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的怀念
文/ 琦君
尽管今天取用各色设计精美、质地厚实的纸张如此方便,我仍旧非常怀念家乡那种素净的土纸。
我要很骄傲地告诉朋友们,我的故乡——浙江永嘉县是以产纸闻名全国的。各大都市如上海、宁波、杭州及至远及山东各地,都纷纷来温州永嘉订购质地细软的纸。最细最薄的一种,透明得跟蝉翼一般。宁波的特产——祭祖的金银纸(杭州人称为“库儿纸”),就是用这种纸加工,涂上金粉或银粉制成的。
由于我们的纸,营销全国,每年出售数量庞大,因此,纸的出产地——我们的小瞿溪乡,都上了中小地理课本呢。我每回捧出地理书,总要翻到这一页,把老师早已用红朱笔圈了双圈的三个字,“瞿溪乡”,看了又看,用手指头摸了又摸,仿佛那三个字都会鼓得高高地,对我微笑呢。
其实,瞿溪乡本地并没真正产纸,方圆十里之内,根本就没有一家造纸人家。所有的纸,都是由附近山乡,刻苦的山地人做的。山乡的做纸人家,范围很广,一直绵延到瑞安、青田的边界山区。我们称之为“纸山”。所有的纸,都由他们一张张做出来,再一担担挑到我们瞿溪乡集中,转给纸行成交以后,纸行再以双把桨的平底船,运到距离三十里水路的城区,装轮船运往各地。
我们称山民为“山头人”,做纸的为“做纸人”。他们双手万能,每张纸都是用手工做出来而不是用机器制造的,所以都说“做纸”而不称“制纸”或“造纸”。做纸过程复杂又辛苦,我们小时候,每用一张纸,都有和吃饭时念着“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同样的心情,自然都懂得爱惜纸张了。
我自幼生在瞿溪乡,一年里总有一、两次到山里去做客。族中的长辈们,都把我当贵宾款待。做纸的“山头人”,看我这个从乡下去的,就觉得是很新式的人物了。但我们乡下人,看三十里水路之外的“城里人”,又羡慕他们的摩登时髦,有着无限望尘莫及之感。但无论如何,一提到纸,我们就对“城里人”神气起来了。因为纸是山头人做好,由乡下人运到城里的。
在山里做客,最最快乐兴奋的事,就是跟着大人们去看做纸。纸的作业过程非常长,并不是去一回,一下子就看得完的。在我记忆中,伯伯叔叔婶婶们全家出动、胼手胝足的辛劳情形,一幕幕都留下深刻印象。
纸的原料是“水竹”,它的质地柔软又富弹性,不像茅竹的粗脆易裂。春夏之交,将竹子砍下,修去枝叶,锯成五、六尺长的一段段,用铁锤捣裂,在石头砌成的大坑槽里,用蛎灰(即牡蛎壳烧成的灰,碱性特重)腌浸达三月之久,在坑内竹子日渐发酵期间,全山乡酸气四溢,十分难闻,有过敏性的,皮肤就会发累累红斑,或眼泪鼻涕直流。我有个婶母就是患有过敏性的。但她过敏愈是发得凶,愈是高兴。因为知道竹子发酵发得好,纸做出来会漂亮;就不愁卖不出去了。如果天气阴晴不定,蛎灰发酵慢了点,她就会担心地念起来:“什么缘故呢?我的鼻子还没有酸酸的呢?”
