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给人以生命,赐予阴阳。阳,是白昼,光天化日,人们得以从事各种活动。阴,是黑夜,使人睡眠,但实际上,身已着床,即入酣甜之乡者少,而被梦骚扰的时候却甚多。夜,是一块肥沃的黑土,梦的花朵盛开,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有的,惹人眉飞色舞;有的,梦回而宿泪仍在;有的身坠悬崖,一睁眼,死里得生而心跳未已;有的身在富贵荣华之中,觉后陡然成空。梦,是个千变万化、离奇古怪、神妙莫测的幻境,其实,它扎根于生活现实。俗话说:“梦是心头想”一言中的。

古人说:至人无梦。因为他物我两忘。有的高僧,面壁十年,心如古井之水。这种心高碧霄,决绝物欲的境界,不用说芸芸众生,即使圣哲也难以达到。

名震百代的大人物周武王也做梦。据说他父亲周文王问他:“汝何梦矣?”他回答:“梦帝与我九龄。”意思是说,他可以活到九十岁,文王应该活到一百岁,父亲让给三岁,文王活到九十七岁,武王活到九十三岁。黄山谷的神宗皇帝挽词中有“忧勤损梦龄”之句,因此,“梦龄”与“损梦龄”都成了有名的典故。

孔子,是“大圣”,他很崇拜周公,恨生不同时,时常在梦中见到他,足见倾心。孔子到了晚年,梦见他崇敬的对象的时候少了,感慨地自思自叹:“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庄周化蝶的故事,富于神秘色彩,百代流传,雅俗共赏。庄子把这个梦描绘得美妙动人,但是他的这个梦,是真是假?《庄子》名著多系寓言,想是他借梦的生动形象,以寓他的“齐物论”,谈“丧我”、“物化”的哲学思想的。但,他说是梦,就算梦话吧。

从圣人、哲人之梦再说说诗人、词家之梦。

苏东坡有篇记梦的名词作,调寄《江城子》,并有小序:“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这首词写于密州太守任上,记亡妻王弗十年祭时。东坡政治上失意,心情苍凉,追念爱侣,也自诉苦衷,回顾往事,生死两伤。生者,“尘满面,鬓如霜”,“无处话凄凉”;梦中的死者则“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情真意切,读之如何不泪垂?

我极喜欢清代著名诗人黄仲则的《两当轩集》,其中有梦中悼亡名句:“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我中年读了,永不忘怀,心凄然而动,愁肠为之百转。恩爱的青春爱侣,忽焉而逝,这是人间最令人悲痛的恨事。这两个名句充满了伤心哀怨,但蕴藉婉转,所以感人至深。这名句,明明出于诗人之手,可是,他在小序中,却这么说:“余妻素不工诗,不知何以得此耶。”说它出于亡妻心魂,这样一来,诗人的悲伤之情更浓,感人的力量也就更强烈了。

三说现代作家之梦。

首先是从鲁迅先生开始。

最近读了许广平的《最后的一天》,是写鲁迅先生病逝前夕的情况的,写得真实详细。病人受难以忍耐的折磨,双手紧握的死别之痛,读了令人心颤!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他说出一个梦:‘他走出去,看见两旁埋伏着两个人,打算给他攻击,他想:你们要当着我生病的时候攻击我吗?不要紧!我身边还有匕首呢,投出去,掷在敌人身上。’”

鲁迅先生是伟大的战士,终其一生,在形形色色的敌人打击、高压、追捕的情况下,以牙还牙,挺立如山,即使在病中做梦,还与敌人战斗。何等气概,何等精神,它动人,更能励人!

无独有偶,鲁迅先生的朋友曹靖华同志也有个为人熟知的梦中斗特务的故事。靖华同志有梦游症,有一夜,在梦中他与一个特务奋力搏斗,猛地一下子,身子从床上摔到地下,他这才醒了过来。

说古道今,最后,做一条小尾巴,说说我自己。

我到了晚年,爱忆往事,关注现实,胸怀世界,系念之情,如丝如缕,因而梦多。夜里,应该好好休息,实际上,是在乱梦的纠缠之中。惊险的多,舒心的极少。我书柜上贴着两联字,是我从报刊上抄下来的:“酒常知节狂言少,心不能清乱梦多。”第一句与我无关,我滴酒不入;第二句好似专为我而作的。一个“乱”字,写活了我的梦境,也道出了我的心魂。我夜间做梦,午睡也做梦。梦的主题是追念黄泉之友,抹煞了生死界限,对坐言欢,双眼一睁,情凄心凉。有一次,舒乙来访,刚刚落座,我对他说,前夜我梦里见到老舍先生。他乍听一惊,我立即把台历拿来说:“你看!”他悄然而沉思。

古人说:人生如梦。人生是现实不是梦,一个“如”字已说得很清楚。一个人的一切内心隐秘,幻化成梦,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梦,从梦中能看到一个个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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