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孔里的古城
文/ 王鼎钧
我并没有失去我的故乡。当年离家时,我把那块根生土长的地方藏在瞳孔里,走到天涯,带到天涯。只要一寸土,只要找到一床干净土,我就可以把故乡摆在上面,仔细看,看每一道摺皱每一个孔窍,看上面的锈痕和光泽。
故乡是一座小城,建筑在一片平原沃野间隆起的高地上。我看见水面露出的龟背,会想起它;我看见博物馆里陈列在天鹅绒上的皇冠,会想起它,想起那样宽厚、那样方整的城墙。祖先们从地上掘起黄土,用心堆砌,他们一定用了建筑河堤的方法。城墙比河堤更高,把八百户人家严密的里藏在里面;从外面仰望,看不见一角楼,看不见一根树梢,只见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在阳光下金色灿烂。牛车用镶铁的轮子压出笔直的辙痕,由城门延伸,延伸到远方。后面的车厢从前面留下的辙痕上辗过,一辆又一辆,愈压愈重,辙痕愈明亮,经过千锤百鍊,闪着钢铁般的冷光。雨后在水银灯下泛光的铁轨,常使我联想到那景象。
对这个矩形的图案,我是多么熟悉啊!春天,学校办里远足,从一片翻滚的麦浪上看它的南面,把它想像成一艘巨舰。夏天,从外婆家回家,绕过一座屏风似的小山看它的东西,它像一座世外桃源。秋天,我到西村去借书,穿过萧萧的桃林、柳林,回头看它,像读一首诗。冬天,雪满城头,城内各处炊烟裊裊,这古老的城镇,多么像一个在废墟中刚刚甦醒的灵魂。
这就是我的故乡。
故乡是一个人童年的摇篮,壮年的扑满,晚年的古玩。……
据说,我的祖先,从很远的地方迁移来此。
据说,祖先们本来住在低洼近水的地方,那很远的地方盛产又甜又大的桃子,种桃是每个家庭的副业。桃园在结成果实之前,满树满林都是美丽的花,而有桃林的地方总离不开绿波碧草。那是图画一般的世界。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谁也说不出来。传说总是神龙怪兽,从云里雾里伸出头来,教人难以相信。但是,这是惟一的说法,你又不得不信。
据说,这个丰足安乐的家族,差一点儿全体灭顶。那时,他们家家正在桃林里摘桃子,人人仰脸向树,在明亮的天光下,温柔的春风里,人面和成熟的桃子一样红润。又是一季好收成,多少幸福多少梦。
不知怎么,他们的鞋子溼了。
不知怎么,有些人的脚踝浸在水里了。这些人停止了摘桃时常唱的民歌,登上树枝,研究从那儿来的水。
来历不明的水,阴险的流着,一寸一寸侵占过来。树林里的人听见一片翅膀扑击的声音,一片带着惊恐的鸡声,知道家中也浸了水,想赶快回家看看。可是水的来势么快,一只黄狗从村中窜出来,游入桃林,望着树上的主人狂吠。树上的人这才看见,水面上漂漂荡荡的,都是浮着的桃子。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变,弄得大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有一个人,大概是祖先里面最果敢的人物吧,他高喊一声“快逃命啊!”跳下树来,冲出桃林,向林外干燥的地方奔去。那只黄狗紧跟在他后面;到了林外,又窜到他的前面。
其他的人,不知道是从催眠中醒过来,还是本来清醒现在被催眠了,一齐奔出林外。那狗跑在前面,不时回过头来看他们,他们就紧紧跟着那狗。
这些人展开了一阵绝望的奔逃,那是他们自己难以想像、后世子孙也难以想像的飞奔,他们向前一步,水在后面跟上一步,水流缓缓上涨,像吐信的蛇舐他们的脚跟。天聋地哑,只有那只黄狗不时回头看他们,等待他们。