浸透发透的碎竹片,已经变得很软很烂了,捞起来捣成细末,放在槽里用水搅拌,均匀得跟浆糊一般,再用一方网状框子,上面铺一块细竹帘,双手捧着,浸入浆中,轻轻在浮面向前一捞,向后一兜,再前后左右一摇晃,平平正正捧起,沥去水,极迅速向预先摆好的木板上一覆,轻轻抓起细竹帘,木板上就是一张方方正正厚薄均匀的纸,就这么周而复始地捞、兜、摇、覆、掀,纸就一层层向上增高,难得的是四面八方都齐齐整整,就跟刀切过一般。这就是做纸人的最高技术、真功夫。他们手势之纯熟、巧妙,铺在细竹帘上纸浆之均匀整齐,真看得人目瞪口呆。这分本领,都要有十数年的经验。经验不足的,捞起的纸张厚薄不匀,就只得列入次一等货色,白白糟蹋了上好竹浆是很可惜的,所以做这项工作的,都是家中年长、富经验的男人,妇孺之辈是绝不能碰的。
等木板上叠到相当程度的纸,再用一块木板覆盖在上,压去水分,等半干之时,再分成一、二寸的小叠,铺在地上晒干。为免被风吹走,上面都要用小石头压住,这项工作就是属于我们小孩子的了。如一看天上乌云密布,倾盆大雨将来临,就得赶紧收纸。那种靠天吃饭的辛劳紧张,和农夫耕田,天天抬头看天色一模一样。晒纸都一大早,全家老小一齐出动,免得下午有阵雨,晒一会儿,还得每叠翻个面,晒干后迭成一尺高左右的,放在厨房或廊下,下一步就是妇人家的工作了。她们厨房洗刷、喂猪鸡鸭的工作完毕后,就把一张“牛皮纸”(其实是油纸)铺在膝盖上,把纸放在膝头(也有放在矮凳上的),右手握一枚特制细长上有竹柄的针,在纸的右下角轻轻一挑,一张纸就翘起来,左手撮住纸角向左上方轻轻撕起,撕到只留下一小角就停止,挑完一叠,捧起转过来一抖,那一角未撕的就自然抖开,一挑一抖都要用浮劲,手法之奇妙就跟变魔术一般,这是妇女们的专门技术,也是真功夫,也看得我目瞪口呆。有一位婶婶看我这样渴慕地想学,就拿一小叠次一号的纸让我学着挑,我却挑得纸角粉碎,撕得七零八落。那一叠纸,就只好再浸回木槽重捞了。这项工作称为“分纸”,山头新媳妇进门,做婆婆的考验她是不是能干,“分纸”就是一项重要的考试课程呢。所以我们回到山头做客时,房族的婶婶和姊妹们,都笑我笨手笨脚,不会分纸,一定嫁不到好儿郎。回来告诉母亲,母亲笑眯眯地说:“你放心哪,你日后嫁的儿郎,是教你用纸写字,不是要你分纸赚钱的。”原来开明的母亲,早就打算把我嫁个“读书人”了。
分纸工作,是山头妇女最悠闲快乐的时光,她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边挑着纸边哼小调,“十送郎”、“十里亭”、“四季花开”等,我当时都听得入神。有一次,一位妙龄美貌的姑姑,正轻声唱着:“十送郎,送到码道边,十只航船九只开。双手扶郎上船去,低声问郎几时归。”她那两心相许的少年郎正巧端着一叠纸,放在脚跟前。他们四目相视,脉脉含情的神态,把我这八九岁的傻姑娘又看呆了。可是山乡的婚姻,都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位美丽的姑姑,后来嫁的并不是她的心上人,那一段恋情只如彩虹一闪而逝。听说她嫁后受尽严厉婆婆的凌虐。我再见她时,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脸色憔悴,眼神无光。我悄悄地和她说起当年在廊檐下分纸唱小调的事,她茫茫然地望着我说:“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呢?”她是真的忘掉了吗?
