,——还等着你给讲点什么。”江玫望着萧素坦白率真的脸,又想起了母亲。上礼拜她带萧素回家去,母亲真喜欢萧素,要江玫多听萧姐姐的话。
“我会讲什么?你是幼儿园?要听故事?呶,给你本小书看看。”江玫接过那本小书,书面上写着“方生未死之间”。
两人静静地读起书来了。这本书很快就把江玫带进了一个新的天地。它描写着中国人民受的苦难,在血和泪中,大家在为一种新的生活——真正的丰衣足食,真正的自由——
奋斗,这种生活,是大家所需要的。
“大家?——”江玫把书抱在胸前,沉思起来。江玫的二十年的日子,可以说全是在那粉红色的夹竹桃后面度过的。但她和母亲一样,憎恶权势,憎恶金钱。母亲有时会流着泪说:
“大家都该过好日子,谁也不该屈死。”母亲的“大家”在这本小书里具体化了。是的,要为了大家。
“萧素,”江玫靠在枕上说:“我这简单的人,有时也曾想过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但想不通。你和你的书使我明白了一些道理。”
“你还会明白得更多。”萧素热切地望着她。“你真善良——。你让我忘记刚才的一场气了。刚刚我为我们班上的齐虹真发火——。”
“齐虹?他是谁?”
“就是那个常去弹琴,老像在做梦似的那个齐虹,真是自私自利的人,什么都不能让他关心。”
萧素又拿起书来看了。
江玫也拿起书来,但她觉得那清秀的象牙色的脸,不时在她眼前晃动。
雪不再下了。坚硬的冰已经逐渐变软。江玫身上的黑皮大衣换成了灰呢子的,配上她习惯用的红色的围巾,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她跟着萧肃生活渐渐忙起来。她参加了“大家唱”歌咏团和“新诗社”。她多么欢喜那“你来我来他来她来大家一齐来唱歌”的热情的声音,她因为《黄河大合唱》刚开始时万马奔腾的鼓声兴奋得透不过气来。她读着艾青、田间的诗,自己也悄悄写着什么“飞翔,飞翔,飞向自由的地方”的句子。“小鸟”成了大家对她的爱称。她和萧素也更接近,每天早上一醒来,先要叫一声“素姐”。
她还是天天去弹琴,天天碰见齐虹,可是从没有说过话。
本来总在那短松夹道的路上碰见他。后来常在楼梯上碰见他,后来江玫弹完了琴出来时,总看见他站在楼梯栏杆旁,仿佛站了很久了似的,脸上的神气总是那样漠然。
有一天天气暖洋洋的,微风吹来,丝毫不觉得冷,确实是春天来了。江玫在练琴室里练习贝多芬的月光曲,总弹也弹不会,老要出错,心里烦躁起来,没到时间就不弹了。她走出琴室,一眼就看见齐虹站在那里。他的神色非常柔和,劈头就问:
“怎么不弹了?”
“弹不会,”江玫多少带了几分诧异。
“你大概太注意手指的动作了。不要多想它,只记着调子,自然会弹出来。”
他在钢琴旁边坐下了,冰冷的琴键在他的弹奏下发出了那样柔软热情的声音。换上别的人,脸上一定会带上一种迷醉的表情,可是齐虹神采飞扬,目光清澈,仿佛现实这时才在他眼前打开似的。
“这是怎么样的人?”江玫问着自己。“学物理,弹一手好齐虹停住了,站起来,看着倚在琴边的江玫,微微一笑。
“你没有听?”
“不,我听了。”江玫分辩道,“我在想——。”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送你回去,好么?”
“你不练琴么?”