也不知逃了多久,黄狗停下来了,疲乏不堪的人们东倒西歪坐在地上,着口喘气。可是他们“啊”了一声,又跳起来,他们回头看见自己经过的地方浊流滚滚,无涯无际,他们的桃子,他们的桌椅,他们的牛羊,他们的屋顶,不断从眼底流过去。有些人放声大哭。
可是人人感激那只黄狗,如果没有这只狗帮忙,他们慌不择路,多半要受桃林外复杂地形的困制,躲不过这劫难。天不绝人,人也不要自绝。想到这里,人人又抖擞精神,把旧家园抛在脑后,迈开沉重的脚步,踢起一片黄尘。
从那时起,这个家族不杀狗,不吃狗肉,不铺狗皮。
在那座小城里面,靠近南墙的一隅,有我的第一母校,一所完全小学。校址本是一座大庙,由族人中的维新之士出面拆毁,改建教室。当我入学之初,庙宇还賸下一座大殿,殿里端坐着一尊戴纱帽穿素袍的偶像,满脸和善满足的表情。那时候,倘若学生犯了过失,老师就命令犯过的人向神像行一鞠躬礼,以示“薄惩”。后来,这最后一座偶像也拆除了,……我还记得它被人们拉下宝座,倒在地上,它的纱帽破碎,胸膛裂开,但是脸上的表情依然很和善,很满足。……不久,大殿改为礼堂,纪念周和毕业典礼都在里面举行。
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是地方上的大事,老族长亲自来看新生的一代,银发飘摆,满座肃然。典礼完毕以后,有一个固定的节目是老族长带着毕业生由东走到西,由南走到北,在每个有故事的地方停下来,述说先人的嘉言懿行。“天降洪水”的传说,就是从他老人家那里听来的。
我小学毕业的那一年,老族长已经相当衰老,在左右有人搀扶之下,步履艰难。典礼进行中,他瞇着昏暗的眼睛看我们,看得好仔细、好费力。典礼后,校长劝他回家休息,他坚持那一年一度“毕业旅行”,他说,他要让这些即将长大成人并且可能离乡背井的孩子,对自己的“根”有清楚深刻的记忆。他一息尚存,必定亲临。他叮咛校长:即使他一病不起,这个节目仍然要由活着的人年年举行,不可简免。
校长只好派人去找一轿子。那时候,除了新娘以外,已经没有人坐轿子了,不过,坐过轿子的人还存淘汰下来的旧轿。我记得,校长找到一顶灰色的轿子,由四个人抬着走,比新娘乘坐的花轿要小巧一些。我们跟在轿子后面出发,望着起伏跳动的轿顶蜿蜓而行。
坦白的说,我们那时都没有多少历史感,我们爱东张西望,爱交头接耳,爱别人的耳朵,爱走出队伍去无缘无故猛敲人家的大门。老族长的声音喑哑微弱,他的精神已经不能贯注我们全体,所以我们是散漫的、不经心的。老族长说些什么,我大半没有听,不过有一件事我永远不忘记,他带我们去看祖先挖成的第一口井。
好久好久以前,祖先们以劫后余身,漂流旷野,寻找一块合适的地方安身立命,也不知走了多少年、多少里,也不知流了多少汗、多少泪,终于来到这块高地。
族人里面一个心思细密的人说:“这里地势高爽,永远不会闹水灾,我们就在这里安家吧!”
远看这个小小的丘陵,的确像是万年不坏的座基。登上丘陵四望,一片金色沃土,不啻天赐的粮仓。丘陵并不太高,而且顶端平坦,天造地设是个盖房子生儿养女的地方。大家都很满意。
“我们先挖一口井,看看能不能挖出水来,如果有水,那就是天意。”
破土之前,他们焚香叩拜,有一个简单的宗教仪式。破土之后,大家看着井口一寸一寸深下去,看看着土从井里面一团一团提上来,渐渐的,提上来的土变了颜色,渐渐的,提上来的土有了水分。
开井的人全身湿淋淋的爬出井口,大叫:“有水!水很甜!”
四周有几百人同时诵念:
阿弥陀佛!