分纸工作完毕,最后一步又是男人的事,他们把纸一叠叠整理得整整齐齐,叠到半个身子以上高,就用麻绳扎紧,一担担捆好。次日鸡鸣而起,挑到乡下——瞿溪——的纸行去卖。七十里山坡路,到乡下已是上午八、九点钟,其奔波辛劳可以想见。
瞿溪有好多家纸行,各自挂着招牌。也各自请有经验丰富的中间人,代为选择质量,称斤论两、讨价还价。往往为了几枚铜板,争得面红耳赤。当然,乡下人和山头人打交道,吃亏让步的总是山头人。只要能把全家辛苦做出来的产品脱手,换到一两枚白晃晃叮叮当当的银元,已经是心满意足,那里还敢多争呢?那些中间人,有一个特别的名称,叫做“牙郎”,不知是否尖牙利齿之意。他忠心耿耿地为纸行老板估价、杀价。对货色百般挑剔,不是嫌纸的成色不好,就是嫌晒得不够干燥。我因为多次在山头亲眼看见过他们做纸的辛苦,现在站在边上,看他们一脸的憨厚无奈,心里真是老大的不忍。可是我是个孩子,又是不中用的女孩子,那有我插嘴的份儿,如果不是看在我是“潘宅大小姐”份上,早就叫我站得远点了。
货物成交以后,牙郎用土朱笔在一叠叠纸的边上,注明价格、担数,亦凭此计算佣金。每个“牙郎”有他们自己专用的字体,一望而知,不会混错。每担纸是一百刀,每刀一百张,如发现短缺,还要扣钱。有的牙郎竖眉瞪眼,有的却很和气,点数估价也公道。宽大的纸行,生意就会兴隆。我仍记得的有胡昌记、王泰生二家,他们忠厚传家,后代儿孙都非常昌盛,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交易完毕以后,山头人把宝贝的“番钱”(银元)小心翼翼地收在腰带里,贴肉扎好。然后坐在纸行门坎上,取下扁担头上挂着的饭箩(有如台湾的便当),好好享受一顿丰盛的中饭。所谓丰盛,就是糙米饭加几条小咸鱼,比在家吃的番薯丝拌饭就讲究多了,因为出门做生意辛苦,做妻子的是会给他把饭盛得满满的。吃饱以后,他们就在瞿溪街上逛逛,悠闲地享受一下乡下风光,摸出一枚银角子,买块香皂给“屋里人”(妻子),花几个铜板,买包松糖给噉饭卒(小孩子),就算满载而归了。
这时大概是下午一、两点钟,然后还有个最重要的节目,就是“游潘宅大花园”。
我家的老屋建筑,在乡里是最大最有气派的。父亲大部分时间在杭州,大宅院由母亲掌管的日子,总是把前后门大开,四时八节让许多外乡人来游园、参观。尤其是山头的“卖纸人”一波波地进来时,母亲特别欢迎,因为母亲也来自“山头”,对他们格外有一分亲切感。我呢?在纸行里看了他们和牙郎交易时,满脸的凄惶,现在走进我家,在大门口就先舀一勺阿荣伯为他们新泡的大茶缸里的茶,咕嘟咕嘟喝下了,就会笑逐颜开起来。我心里也好高兴。他们背着扁担,空饭箩吊在上面荡来荡去。从游廊走到正厅,从正厅走到花园,走进嵌五彩玻璃的四面厅时,手摸着红木镶大理石桌椅,嘴里啧啧连声地惊叹着,“得意险啊(真享福啊)。”我也就跟在他们后面得意起来。有一次,他们一不小心,扁担头把五彩玻璃碰破了,卖纸人好惊慌,母亲闻声而至,连声说“不要紧,好配的”。卖纸人战战兢兢地问,“好不好把碎玻璃带回去给屋里人看看,她没见过呢。”母亲说碎玻璃会割手,叫阿荣伯从厢房里找了块完整全新的,用布仔细包了给他。好几个卖纸人都要了几块不同颜色的,分别带回去。这一段游园小插曲,在我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感到母亲的宽大、和蔼,以及推己及人、与人同乐的胸怀,在任何一件小事上都可看得出来。从那以后,我对原是冷冷清清的五彩玻璃四面厅,也像格外有好感起来。觉得那是一个接纳宾客的温暖庭院。可后来二妈一度回乡,嫌山头人土里土气,扁担撞来撞去,就把通花厅的边门关闭,不让他们进入最精彩的花厅游览,五彩四面厅与满园花木,也顿时失去神采。母亲那时已退居静室,一心礼佛,卖纸人来时,很想见见大太太也不容易见到了。