“不想练。你看天气多么好!”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第一次的散步,就这样,他们散步,散步,看到迎春花染黄了柔软的嫩枝,看到亭亭的荷叶铺满了池塘。他们曾迷失在荷花清远的微香里,也曾迷失在桂花浓酽的甜香里,然后又是雪花飞舞的冬天。哦!那雪花,那阴暗的下雪天!——
齐虹送她回去,一路上谈着音乐,齐虹说:“我真喜欢贝多芬,他真伟大,丰富,又那样朴实。每一个音符上都充满了诗意。”江玫懂得他的“诗意”含有一种广义的意思。她的眼睛很快地表露了她这种懂得。
齐虹接着说,“你也是喜欢贝多芬的。不是吗?据说萧邦最不喜欢贝多芬,简直不能容忍他的音乐。”
“可我也喜欢萧邦。”江玫说。
“我也喜欢。那甜蜜的忧愁——。人和人之间是有很多相同的也有很多不相同的东西。——”那漠然的表情又来到他的脸上。“物理和音乐能把我带到一个真正的世界去,科学的、美的世界,不像咱们活着的这个世界,这样空虚,这样紊乱,这样丑恶!”
他送她到西楼,冷淡地点了一个头就离开了,根本没有问她的姓名。江玫又一次感到有些遗憾。
晚上,江玫从图书馆里出来,在月光中走回宿舍。身后有一个声音轻轻唤她:“江玫!”
“哦!是齐虹。”她回头看见那修长的身影。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齐虹问。月光照出他脸上热切的神气。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江玫反问。她觉得自己好像认识齐虹很久了,齐虹的问题可以不必回答。
“我生来就知道,”齐虹轻轻地说。
两人都不再说话。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
以后,江玫出来时,只要是一个人,就总会听到温柔的一声“江玫”。他们愈来愈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图书馆到西楼的路就无限度地延长了。走啊,走啊,总是走不到宿舍。江玫并不追究路为什么这样长,她甚至希望路更长一些,好让她和齐虹无止境地谈着贝多芬和萧邦,谈着苏东坡和李商隐,谈着济慈和勃朗宁。他们都很喜欢苏东坡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他们幻想着十年的时间会在他们身上留下怎样的痕迹。他们谈时间,空间,也谈论人生的道理——
齐虹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自由。自由,这两个字实在好极了。自就是自己,自由就是什么都由自己,自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解释好吗?”他的语气有些像开玩笑,其实他是认真的。
“可是我在书里看见,认识必然才是自由。”江玫那几天正在看《大众哲学》。“人也不能只为自己,一个人怎么活?”
“呀!”齐虹笑道:“我倒忘了,你的同屋就是萧素。”
“我们非常要好。”
因为看到路旁的榆叶梅,齐虹说用热闹两字形容这种花最好。江玫很赞赏这两个字。就把自由问题搁下了。
钢琴,那神色多么奇怪!”
江玫隐约觉得,在某些方面,她和齐虹的看法永远也不会一致。可是她并没有去多想这个,她只欢喜和他在一起,遏止不住地愿意和他在一起。
一个礼拜天,江玫第一次没有回家。她和齐虹商量好去颐和园。春天的颐和园真是花团锦簇,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来往的人都脱去了臃肿的冬装,显得那样轻盈可爱。江玫和齐虹沿着昆明湖畔向南走去,那边简直没有什么人,只有和暖的春风和他们做伴。绿得发亮的垂柳直向他们摆手。他们一路赞叹着春天,赞叹着生命,走到玉带桥旁。
“这水多么清澈,多么丰满啊。”江玫满心欢喜地向桥洞下面跑去。她笑着想要摸一摸那湖水。齐虹几步就追上了她,正好在最低的一层石阶上把她抱住。
“你呀!你再走一步就掉到水里去了!”齐虹掠着她额前的短发,“我救了你的命,知道么?小姑娘,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江玫觉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她靠在齐虹胸前,觉得这样撼人的幸福渗透了他们。在她灵魂深处汹涌起伏着潮水似的柔情,把她和齐虹一起溶化。
齐虹抬起了她的脸,“你哭了?”
“是的。我不知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感动——”
齐虹也感动地望着她,在清澈的丰满的春天的水面上,映出了一双倒影。
齐虹喃喃地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是那个下雪天,你记得么?我看见了你,当时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就像你头上的那两粒红豆,永远在一起,就像你那长长的双眉和你那双会笑的眼睛,永远在一起。”
“我还以为你没有看见我——。”
“谁能不看见你!你像太阳一样发着光,谁能不看见你!”
