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

文/ 西西

我的感冒怕是永远也不会痊愈的了。
我想。
其实,感冒是无药可治的。
我想。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是坐在我的家庭医生家里的一张摇椅上。我的医生是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的,所以他仍在滔滔不绝地对我讲及关于感冒的种种问题,他是一个非常健谈的人。
“我们每个人的脑里都有一个恒温器。”
他说。
我点点我的头。
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其实都在想着一些别人无法知道的事情,我想。
“当天气冷的时候,恒温器使我们的肌肉发抖,叫我们的躯体产生更多的热能。”
他说。
我点点我的头。
天气冷的时候,我的感冒一定就会更加严重了。我想。
“当天气热了,恒温器使我们排汗,让我们迅速减低体温。”
他说。
我点点我的头。
天气热的时候?我的感冒就是在天气热的时候感染得来的,我想。
“可是,当感冒侵袭我们的时候,有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扰乱了我们体内的温度调节系统,使我们体内的温度骤然上升。”
他说。
我仍对我的医生点点头。
是的,当感冒侵袭我的时候,有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不不,是因为有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感冒便侵袭我了,我想。
坐在我的家庭医生家里的一张摇椅上时,我其实一直没有真正听清楚我的医生在对我说什么,我对着他不时点点头,只是因为他在对我说话。我听见他说一些什么恒温器、温度调节系统,什么天气冷、天气热,还有什么侵袭和不寻常,话语断断续续地飘入我的耳朵。我想,他忽然对我讲起什么温度升降和天气等等的话,一定是因为他看见我正患上了感冒的缘故。刚才进门的时候,我曾用纸巾抹了抹我的鼻子,然后,在我逗留在他的家里一段不十分短的时间内,我又分别咳嗽了很多次,所以,他就又像往日那样对我摇摇头:你的感冒还没有好吗?
上次见到我的家庭医生时,是在他的医务所里,我是陪伴了我的母亲去检查一下她的体格的,我母亲患上了轻微的高血压,每一、两个月,总由我陪她上医生的医务所去,所以,我是常常会和我们的家庭医生见面的。上次和母亲一起上医生的医务所去时。我已经染上了感冒了,而感冒是无法隐藏的,所以他说:啊哈,小鱼儿,怎么竟感冒了呢?每次只要我患上了一点儿无论什么病,他都会用同样的语调对我说话,他总是说:啊哈,小鱼儿,怎么又怎样怎样了呢。
我的医生从来不呼唤我的名字,也不称我为虞小姐,他总是叫我小鱼儿,因为我家里的人都那样呼唤我;小鱼儿是我年幼时亲人给我起的小名,我的医生,他像我的父亲,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他甚至还是为我接生的医生。称呼我为小鱼儿的医生,是一个记忆力强健的人,他对我家每一个人的健康都了如指掌,他甚至记得我们上一次去探访他,是由于染上了什么病症,所以,他必定记得我上次上医务所见到他时正患上了感冒,于是才说:你的感冒还没有好吗?
我独自上我的医生的家来拜访,并不是想请他为我诊病,也因为这样,我上的是他的家,而不是他的医务所,但他仍然关心我的健康,亲自进入他的睡房,不久就取出一个小纸袋来递给我,袋内装满了不同颜色的药片。
“多喝喝开水。”
他对我说。
我点点头。
“多晒晒太阳。”
他对我说。
我点点头。
“多休息休息。”
他对我说。
我又点点头。
这次我是真的听着他说话的,我也是真的点了头来回应他的话。可是,他这么关心我的健康,细心地嘱咐我要依照他的话去做又有什么用呢,我只知道,我的感冒,其实是无药可治的。
我这次上我的医生家来,并不是为了请他医治我的感冒,我是带了一张我的结婚请柬来交给他,并且请他无论如何要抽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以,这也是我必须自己上他的家走一趟的原因。
“原来是新娘子来了。”
他说,打开了请柬来看。
我想我的脸是苍白的。
“竟让我等了这么久呀。”
他说,递给我一杯柠檬水。
我想我的手有些颤抖。
“我一定来,一定来。”
他说,拍拍我的头。
我想我的头有点晕眩。
当我离开他家的时候,我又说了请他无论如何要来参加我的婚礼的话,他说那是一定的,于是我就辞别了他出来。他一定看见我苍白的脸和憔悴的脸色,所以他又拍拍我的肩膀说:回家去多休息休息,快要做新娘子了。他一定以为我的精神这么差,是因为我正患着感冒;他当然是不知道的,我的精神是这么恶劣,除了感冒之外,还由于深重的感伤。我辞别了他,继续到另外一些我必须亲自去邀请的亲人家去,握着一个小小的盛载了数量甚少的结婚请柬的厚纸皮信封。不过是数量很少的几张结婚请柬罢了,但我觉得它们是那么沉重。唉,秋凉之后,我就要结婚了。
