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文/ 张品成

早饭后,民起正要去操练,被参谋范九叫住了。
“师长叫你去。”他说。
“师长叫我?这时候师长叫我?”民起问。
听到师长叫他,他心里一个颤颤,他想:一定是去前边,师长要给他作动员。他怕去前边,他怕死。他一听到有人说前边昏天黑地那砍砍杀杀的战斗情形,身上就起鸡皮粒粒。
师长把他叫去,是叫他送光荣帖子。人牺牲了,就要给死者家里人颂歌烈属证。上面注明某某在某地为苏维埃捐躯,免去各类税捐,得什么什么优抚等等。这不是个好差事,才打了一场窝囊仗,队伍上下都窝了一堆火,没人愿去做这么个事。“围剿”还在进行,敌人像破巢的蚂蚁那么不断涌来。枪炮声不断地在四围响着,仗说打就打起来了。后勤的那些人不去送这东西了,他们随时都可能上前线。师长就想起民起了,师长脸上没个笑影,师长以为民起不情愿,话说得硬硬的,让民起没有回绝的余地。民起也没想到要回绝,他巴不得。他内心一角有个自己也不愿相信的事实,他怕死,他怕去前边。这样他就不必去前边了。就这样民起一声不吭就把事情接了。他像平时一样坚决,民起从未回绝过什么任务。
师长派任务给我,又不是我不去前边。他想。
他装出很不情愿的样子,所以他脸上没个笑影,人们看到民起脸上没半点笑影……


茅棚后面还长着一蓬竹,绿得逼人眼睛。几只鸡在篱笆边刨食。忽然被什么惊扰,撇脚那么跑,弄得身后蓬起一团灰,被风卷着倏忽没了踪影。民起探手敲那茅屋门,才挨着门,却开了。门是虚掩的。屋里黑黑,有一种烂木头的气味。
“有人吗?人哩?”他那么喊着。喊了好几声,没人应。他想:等一会儿吧,我也歇歇脚。他坐在门槛边一块磨刀石上等。那时候天上的云走了些,日头白白亮亮的。秋天的日头就这样,一近中午就白白亮亮。一缕光照从老枫树枝叶间穿过,烙在民起的身边。
他想:赶圩去了吧。他想起他们告诉他老枫树下就住着个婆姥。
“没人哩!没人我走。”他挠挠头,自说自话跳出那么一句。
“咦!你看你说没人!”
民起吓一跳,他反转身,看见那婆姥站在面前,衣衫破破的,破衣烂衫上还挂着些草屑。
“我当没人在屋哩。”民起说。
“你看你说这话,娘去坡地里收番薯……”
娘?!民起惊得眼大大的。民起看婆姥,婆姥的两手前伸,指尖颤颤的,就要戳到他脸上。民起后退一步,他退进了矮屋里。
茅屋没先前那么黑了,茅屋里也透了些白亮光斑。
“那块坡地,娘种了些番薯。娘知道中秋时候我为勤伢该回了。娘收些霜打了的薯煨了你吃……你就爱吃煨薯,打小就爱吃……霜打了的薯甜……”
民起从兜里掏出张光荣帖子,上面写着:烈士吴为勤,男,十九岁。辛未年八月初六于宜水河战役光荣牺牲。
他想:要死噢!婆姥弄错了,她把我当成她儿子了。他不知道他的声音就像牺牲的那个人,一点也不走样。世上就有这么个巧事。民起不知道,他怎么知道?
民起想说什么,但不知那话怎么开口,他看到婆姥笑笑的,每根皱纹里都填满喜悦。
“昨夜里起风,把个梦送来了。”婆姥说,“那是你爷托来的梦,我知道是你那可怜爷托来的。梦里一颗风铃老那么响,一直喜鹊跳来跳去叫,我就知道我崽要回来了。”
婆姥说:“早早我就起了,我说我去给我为勤弄些薯去,才掘了两蔸,就听得你到屋了。”
她不说看到,她说听到。
“远远的风送去你走路声音。”婆姥说。
那老远的,她能听到我脚步声?民起想。
“崽耶,你瘦没瘦?让我看看。” 婆姥说着,就凑上来。她没看,她又探过那双手。这回民起没躲闪那手抚到民起脸上了。民起觉得有句话在嘴里打转转,欲说还休那么,噎得他有些难受。婆姥那几根手指在他脸上游走,柴皮般粗糙。
“没瘦哩,这就好……娘就担心你垮了身子,队伍上多苦……”
民起这回看清了,婆姥两眼白瞀瞀那么,没光亮。
她是个瞎眼人!!呀呀!!她是个瞎眼人哩。


民起觉得自己像个贼,他想他不能这么,他想他这么就是在骗一个瞎眼人,是个贼。
“我不是为勤哩。”那话终于从他嘴里跳出来。
“你看你,你还跟娘说笑哩,你打小就爱说笑。你那声音娘能不熟,你一落地娘就听了你那声过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是十几年……娘能听不出?”
