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译阿克撒科夫(Serghei
Aksakoff)的《我的家庭》(英译为A
Russian Gentleman)在第五断片中遇到这样一段话:
“在一般的猎人看来,用网捉鹌鹑是并不高尚的:但是我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这加以轻视!躺在大草原的芳香的草上,把网挂在面前高高的草杆上面听着鹌鹑在你旁边或离开你一些鸣叫;在乐管上模仿它们低声的甜蜜的音调;听着那激动的鸟回唱,看着它们从各方面向你跑来;或甚至飞来:看着它们的奇怪的动作;对于自己策略的成功或失败,连自己也兴奋起来——这一切在有一个时期很使我快乐过,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能漠然的。”
对于猎人,我是不敢高攀的:因为除了读英文常遇到“和猎人一样饥饿”这句话,我大为羡慕他们的肚皮之外,我可以说和猎人毫没有什么缘分。虽然小的时节也曾看过人用鹰捉家雀,听人说过在荒原上追捕野兔的情形,但这离用网捉鹌鹑都还远得很,若凭这攀谈交情,一般的猎人恐怕更要摇头一笑了。因此,用网捉鹌鹑究竟是不是猎的正统派,我是茫然无知的;但从这能得到很大的喜悦,“回想起来也不能漠然”,却深为我所了解。
芳香的大草原,在我的故乡是没有的;不过谈者可以幻想一座小小的山岗,上面生满各种的树,最多的是松柏,山脚下是一湾流水。仲夏,有着新月的夜,除了虫声和偶然的犬吠,四周是仿佛用手可以摸触的静寂。网是布在两丈以外的树阴下面的,人在较为隐暗的地面上躺卧着,枕的是高起的土块。有一种特别烧就的陶器,一吹可以发出低微的凄凉音调,据说每一吹时一定有鬼随声来到。不久林间有了响声了,使人头发都竖起来;但是鸟声远远的低鸣,听的人不仅安了心,也欢喜的坐起身来了。鸟声越来越近,鹌鹑近在网前了;陶器的乐声稍一高起,鹌鹑又一惊飞去了。这样反复着,直到有好多只鹌鹑进了网,怎样也挣不脱。
一想到鬼,骨髓里都浸透了恐惧:鹌鹑的入网和逃开,使心里一忧一喜的不定;在休息时仰望星空,周身都觉到说不出的愉快:一颗流星,一片浮云,也许引起玄妙的深思或测不透的抑郁;待到天一破晓,背着猎获的野味归去——你看过了何等充实的一夜。
我有一位表兄就是捉鹌鹑的能手,他给我说过许多打猎的趣事。和猎人的鹰犬有过交涉的野兔,狡得有时使他们毫无办法:鹰犬一抓住它的尾巴时,它就拚死命一直往前跑,直跑到鹰犬喘气无力,放开它去完事。有一次一只鹰犬竟因此累死了。但这样战场的宿将究竟有数。一般没有经验的新手总是一着鹰爪便回头,命运也立刻就决定了。
这些翻山越野的经验虽然我听了也欢喜,但是决然入伙的心意,记得仿佛是并没有的。听他吹那发出凄凉的音调的陶器,描述用网捉鹌鹑的情形,猎场又是我所熟悉的山岗,这种诱引却是我怎样也抵抗不了的,虽然那时候在我的故乡打猎被人认为是流浪子的行为。
我期待着夜晚,自己觉得非常机警,一定可以在朦胧夜色的隐蔽下,逃开长者们监视的眼,和那位过着无忧无虑的流水般生活的表兄,享受有诗趣的一夜。我想一定是我的兴奋作了奸细:我离家不到五十步时便被阻拦回来。“请你回去”一句话,实在比一堆教科书还令我厌恶;但是有什么法子呢,教科书既不能不让向头里硬塞,请回去也只有回去罢。
第二天表兄请我吃鹌鹑,头天晚上捉来的,我虽然称赞了番膀腿的鲜美好吃,但是我羡慕而至今来忘的却是我想像中那种捉鹌鹑的喜悦。现在我的这位猎人的表兄已经务农,过着勤苦有用的生活,对于捉鹌鹑之类的游戏大概早就没有兴趣了罢。阿克撒科夫的那一段话,在我读时,译时,和现在重抄时都给我很大的愉快,同时也引起我更深的惋惜,并不是偶然的了。