秋凉之后,我就要结婚了。(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我和我的未婚夫订了婚,差不多将近一年的时间,因为我们已经订了婚这么一段日子,所以,我们的家长都认为我们应该结婚了。我是和我的未婚夫在大约一年前订婚的,在这之前,我们并非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朋友,因为我的父亲和我的未婚夫的父亲,原是商业上的朋友,而他们又都是喜欢打网球的人。由于我们父亲的缘故,我们就常常在球场上见面了。我对我的未婚夫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觉得他是一个端端正正、典典雅雅的一个人,有一份良好的职业,过的是稳定平静的生活;除了运动衣之外,他永远穿得比一般人要显得整齐,又常常结一条领带。
我其实是不怎么认识我的未婚夫的,因为我们虽然常常在球场上见面,但相见时说的也不外是“你早”、”你好”这样的一类话,或者是他问我喜欢喝些什么,为我移移座椅而已。我想,他空闲的时间或者也会听听古典音乐,因为当我说我也颇喜欢舒伯特的时候,他就说,他最喜欢他的“鳟鱼”。或者是因为我是一个喜欢古典音乐的人,我们后来就也偶然一起上音乐会去了。
我和我的未婚夫是去年订婚的,那时候,我已经三十二岁了。三十二岁,我当然离开学校很久了。离开学校之后,我轻易地找到了一份我还喜欢的工作,而这样子。每一个星期四十四小时地工作,竟也工作了七、八年。在这段日子里,我的生活是平静而柔寂的,因为我是一个不擅交际的人,而且,我也没有志趣十分相投的朋友。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朋友,譬如说,在学校里我也结识了一些同学,但经过了七、八年,我的同学,结婚的结婚了,远离的远离了,散失的散失了,即使有一、两个仍偶然见面,但大家都有各自的工作,就很少聚会晤谈了。
我订婚的时候已经三十二岁。我之所以会和我的未婚夫订了婚,也可能是因为我的父母忽然发觉我原来已经三十二岁了。(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我想,我的父母也不是突然地发现我已经三十二岁的,他们必定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就冷静地观看我的成长与变化,他们必定是一年一年地为我数着数着: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然后就是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到得他们数到三十,他们一定开始担忧了,怎么我们的女儿竟没有一点交游的迹象呢?这就是他们常常对着我发怔的原因了。我在家里一直生活得很好,我按时上班工作,按时下班回家,偶然和同事一起出外用一个午餐,假日来临的时候,我会和我的弟弟一起去游泳,如果父亲打网球,我们就也一起上网球场,像这样的平静的生活是很适合我的,但是,我的父母却为了我这般地静寂而担忧。
即使是星期六的晚上,我也常常会独自一个人在我自己的小房间里听听音乐,看看书本。有时候,我也想过,如果我有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在餐室里喝喝咖啡,谈谈天,难道不是快乐的事情?但我并没有那样的朋友。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那么多的同学,那时候才热闹呢,大家无拘无束地谈谈天南地北,有的同学,总是那么神采飞扬的。譬如楚。
我的父母在晚饭之后常常会留在客厅里看电视,他们其实并不是常常在那里看电视,他们不过是坐在那里低语,而且许多时候,他们为了我,而展开了话题喋喋不休。我有时听见,有时听不见。日子久了,我也断断续续地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们谈话的内容居然可以一点一点拼凑成形,仿佛不过是一次连续的对话。
“竟没有一个朋友吗?”
我父亲说。
我的眼前隐约浮起一个人的容颜。
“好像没有。”
我母亲说。
那是一个常常穿素白衣衫的人。
“这么多年了哩。”
我父亲说。
那么素白的衣衫。(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知道并没有。”
我母亲说。
灯草绒的裤子。
“不是常常去游泳的吗?”
我父亲说。
凉鞋。
“还不是和小弟一起去。”
我母亲说。
美丽的微笑。(婉如清扬。)
“也去看电影的。”
我父亲说。
姓楚。
“却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我母亲说。
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从来没有陌生的电话。”
我父亲说。
怎么会想起他的呢。
“也没有陌生人来坐过。”
我母亲说。
但他是从来不注意我的。
“已经三十二岁了。”
我父亲说。
也许已经成家立室了。
“依你的意思呢?”