齐虹的语气是这样热烈,他的脸上真的散发出温暖的光辉。
他们循着没有人迹的长堤走去,因为没有别人而感到自由和高兴。江玫抬起她那双会笑的眼睛,悄声说:“齐虹,咱们最好去住在一个没有人的岛上,四面是茫茫的大海,只有你是唯一的人,——”
齐虹快乐地喊了一声,用手围住她的腰。“那我真愿意!
我恨人类!只除了你!”
对于江玫来说,正是由于深切的爱,才想到这样的念头,她不懂齐虹为什么要联想到恨,未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她在齐虹光亮的眼睛里读到了热情,但在热情后面却有一些冰冷的东西,使她发抖。
齐虹注意到她的神色,改了话题:
“冷吗?我的小姑娘。”
“我只是奇怪,你怎么能恨——”
“你甜蜜的爱,就是珍宝,我不屑把处境跟帝王对调。”齐虹顺口念着莎士比亚的两句诗,他确是真心的。可是江玫听来,觉得他对那两句诗的情感,更多于对她自己。她并没有多计较,只说是真有些冷,柔顺地在他手臂中,靠得更紧一些。
江玫的温柔的衰弱的母亲不大喜欢齐虹。江玫问她:“他怎么不好?他哪里不好?”母亲忧愁地微笑着,说他是聪明极了,也称得起漂亮,但做为一个人,他似乎少些什么,究竟少些什么,母亲也说不出。在江玫充满爱情的心灵里,本来有着一个奇怪的空隙,这是任何在恋爱中的女孩子所不会感到的。而在江玫,这空隙是那样尖锐,那样明显,使她在夜里痛苦得睡不着。她想马上看见他,听他不断地诉说他的爱情。但那空隙,是无论怎样的诉说也填不满的罢。母亲的话更增加了江玫心上的阴影。更何况还有萧素。
红五月里,真是热闹非凡。每天晚上都有晚会。五月五日,是诗歌朗诵会。最后一个朗诵节目是艾青的《火把》。江玫担任其中的唐尼。她本来是再也不肯去朗诵诗的,她正好是属于一听朗诵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人。萧素只问了她两句话:“喜欢这首诗不?”“喜欢。”“愿意多有一些人知道它不?”“愿意。”“那好了。你去念罢。”江玫拂不过她,最后还是站到台上来了。她听到自己清越的声音飘在黑压压的人群上,又落在他们心里。她觉得自己就是举着火把游行的唐尼,感觉到了一种完全新的东西、陌生的东西。而萧素正像是指导着唐尼的李茵。她愈念愈激动,脸上泛着红晕。她觉得自己在和上千的人共同呼吸,自己的情感和上千的人一同起落。“黑夜从这里逃遁了,哭泣在遥远的荒原。”那雄壮的齐诵好像是一种无穷的力量,推着她,江玫想要奔跑,奔跑——。
回到房间里,她对萧素说:“我今天忽然懂得了大伙儿在一起的意思,那就是大家有一样的认识,一样的希望,爱同样的东西,也恨同样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江玫也一天天明白了许多事。她知道少数人剥削多数人的制度该被打倒。她那善良的少女的心,希望大家都过好的生活。而且物价的飞涨正影响着江玫那平静温暖的小天地。母亲存着一些积蓄的那家银行忽然关了门。江玫和母亲一下子变成舅舅的负担了。江玫是决不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的。她渴望着新的生活,新的社会秩序。**在她心里,已经成为一盏导向幸福自由的灯,灯光虽还模糊,但毕竟是看得见的了。
也就在这时候,江玫的母亲原有的贫血症愈来愈严重,医生说必需加紧治疗,每天注射肝精针,再拖下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但是这一笔医药费用筹办起来谈何容易!舅舅已经是自顾不暇了,难道还去麻烦他?本来和齐虹一提也可以,但是江玫决不愿求他。江玫只自己发愁,夜里直睡不着觉。
萧素很快就看出来江玫有心事。一盘问,江玫就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那可不能拖下去。”萧素立刻说,她那白白的脸上的神色总是那样果断。“我输血给她!小鸟儿,你看,我这样胖!”
