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姚鹓雏先生有句云:“暇日轩眉哦大句,冷摊负手对残书。”近来衣食于奔走,殊无暇日,轩眉哦句之乐,已渺不可得,只有忙里偷闲,有时在马路边看见旧书店或旧书摊,倒还很高兴驻足一番。我觉得这“冷摊负手对残书”的确是怪有风味的。

上海的旧书店,大概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卖线装旧书的,这就等于古董店,价钱比新书还贵。第二种是专卖中西文教科书的,大概在每学期开始时总是生意兴隆得很,因为会打算盘的学生们都想在教科书项下省一点钱下来,留作别用,横竖只要上课时有这么一本书,新旧有什么关系呢。第三种是卖一般读物的西文书的,也就是我近年来常常去消遣那么十几分钟的地方。

在中日沪战以前,靶子路虬江路一带很有几家旧书店,虽然他们是属于卖教科书的,但是也颇有些文学艺术方面的书。我的一部英译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便是从虬江路买来的。

西文旧书店老板大概都不是版本专家,所以他的书都杂乱地堆置着,不加区分,你必须一本一本地翻,像淘金一样。有时你会得在许多无聊的小说里翻出一本你所悦意的书。我的一本第三版杜拉克插绘本《鲁拜集》,就是从许多会计学书堆里发掘出来的。但有时,你也许会翻得双手乌黑而了无所得。可是你不必抱怨,这正也是一种乐趣。

蓬路口的添福书庄,老板是一个曾经在外国兵轮上当过庖丁的广东人,他对于书不很懂得。所以他不会讨出很贵的价钱来。我的朋友戴望舒曾经从他那里以十元的代价买到一部三色插绘本魏尔仑诗集,皮装精印五巨册,实在是便宜的交易。

说到这部魏尔仑诗集,倒还有一个好故事。望舒买了此书之后一日,来了一个外国人,自称是爱普罗影戏院的经理,他上一天也在添福书庄看中了这部书,次日去买,才知已经卖出了,他从那书店老板处问到了望舒的住址,所以来要求鉴赏一下。我们才知道此公也是一个“书淫”,现在他已在愚园路和他底夫人开了一家旧书铺。文学方面的书很多,你假如高兴去参观参观,他一定可以请你看许多作家亲笔签字本,初版本,限定本的名贵的书籍的。他的定价也很便宜,一本初版的曼殊斐儿小说集“Some
thing Childish”只卖十五元,大是值得。因为这本书当时只印二百五十部,在英国书籍市场中,已经算是罕本书了。

买旧书还有一种趣味,那就是可以看到各种不同的题字和藏书帖(Exlibris)。我的一本爱德华利亚的“无意思之书”。本来是一种儿童用书,里页上却题着:

To
John

Fr.
His loving wife ErzaX’mas,1917.

从此可以想像得到这一双稚气十足的伉俪了。藏书帖是西洋人贴在书上的一张图案,其意义等于我国之藏书印,由来亦已甚古。在旧书上常常可以看到很精致的。去年在吴淞路一家专卖旧日本书的小山古书店里看见一本书中贴着一张浮世绘式的藏书帖,木刻五色印,艳丽不下于清宫美图(即《金瓶梅》插绘),可惜那本书不中我意,没有买下来。现在倒反而有点后悔了。

选自《施蛰存散文选集》,1986年初版,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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