民起从兜里拿出那张光荣帖子,他把那东西递到婆姥手里。婆姥捏着,来回地摸捏了几遍,突然就绽一个惊喜的笑,说:“哈!崽耶,票子吗?你给娘带票子回了,娘多少年没沾过钱钞了,也没听过银洋那好听声音……呀呀!”婆姥那么捏着,欢天喜地。
民起不知说什么好,他含糊地哼哼两声。怎么说哩?你总不该这时候把实情说出来,老人家正在兴头上颠颠,眉开眼笑的那么,你总不能兜头给人一盆冷水。
民起就没话说,民起就听着婆姥说话。
“还是娘嫁到你们吴家头年的事了,你爷进山猎得一头豹狗,那是只好东西呀,你爷剥了那张上好毛皮进城,回来时就揣了一张票子……”
“嗯,嗯嗯……”民起嗯着。他往地上看,那团光斑很亮,像一枚钱币。
“那时娘眼睛还没坏,娘见过票子的样样,花花绿绿,当中印了天子的像,好像比这张小些,没这么毛糙……”
“嗯,嗯嗯……“等婆姥说够了我再说,我把实情跟她说。民起想。
“你看你光嗯嗯,你不像先前,先前你话多……见到娘你高兴是吧?哈,我家为勤伢高兴哩,有时候就那么,人一高兴话说不出,是不?”
民起没嗯了,他点着头,老女人什么也看不见,可他还是点着头。
“噢噢!娘知道了,你是饿了……你看娘一高兴就把这事忘了。”婆姥说。
婆姥从坛罐里拿出几颗鸡蛋,又拣了几颗薯,后来就把柴火弄到灶口了,婆姥做这些很利索,不像个眼瞎的人。
“家里没个好东西,就那几只鸡,还是不是有狐狸什么的来偷摸……”婆姥说。
吃过东西我再说,我总归该把事情告诉人家。民起想,我还要去别家送光荣帖子,我不能在这呆得久了。
“一颗一颗我藏好,我用坛罐藏了,不然老鼠就弄了去,天晓得老鼠怎么就能把好好的一颗蛋搬起走……”婆姥说。
民起看那些光斑, 光斑多些了,一颗两颗……他想屋是漏的,屋不漏没这么些光斑,他想象下雨天情形,屋里一定满是雨水,没个干地方……
她多艰难!他想。
“鸡婆下了蛋,娘舍不得吃,娘留了你
吃……”
有娘多好,他想,民起你没娘,小小的你就没了娘
……有娘多好!
“蛋留不久,天热时候就更留不久,我就拈起晃晃,晃去松垮垮,那蛋就散黄了,娘才吃,蛋好好的娘才舍不得吃,娘要留了你吃。可你总不回,娘不吃,蛋就臭了……”
有娘多好!他想。
“可是坛里总有蛋,鸡屁股就是崖边泉眼眼,水总流总有,你见过泉眼里水有流完的时候?鸡屁股也那样,蛋总生总有……娘留了,娘想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崽就回了,像今天这么……”
有娘真好!民起想。
民起往灶眼里塞着柴,红红的火耀着他的脸。火焰在灶膛里闹着,疯张时,一股两股的焰头还探出灶口……
她怎么过?她一个瞎眼孤寡人怎么过?还要种地,没有牛,摸黑一锄头一锄头挖……落雪了,雪从屋顶飘下来……冰天雪地……她怎么过?还有野物,豺狗野猪豹子……还有蛇,山里蛇多,扁头疯,五步倒……一脚踩了狠咬……她怎么过?还有蚊虫,还有山水,还有瘴气什么的……她怎么过?