她含笑弯起了手臂。
江玫感动地抱住了她:“不行,萧素。你和我的血型一样,和母亲不一样,不能输血。”
“那怎么办?我们总得想办法去筹一笔款子——。”
第三天,晚上萧素兴高采烈地冲进房间。一进来就喊:
“江玫!快看!”江玫吃惊地看她,她大笑着,扬起了一叠钞票。
“素!哪里来的?你怎么这样有本事!”江玫也笑了,笑得那样放心。这种笑,是齐虹极想要听而听不到的。
“你别管,明天快拿去给伯母治病吧。”萧素眨眨眼睛,故作神秘的说。
“非要知道不可!不然我不安心!”
“别说了。我要睡觉了。”萧素笑过了,一下子显得很是疲倦。她脱去了朴素的蓝外套,只穿着短袖竹布旗袍,坐在床边上。
江玫上下打量她,忽然看见她的臂弯里贴着一块橡皮膏。
江玫过去拉起她的手,看看橡皮膏,又看看她的脸。
“有什么好打量的?”萧素微笑着抽回了手,盖上了被。
“你——抽了血?”
萧素满不在乎的说:“我卖了血。不只我一个人,还有几个伙伴。”
人常常会在一刹那间,也许只是因为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伤透了心,破坏了友谊。人也常常会在一刹那间,也许就因为手臂上的一点针孔,建立了死生不渝的感情。江玫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一下子跪在床边,用两只手遮住了脸。
礼拜六,江玫一定要萧素自己送钱去给母亲。萧素答应了和江玫一道回家,江玫也答应了萧素不告诉母亲钱的来源。
两人欢欢喜喜回家去了。到了家,江玫才发现母亲已经病倒在床,这几天饭都是舅母那边送过来的。她站在衰老病弱的母亲床边,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萧素也拿出了手绢。但她不只是看见这一位母亲躺在床上,她还看见千百万个母亲形销骨立心神破碎地被压倒在地下。
这一晚,两人自己做了面,端在母亲床边一同吃了。母亲因为高兴,精神也好了起来。她吃过了面,笑着说:“我真是病得老了,今天你舅母来,问我有火没有,我听成有狗没有:直告诉她从前咱们养了一只狗,名叫斐斐。——”萧素和江玫听了笑得不得了。江玫正笑着,想起了齐虹。她想:这种生活和感情是齐虹永远不会懂的。她也没有一点告诉给他的欲望。
而江玫还靠在床栏杆上,一动也不动。
萧素停下笔来,“你干什么?小鸟儿?你这样会毁了自己的。看出来了没有?齐虹的灵魂深处是自私残暴和野蛮,干吗要折磨自己?结束了吧,你那爱情!真的到我们中间来,我们都欢迎你,爱你——”萧素走过来,用两臂围着江玫的肩。
“可是,齐虹——”江玫没有完全明白萧素在说什么。
“什么齐虹!忘掉他!”萧素几乎是生气地喊了起来,“你是个好孩子,好心肠,又聪明能干,可是这爱情会毒死你!忘掉他!答应我!小鸟儿。”
江玫还从没有想到要忘掉齐虹。他不知怎么就闯入了她的生命,她也永不会知道该如何把他赶出去。她迟钝地说:
“忘掉他——忘掉他——我死了,就自然会忘掉。”
萧素真生她的气:“怎么这样说话!好好儿要说到死!我可想活呢,而且要活得有价值!”她说着,颜色有些凄然。
“怎么了?素姐!”细心而体贴的江玫一眼就看出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对萧素的关心一下子把她自己的痛苦冲了开去。
萧素望着窗外,想了一会儿,说:“危险得很。小鸟儿。
我离开你以后,你还是要走我们的路,是不是?千万不要跟着齐虹走,他真会毁了你的。”
“离开我!”江玫一把抱住了萧素。“离开我!为什么!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要毕业了呀,家里要我回湖南去教书。”萧素似真似假地回答。她是湖南人,父亲是个中学教员。
“毕业?”