井水上升,水中出现了一组又一组人影。从那时起,一代又一代的影子轮流倒映在井水里。但是,我们来时,井水已涸,只有井旁一颗老槐树依然枝叶繁茂,亭亭如盖。那天天气炎热,我们都往树荫里挤,都站在井旁,看清楚了荒草间有一个黑黝黝的破洞。
我也看清楚老族长一脸的虔诚。古井虽涸,祖宗英灵不昧,当初憔悴褴褛的先人如今已繁衍成衣冠楚楚的大族,荒凉的土丘经营成坚固安全的城堡。站在宽可驰马的城墙上内望,望不尽鳞次栉比的瓦脊檐,望不尽结满知了麻雀的槐柳,数不清那裊裊炊烟和傲然的贞节牌坊。那飘着国旗、飘着歌声的地方,是我们的学校,年年有人在这儿长大,年年有人从这儿跟着族长绕行全镇,认识自己的历史,走在街心,吸两旁门窗散发出来的气味。
烤红薯的香味;
腌肉的香味;
酱菜的香味;
陈年老酒的香味。
倘若轮盘就此停住,我们赢定了。可是轮盘要命的转着,转出一个久久不雨的夏季来。这时,我在故乡三千里外,道路多垒,亲朋无字,旱灾的消息是得自零碎模糊的传闻。我听说整个夏季,故乡的天气异常晴朗,晴朗得可以敲出声音来。我听说池塘干涸了,青蛙跳出来,成群成堆死在街上,整条街都是牠们死体的臭味。
我听说老鼠走出洞外找水,宁愿被人打死。我听见了许多可怕的事情。
我听说所有的井都干了,家家到西郊的小河里挑水。在这要命的时刻,土匪蜂拥而至,他们一直觊觎这个易守难攻的城镇,现在有了一试的机会。他们围城,切断水源,逼得族人皮肤红肿裂开,逼得族人不洗脸不洗澡不举重不疾走小心避免出汗,逼得男人贮存小便,逼得母亲无法用奶水制止婴儿啼哭,却去吮吸婴儿脸上的眼泪。逼得族人疯狂的挖井,挖出来的只是飞尘。逼得族人杀牛杀羊喝牠们的血。当初祖先们惊魂甫定,满脑子都是水灾的恐怖,没料到后世子孙受这般无情的煎熬。每夜每夜,土匪环城堆积木柴,升起熊麃之火,几十堆野火整夜不熄,像一道一道催命的令牌压迫守城的人,比无情更无情。
他们自分必死。半数战死半数渴死。他们并未期望奇迹。他们中间有一个人,经过祖先留下的那口废井旁边,又看见那棵槐树。古槐已经枯死,那时,城墙里面所有的树都成枯枝。这人大概是族人中间视力最好的一个,他看出老槐似乎又带几分绿意。他用指甲去挖树干,挖掉表皮,里面滑溜溜,黏答答,藏着生命的讯息。怎么?老槐树又活了?怎么可能?他在井旁沉思。骄阳之下,汗出如浆,也忘了擦拭。他想出一个道理来。他大叫一声,飞驰而去,完全不顾他要损失多少水分。
他也必定是口才最好的一个人吧?可惜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说服了那些奄奄一息的壮男来淘这口涸井。他相信井下有水。大家忍死工作,恨恨的说,倘若徒劳无功,他们要杀死提议淘井的人。那提议淘井的人镇静的坚定的等待结果。他大概最镇静最有自信心。
这口古井是一个奇迹,它果然冒出水来。复活的泉,大自然的秘密精力,救活了老槐树,救活全城全族。忽然看见水,人们多么迷惑,多么疯狂,多么满足!妇女们把水桶装满,手浸在里面,把婴儿浸在里面,先是嘻嘻的笑,后来呜呜的哭。
据说,守城的人提了几桶清水从城上倒下去,土匪就退了。城里有足够的子弹,足够的射手和粮食,现在又有了足够的水,土匪还有什么指望?我想,这次大旱,一定给故乡留下许多烙痕,等着我去凭吊、抚摩。可是我不能,我在三千里外,只能捕捉一些道路传闻。
故乡,对于我,又进入传说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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