民起一边脑壳里想着这些,一边听婆姥叨叨地说。婆姥在说死去的儿子小时的什么事。民起听了有些难受,他就想事,一边嗯着一边想事。婆姥的声音像些蝇虫,嗡嗡地在他耳边飞,有一段两段的他听进了耳里。民起听到她说那个人小时候上树掏鸟窝的事。
“那树多高……那年娘带你去地里收花生,那树就在花生田边,那年你几岁?七岁还多一点样子……娘揪起几蔸花生就不见了你人,娘四处看,鬼影也不见你的,娘抬头,原来你上树了……娘急呀急得什么似的,娘怕你掉下来,你没掉下来,你淘了一窝雀子蛋下来……”
民起还那么嗯着。
“山那边邓家老三和你同庚,有事他过来找你玩,娘怕你们爬树,你说 娘我不爬树我们捉鱼,你们真去溪潭里捉鱼,捉了一篓子。那年你爷就过了,那年娘的眼也坏了。那不是个好年份,那是个凶年……”
民起嗯着,他看见那亮眼的光斑像奇怪的虫那么在缓缓移,已经移了有一截,可婆姥一直在兴头上,他还是开不了那口。
“邓家老三不是和你一起去了队伍?他回了吗?”
民起捏了捏兜里那叠纸,他不知道那个邓家老三在不在里面。他想:我不该那么想,什么事该往好处想才是。
“好着哩,他好好的。他没回,哪能放一堆回来?”
“也是……”他听到婆姥说,“那也是个不怕死的角,不怕死的人命大,是吧?”
民起说:“是那样!”
“出不了事的,你们出不了事,”婆姥说。“娘天天给你们烧香拜佛求菩萨,哪能有什么事出是不?娘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困,但娘不能漏了给你们求神拜菩萨,要你们好手好脚活了回来……”
民起觉得鼻子有什么地方有酸涩感觉,他又觉得脸上灰灰的,无地自容。
民起很重地咳了一声。
后来,屋里蓬起煨薯的香气。

一盆煨薯十颗水煮蛋,很显眼地放在小桌上。山里没油吃,吃食水煮煨的多。婆姥坐在那:“崽耶,你吃你吃!”民起就吃,大口大口嚼咽,婆姥自己却不吃,坐在那笑着。民起故意弄出很响的声音。“吧唧吧唧”,他觉得很香,他想:我是饿了。后来他又觉得那不是饿不饿的事,他想那是因为一个做娘的给儿子做的吃食,里面像注入了东西。
有娘真好!他想。
“吧唧吧唧……”
“我看着我崽吃。”他听到婆姥说。她说看,其实她看不见只是支了耳朵听。边听边那么笑,很开心的样子。他看见婆姥正好坐在一摊光亮里,那团光斑正好烙在她左眼上,他看清了她眼边的皱纹,不是一根一根,是一堆一堆。她一笑,那皱纹就愈发兴奋地张扬了。那皱纹里,一团一团的什么漾着。那种东西让民起觉得很温暖也很感动,他觉得他心里升腾起什么,后来就又觉得鼻子酸酸。他想:我该走了。
“……吧唧,吧!”
他猛然停住嘴,两片唇合上了。嘴里东西绵绵的,很香,可他合上了。
“崽耶!你不吃了?!才吃了那么癫你不吃了?”
他觉得什么往眼角上涌,屋外一串好听的声音传进屋来。
那是只喜鹊哩,还真有喜鹊。他想、
他想:我该说出来,把真相说出来。说出来我就走。
“那时你吃多少?不是一颗两颗,是一篓,有十颗八颗的,你抹抹嘴就吃个精光……”婆姥说。
“噢!你是看娘没吃吧,那东西娘平时吃得多,娘老了,人老肠子细,装不进东西……”婆姥说。
地上那些光斑没了踪影,都上了墙,一颗两颗懒散的那么,没先前精神了。民起知道天不早了。
“娘不吃,娘只想说说话。平常你又难得回来,就娘一个人,娘跟谁说去。娘跟墙说 ,娘跟灶锅说,娘跟门槛前树桩子说,娘到你爷坟头说,娘还跟天上的云朵说……”
民起想:我该走了,不走不行。他觉得肚里什么东西弥散开来,那东西很怪,让鼻子酸酸。他想:我就走。他给自己找理由。天要黑下来了,我还要走很多地方。他想。
“人老肠子细,可话多,娘一肚子话没个人说……你爷不过了就好了,娘就能有个伴,可你爷过了,娘没个说话的人,你说怪不怪,话在肚里也像些虫虫,你不抖了它就在你肚里爬,一堆一堆地那么爬,让人难受……”
民起觉得虫虫不在婆姥肚里,是在他脸上,他觉得有什么在脸上爬,爬了爬了掉下去,在脚尖地方吧嗒作响。
他嘴动了动。
婆姥说:“崽耶,你跟娘说什么?”