“是毕业呀。”
可是萧素并没有能毕业,当然也没有回湖南去教书。她去参加毕业考试的最后一项科目,就没有回来。
同学们跑来告诉江玫时,江玫正在为《英国小说选》这一门课写读书报告,读的书是英国女作家艾米莱•勃朗特的《咆哮山庄》。江玫和齐虹常常谈论这本书。齐虹对这本书有那么多警辟的见解,了解得那样透彻,他真该是最懂得人生最热爱人生的,但是竟不然——
萧素被捕的消息一下子就把江玫从《咆哮山庄》里拉出来了。江玫跳起来夺门而出,不顾那精心写作的读书报告撒得满地。好些同学跟她一起跑出了西楼,一直跑到学校门口,只看见一条笔直的马路,空荡荡的,望不到头。路边的洋槐上发散着淡淡的香气。江玫手扶着一棵洋槐树,连声问:“在哪儿?在哪儿?”一个同学痛心地说:“早装上闷子车,这会子到了警察局了。”江玫觉得天旋地转,两腿再没有一点力气,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大家都拥上来看她,有的同学过来搀扶她。
“你怎么了?”
“打起精神来,江玫!”
大家嘁嘁喳喳在说着。是谁愤愤的声音特别响:“流血,流泪,逮捕,更教人睁开了眼睛!”
是呀!江玫心里说:“逮走一个萧素,会让更多的人都长成萧素。”
江玫弄不清楚人群怎样就散开了,而自己却靠在齐虹的手臂上,缓缓走着。
齐虹对她说:“我们系里那些进步同学嚷嚷着江玫晕倒了,我就明白是为了那萧素的缘故,连忙赶来。”
“对了。你们不是一起考高等数学吗?听说她是在课堂上被抓走的。”江玫这时多么希望谈谈萧素。
“是在考试时被抓走的。你看,干那些民主活动,有什么好下场!你还要跟着她跑!我劝你多少次——”
“什么!你说什么!”江玫叫了起来,她那会笑的眼睛射出了火光。“你!你真是没有心肝!”她把齐虹扶着她的手臂用力一推,自己向宿舍跑去了。跑得那么快,好像后面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追着她。
她好容易跑到自己房间,一下子扑在床上,半天喘不过气来。这时齐虹的手又轻轻放在她肩上了。齐虹非常吃惊,他不懂江玫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曲着一膝伏在床前说:
“我又惹了你吗?玫!我不过忌妒着萧素罢了,你太关心她了。你把我放在什么地方?我常常恨她,真的,我觉得就是她在分开咱们俩——”
“不是她分开我们,是我们自己的道路不一样。”江玫抽咽着说。
“什么?为什么不一样?我们有些看法不同,我们常常打架,我的脾气,确实不好。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只知道,没有你就不行。我还没有告诉你,玫,我家里因为近来局势紧张,预备搬到美国去,他们要我也到美国去留学。”
“你!到美国去?”江玫猛然坐了起来。
“是的。还有你,玫。我已经和父亲说到了你,虽然你从来都拒绝到我家里去,他们对你都很熟悉。我常给他们看你的相片。”齐虹得意地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小皮夹子,那里面装着江玫的一张照片,是齐虹从她家里偷去的。那是江玫十七岁时照的,一双弯弯的充满了笑意的眼睛,还有那深色的嘴唇微微翘起,像是在和谁赌气。“我对他们说,你是一首最美的诗,一支最美的乐曲——”若说起赞美江玫的话来,那是谁也比不上齐虹的。
“不要说了。”江玫辛酸地止住了他。“不管是什么,可不能把你留在你的祖国呵。”
“可是你是要和我一块儿去的,玫,你可以接着念大学,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没有任何东西能分开我们。”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这是江玫唯一能说的话。
心上的重压逼得江玫走投无路。她真怕看萧素留下的那张空床,那白被单刺得她眼睛发痛。没有到礼拜六,她就回家去了。那晚正停电,母亲坐在摇曳的烛光下面缝着什么,在阴影里,她显得那样苍老而且衰弱,江玫心里一阵发痛,无声地唤着“心爱的母亲,可怜的母亲”,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玫儿!”母亲丢了手中的活计。
“妈妈!萧素被捉走了。”
“她被捉走了?”母亲对女儿的好朋友是熟悉的。她也深深爱着那坦率纯朴的姑娘,但她对这个消息竟有些漠然,她好像没有知觉似的沉默着,坐在阴影里。