这位行云流水一般自由自在生活着的表兄,固然是我小时私心羡慕的人物;但因为我们很是亲近,并没有什么引我惊异的神秘,有时候还可以拍拍肩头,说笑话的。另外还有一位我私心羡慕的人物,却只有远远的惊看一番,对他很有些莫测高深了。他一天总有几次笑嘻嘻的从街那一头提着酒壶慢慢走到我家的门前,向来没有看他皱着眉头过。若是他不说什么话,那是因为他正吹口哨呢。
一年四季,他喝过酒总要下水去——水!这才是他的世界!我的那位表兄虽然很会游泳,能一跃跳进急流的大水里去,博得两岸人的喝彩,但是较之这一位,我以为还要逊色。并不是他能跃进更凶险的波涛,或泳过更宽的河,却是因为他能在水里露出半截身,从从容容的行走,仿佛我们在路上似的。这在我已经是一种大惊奇了,何况他还一手拿着树条编成的三角形的东西在水里左捣一下,右捣一下,时时用脚指头捉起一条大鱼,我常常看到他这样捉了几条活跳跳的鱼,用柳条穿起来,唱着走回家去,以后读耶稣在水面上行走的故事也没有我这样惊喜佩服。那时我常想,能学到这套本领,真是无上的大喜悦;但是我总没有机会向他领教这秘诀,直到现在我是还不免觉得惋惜的。
但是私自尝试却有过一回。我的同辈多半都欢喜戏水,能够泳过小河,将头没在水里很久的人并不在少数。一次我看他们泳了很远,没有人再向后望的时侯,自己偷偷脱了衣走下水去。在离岸不过五尺远,水深刚可及膝的地方,我一抬腿身子便随着向后一倒,满满的灌了一口水。我的要学水里行走的念头早已骇跑,偷偷再走到岸头时,对于那位私心佩服的人物,更是越想越觉得神秘了。
他也是善于制造花炮的,这更是一般孩子喜悦的源泉,所以在“悦人”方面他也是一个值得感念的人。至于在水里行走着用脚捕鱼的事,我没有看见别人作过,或者这只是他用以“悦己”的妙法,没有传授给别人罢。现在他恐怕已经不在人世,我即使还想,也是无从领教的了。
还有一位常常引起我的惊异的人物,也是和水有关系的:不过他从来不下水,只是蹲坐在水旁罢了。去高等小学时总要经过一个水塘,他常在对岸的树荫下,像一段枯树,一动也不动的向水里瞪着眼,我以为他是在那里等看水鬼的。有时我们在这边说笑,他就向我们抿嘴,瞪眼,摇手,我们也就静静的凝视,看可会有水鬼顺着他所拿的竹竿跑上来。有一次我们大惊喜看他猛的一举竿,以为是有鬼无疑了,——却原来竿头是一条活鱼!若是钓出一位水鬼来,我并不至于那样惊奇,因为那塘里曾经淹死过两个人,有鬼是谁都知道,谁都相信,谁都可以保证的;而且人人都说常蹲在那个塘岸上,汪老头一定有一天要没顶。人人都为他的生命担心,但是每当日暮他总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提着几条活鱼,笑嘻嘻的从街上走过,使人对固定不移的死也难免渐渐怀疑起来了。
听许多钓鱼的小故事,愉快的度过炎长的夏日,是他给我的恩惠,要自行尝试的心自然是有的,而且我也确乎到几处可以垂钓的地方去过几回,可惜——不过我还是不说明的好,有许多读者一定要见笑的。我只和几位同情的朋友私下一说:用作鱼饵的蚯蚓蠕动着的,是不是怪不好下手呢?
我有一位高小和中学同学的朋友C君,上了两年大学之后,突然决定回到故乡,不再出来了,我们当时很惊异。别后我们也不曾通过什么消息,以后从别人听说,他在乡间惟一的消遣便是在溪边垂钓,终日乐而不倦。我想他一定厌烦了都市的尘嚣,得到此中的佳趣了,因为在乡间过着简单的生活,他比以前要健康而且快乐。对于垂钓,我是还怀着好感,想有机会一试的。C!莫要笑我上面的自白,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要记得,我们同是怕水鬼的好朋友,对于蚯蚓你也并不比我胆壮好多呵。我想念童年的故乡,愿我能有一天和你在溪边垂钓,同话旧日;我也愿倾听着你谈钓鱼经,像愉快的读着Izaac
Walton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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