现在再说纸行收买好一担担的纸,多则数千担,少亦数百担,还得仔细整理、点数,不足的必须补足,四边要磋磨光滑,重新用薄竹片捆扎,在边上印上红或绿色字号商标与纸的品类(品类多至十几种,我只记得有所谓“头类”“二类”两种,是我们写字常用的)。质地讲究的,还套以竹篓。各种纸分类包扎妥当,运往温州城里的公司行号,交货取款。然后报关装大轮船运往外地。纸行对质量管理很严,信用都很卓著。这也是瞿溪纸业兴盛的原因。
总观整个过程,纸是由山头人的双手一张张做出来的,到装大轮船运往山东、杭州等地,中间要经过乡下的牙郎、纸行,城里的公司行号,层层转手,辛苦的山头做纸人,能得蝇头小利,一家温饱,就非常快乐满足了。
有一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乡的纸行,向城里接受订货、交货等,都只凭口说,用不着立契约,所有交易都是一言为定,从无失约赖账等情事。他们的中间利润,也不过百分之三、四而已。他们都靠勤恳、诚实建立基业的。我前文所提的,以纸行起家的胡昌记、王泰生两家,两位创业的老祖父都已退休享清福,他们的孙女儿都是我的好朋友,因为我是读书的,他们都时常送我一刀刀的头类二类好纸,给我习字抄书。但尽管是那么好的纸,我写出来的字,老师和母亲都说是“蟹酱字”没有一个端端正正看得顺眼的。受天分所限,真是辜负了我乡的名产好纸啊。
胡昌记的阿公,是我外公的好朋友,外公在我家的日子,他每晚都提着一盏红灯笼,摸到我家来,和外公坐在边,讲不完“当年初”(从前)的古老事儿,我抱着小猫,趴在柴仓里听故事,总是听不厌。父亲回乡时,也很尊敬胡公公,曾送他一支白玉嘴的旱烟管。父亲问他纸行生意是怎么兴旺起来的,他笑呵呵地说:“没有什么秘诀啊,我只叫儿孙要勤勤恳恳、诚诚实实的做生意,对山头做纸卖纸的,不能欺侮,对城里的公司行号,不能失信用,生意自然会好啦!”
另一家王泰生,他家房子也很大,前门靠近我家后门。王宅有姑、侄两位,都是我童年好友。姑姑嫁到邻家毛宅,毛宅不开纸行,只将下毛宅的余屋低价租给宁波人做纸业生意,是为了给外乡人一点便利,不是为赚钱。
毛宅子弟都带点书香,尤其是毛自诚毛镇中兄弟,所以渐渐地向外发展。毛镇中娶的就是王宅的那位大姑娘,她有个很雅的芳名叫湘君,小时候和我一同唱“可怜的秋香”,一同玩弹珠、踢毽子,情同姊妹。她嫁的儿郎毛镇中喜欢金石、书法,也会吟诗,他太太娘家有的是好纸,倒让他把一手字练得苍劲有力。他也会刻图章。到台湾后,我们他乡遇故旧,倍感亲切。和他闲话家常中,看他一个食指总是不停地在空中画着,问他用什么纸练字,他说:“报纸嘛,那里还有家乡的头类二类呀!”他曾用大小不同形状的青田石,刻了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全文,每句一枚图章,盖在宣纸上送我,真是最好的纪念品呢!
他生性淡泊,不慕名利,时常一卷在手,或一刀在握,读书刻石自娱。他自讥作的诗不是打油诗而是“熬油诗”。
我们当年童稚情亲,如今都已渐入老境。在台湾时每回见面,都是絮絮叨叨的,有说不完的故乡往日情景,也有说不尽的魂牵梦萦。这种心情,岂不也好像半个多世纪前,外公和胡公公两位老人,坐在头边有讲不完的“当年初”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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