“萧素被捉走了。”江玫又重复了一遍。她眼前仿佛看见一个殷红的圆圆的面孔。
“早想得到呵。”母亲喃喃地说。
江玫把手中的书包扔到桌上,跑过来抱住母亲的两腿。
“您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想得到。”母亲叹了一口气,用她枯瘦的手遮住自己的脸,停了一下,才说:“要知道你的父亲,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就再没有回来。他从来也没有害过什么肠炎胃炎,只是那些人说他思想有毛病。他脾气倔,不会应酬人,还有些别的什么道理,我不懂,说不明白。他反正没有杀人放火,可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再也看不见他了——”母亲说着,失声痛哭起来。
原来父亲并不是死于什么肠炎!无怪母亲常常说不该有一个人屈死。屈死!父亲正是屈死的!江玫几乎要叫出来。她也放声哭了。母亲抚着她的头,眼泪浇湿了她的头发——
从父亲死后,江玫只看见母亲无言流泪,还从没有看见她这样激动过。衰弱的母亲,心底埋藏了多少悲痛和仇恨!江玫觉得母亲的眼泪滴落在她头上,这眼泪使得她逐渐平静下来了。是的,难道还该要这屈死人的社会么??徨挣扎的痛苦离开了她,仿佛有一种大力量支持着她走自己选择的路。她把母亲粗糙的手搁在自己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上,低声唤着:
“父亲——我的父亲——”
门轻轻开了,烛光把齐虹的修长的影子投在墙上,母亲吃惊地转过头去。江玫知道是齐虹,仍埋着头不作声。齐虹应酬地唤了一声“伯母”,便对江玫说:
“你怎么今天回家来了?我到处找你找不着。”
江玫没有理他,抬头告诉母亲:“他要到美国去。”
“是要和江玫一块儿去,伯母。”齐虹抢着加了一句。
“孩子,你会去吗?”母亲用颤抖的手摸着女儿的头。
“您说呢?妈妈!”江玫抱住母亲的双膝,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
“我放心你。”
“您同意她去了,伯母?”人总是照自己所期待的那样理解别人的话,齐虹惊喜万分地走过来。
“母亲放心我自己做决定。她知道我不会去。”江玫站起来,直望着齐虹那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齐虹浑身上下都滴着水,好像他是游过一条大河来到她家似的。
可是齐虹自己一点不觉得淋湿了,他只看见江玫满脸泪痕,连忙拿出手帕来给她擦,一面说:“咱们别再闹别扭了,玫,老打架,有什么意思?”
“是下雨了吗?”母亲包起她的活计,“你们商量罢,玫儿,记住你的父亲。”
“我不知道下雨了没有。”齐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没有看见江玫的母亲已经走出房去,他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江玫。
江玫呆呆地瞪着他,尽他拭去了脸上的泪,叹了一口 说:“看来竟不能不分手了。我们的爱情还没有能让我们舍弃自己的一生。”
“我们一定会过得非常舒适而且快活——为什么提到舍弃,为什么提到分手?”齐虹狂热地吻着他最熟悉的那有着粉红色指甲的小手。
“那你留下来!”江玫还是呆呆地看着他。
“我留下来?我的小姑娘,要我跟着你满街贴标语,到处去游行么?我们是特殊的人,难道要我丢了我的物理音乐,我的生活方式,跟着什么群众瞎跑一气,扔开智慧,去找愚蠢!
傻心眼的小姑娘,你还根本不懂生活,你再长大一点,就不会这样天真了。”
“傻心眼?人总还是傻点好!”
“你一定得跟我走!”
“跟你走,什么都扔了。扔开我的祖国,我的道路,扔开我的母亲,还扔开我的父亲!”江玫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说到父亲两字,她的声音猛然大起来,自己也吃了一惊。
“可是你有我。玫!”齐虹用责备的语气说。他看见江玫眼睛里闪耀一种亮得奇怪的火光,不觉放松了江玫的手。紧接着一阵遏止不住的渴望和激怒,使他抓住了江玫的肩膀。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的说:“我恨不得杀了你!把你装在棺材里带走!”