民起说:“我没说!”他觉得很奇怪,他嘴动了动,那声音小得连自己都没听见,婆姥怎么听着了。他本来想说事情的,可张张口话又躲了回去。他知道他不能也不该把那个事实说出来了。
“我听到你说了。”
“吧嗒吧嗒……”那东西还在掉。
“噢,我知道了,崽是要走了……”
“嗯!”民起赶紧嗯了一声。
“唉唉!你说就是,你直说就是,我知道队伍上事多……娘怎么会拦你?娘当时都没拦你,你看你……”
“嗯!”他说。
“你能抽闲来看娘,娘就知足了,你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娘就知足了……娘知道队伍上假不容易得来,队伍上事多,你走就是,娘不拦你!”
“吧嗒吧嗒”,脸上还有东西往下掉。
“那我走了噢!”他说。
“慢了慢了!”
他看到评论拿了只布袋袋,他看到婆姥王布袋袋里塞鸡蛋,一颗两颗……
他想,他该早点离开这地方,他有点受不了。他接过那只布袋袋,觉得手有点抖。
“那我走了噢!”他又说。
“慢了慢了!”
婆姥探出手来,又往他脸上戳来,这回民起没躲闪。婆姥在他脸上抚摸着,这回他没觉得老人的手很粗糙,这回他觉得那双手在脸上热热软软,让他心里一种东西在鼓荡。
“崽耶,你哭了?!”
婆姥这么一说,他才知道自己哭了,他才想起“吧嗒吧嗒”的那是什么,他才知道那不是虫虫那是泪水珠珠。
“你看你哭,你先前从来不落泪的,你哭?娘好好的,你好好的,你哭什么?”
“娘!”那声喊从他嘴里跳出来,他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他会喊出那个字来。他才知道肚里鼓荡的是什么,就是那个字。现在他喊出来了,他觉得好受些了。他好像从没喊过那个字,他没想到他会喊得那么清亮好听。
“啊哈!你到底喊娘了,你先前喊得勤,一声一声地围了娘喊,这回你却没喊,娘还觉怪异哩,娘想人到队伍上就改了性子,一个娘字不好意思喊出口……”
“娘!”
“你走吧,你不要牵挂娘……得闲时你回来看看娘娘就知足了……”
“娘!”他又喊了一声。然后重重地点着头,他说:“一定!”他本来想说:那我走了噢!他还想说:我一定回来看你。可他没说。他说:“一定!”他不看婆姥的脸,他看那墙,墙上那些铜钱样东西消失了,只留了些淡淡光晕栖在板墙上,像一些黄蝴蝶,扑扇着翅膀。
这回他真的跨出了那门槛,他跨得很坚决。他看到沟那头一团落日正红得滴血,他觉得日头不在沟那头,日头就在他心窝里,很热很红,红得滴血。

补记
民起送完那些东西后去找师长,死活要求去前边。师长拗不过,就让他去了前线。一年后民起又回到那地方,远远的那株老枫树堂皇地立在风里。他说:“娘!”他说:“一定!”
现在他真的回来了。
民起走到老枫树底下了,那儿什么也没有,没茅棚影影,也没老女人影影。什么也没有,一阵风吹过来,搅了干草屑屑在空地上打折旋旋。他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手里捏了几张纸,那是民起立功受奖得来的东西,那是另一种光荣帖子。他要来见老女人,他觉得会有用。他想把那些纸片给那婆姥,他想对她说他配做他的儿子,他是她儿子,然后响响亮亮喊声“娘”!
迟了。他想。他又觉得那一天发生的事像一个梦。也许那茅棚婆姥根本就不存在。他想:要真是猛多好,可他知道那不是个梦。
他一甩手把纸片扔了出去,他看见纸片向谷底飘飞着,像几只黄黄的蝴蝶。
他朝空阔处大声地喊了一声:“娘!”四围顿时起了回声,那个“娘”字,来来去去在山谷里响了很久。
后来,民起就听到“吧嗒吧嗒”的声音。这一会,那声音不是泪水珠珠。他听了听,他听出那是从他紧捏着的十指指缝里迸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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