江玫回答说:“我宁愿听说你死了,不愿知道你活得不像个人。”
风呼啸着,雨滴急速地落着。疾风骤雨,一阵比一阵紧,忽然哗啦一声响,是什么东西摔碎了。齐虹把江玫搂在胸前,借着闪电的惨白的光辉,看见窗外阶上的夹竹桃被风刮到了阶下。江玫心里又是一阵疼痛,她觉得自己的爱情,正像那粉碎了的花盆一样,像那被吹落的花朵一样,永远不能再重新完整起来,永远不能再重新开在枝头。
这种爱情,就像碎玻璃一样割着人。齐虹和江玫,虽然都把话说得那样决绝,却还是形影相随。花池畔,树林中,不断地增添着他们新的足迹。他们也还是不断地争吵,流泪。——
十月里东北局势紧张,解放军排山倒海地压来,解放了好几个城市。当时蒋介石提出的方针是:“维持东北,确保华北,肃清华中”。虽然对华北是确保,但华北的“贵人”们还是纷纷南迁,齐虹的家在秋初就全部飞南京转沪赴美了,只有齐虹一个人留在北京。他告诉家里说论文还有点尾巴没写好,拿不到毕业文凭,而实际上,他还在等着江玫回心转意。
“明天一早的飞机,今晚就要去机场。”齐虹焦躁地说:
“一切都已经定了,怎么样?咱们就得分别么?”
“分别?——永远不能再见你——”江玫看着那耶稣受难的像,她仿佛看见那像后的两粒红豆。
“完全可以不分别,永不分别!玫!只要你说一声同我一道走,我的小姑娘。”
“不行。”
“不行!你就不能为我牺牲一点!你说过只愿意跟我在一起!”
“你自己呢?”江玫的目光这样说。
“我么!我走的路是对的。我绝不能忍受看见我爱的人去过那种什么‘人民’的生活!你该跟着我!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人!玫!你听我说!”
“不行。”
“真的不行么?你就像看见一个临死的人而不肯去救他一样,可他一死去就再也不会活转来了。再也不会活了!走开的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你会后悔的,玫!我的玫!”他摇着江玫的肩,摇得她骨头直响。
“我不后悔。”
齐虹看着她的眼睛,还是那亮得奇怪的火光。他叹了一口气,“好,那么,送我下楼罢。”
江玫温柔地代他系好围巾,拉好了大衣领子,一言不发,送他下楼。
纷飞的雪花在无边的夜里飘荡,夜,是那样静,那样静。
他们一出楼门,马上开过来一辆小汽车,从车里跳出一个魁梧的司机。齐虹对司机摇摇手,把江玫领到路灯下,看着她,摇头,说:“我原来预备抢你走的。你知道么?你看,我预备了车。飞机票也买好了。不过,我看了出来,那样做,你会恨我一辈子。你会的,不是么?”他拿出一张飞机票,也许他还希望江玫会忽然同意跟他走,迟疑了一下,然后把它撕成几半。碎纸片混在飞舞的雪花中,不见了。“再见!我的玫。
我的女诗人!我的女革命家!”他最后几句话,语气非常尖刻。
江玫看见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他的眼睛红肿,嘴唇出血,脸上充满了烦躁和不安。江玫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脸上那种漠不关心,什么都没看见的神气。
江玫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好像有千把刀子插在喉头。她心里想:“我要撑过这一分钟,无论如何要撑过这一分钟。”她觉得齐虹冰凉的嘴唇落在她的额上,然后汽车响了起来。周围只剩了一片白,天旋地转的白,淹没了一切的白——
她最后对齐虹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后悔”。
江玫果然没有后悔。那时称她革命家是一种讽刺,这时她已经真的成长为一个好的党的工作者了。解放后又渐渐健康起来的母亲骄傲地对人说:“她父亲有这样一个女儿,死得也不算冤了。”
雪还在下着。江玫手里握着的红豆已经被泪水滴湿了。
“江玫!小鸟儿!”老赵在外面喊着。“有多少人来看你啦!
史书记,老马,郑先生,王同志,还有小耗子——”
一阵笑语声打断了老赵不伦不类的通报。江玫刚流过泪的眼睛早已又充满了笑意。她把红豆和盒子放在一旁,从床边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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