我母亲问。
透过了父母的安排,我终于和我的未婚夫订了婚。我不知道当我母亲问我对于订婚的事有什么意见和看法的时候,我说了些什么话,我想,我大概是没有说过什么话的,我有什么话可以说呢,我的感觉只是:我的父母不要我了。为什么我不能平平静静地在我的家里(?)度过我的一生呢。我那时候是那么地哀愁,一个女子在自己的家里长大了,长老了,父母就感到坐立不安、颜面无光了,我于是想,那么就答应了也好。我是因为有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才和我的未婚夫订婚的。我其实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并没有志趣相同、话语投机的朋友,我能选择什么人来做我未来的丈夫呢?我的未婚夫其实也是个不错的男子吧,我们并不完全陌生,他对我彬彬有礼、亲切和蔼,打完网球为我挽提我的运动用品,特意为我订购音乐会的入场券。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我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难道竟要一辈子留在父母的家里,让他们继续为我数: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然后是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
“哎呀,鱼姑娘,你一定是着了凉了。”
楚老太太说。
“没有,没有。”
我虽然连连说了没有、没有,但仍然一口气打了两个喷嚏。
“你看看你,还说没有,不又打喷嚏了吗?”
楚老太太说。
“这里的冷气的确比较冷。”
我说。
餐室里的冷气的确有点冷,我因为匆匆出来,竟把我那件薄羊毛外套留在我工作的地方了。那是夏天的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时间已经将近正午,那时候,我仍在我的工作的地方上班,我是在社会福利署工作的,我最近的工作,是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内接见我们邀请了他们前来的老年人,他们都是来领取高龄金的。当然,他们不必亲自到我们工作的地方来领取他们每个月应得的款项,因为属于他们的高龄津贴,早由我们直接转入他们的银行户口之中,可是每年一次我们仍请他们亲自到我们的工作地方来,让我们见见,好知道他们仍然生存。所以,最近的这段日子里,我工作的地方从早到晚都出现了一批批的老年人。
早几个星期,我们发过信,请附近的高龄津贴领取者到我们这里来,所以,他们一批批地来了,他们多半由他们的一个家人陪同了前来,有的步行,有的乘的士;有的由一个至两个家人陪着;也有身体健康些的,独自一个人上来。陪老年人到我们这里来的人多半是妇人,所以,大堂内就十分热闹了,老年人和陪他们来的人几乎形成对等,大家都唠唠叨叨地,仿佛有说不尽的话似的。
大堂上有许多长条的板凳,来和我们见面的老年人都坐在凳上轮候。今天是星期六,窗外的天气是这么的晴朗,好美丽的一个夏天。因为是星期六,所以我的心情特别轻松,再过不到一个钟头,我就可以下班了。星期六的下午,只要天气好,只要是夏天,我总会和我的弟弟一起去游泳,我和我的弟弟都是喜欢游泳的人,而我的父亲,他只喜欢打网球。
我看看表,十二点四十五分,还有一名老年人要见,见完了我就可以回家去。吃过午饭,我可以和我的弟弟一起去游泳。我拿着手上的档案,打开小房间的门,呼唤我今天要见的最后一名老年人的名字。一位披着通花披肩的老太太从板凳上站起来,陪着她来的竟是一名男子,当他们走进我小小的工作室时,我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人而忽然呆了一呆。
“咦,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
他说。
素白的衬衫。(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嗯,没想到是你。”
我说。
我打开了我面前的一个抽屉又关上了。
“许多年不见了。”
他说。
灯草绒的裤子。
“大约有七、八年了吧。”
我说。
我在桌面上找寻我刚才还握着的一管原子笔。
“应该是八年了。”
他说。
凉鞋。(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领取高龄津贴的手续并不复杂,来和我们见见面就更简单了,我们的主要工作是核对一下申请人的姓名、年龄、住址,看看他们的身份证,并且看看他们自己。只要让我们知道他们仍好好地活着,我们的工作就完成了。我他核对的项目—一作了一个记号,仍把带来的种种文件交还申请人。
“你是鱼姑娘吗?”
楚老太太问。
“是鱼,一条鱼的鱼吗,”
楚老太太问。
楚看了看腕表.
“是虞。”
我说。
“从前有一位古老的皇帝,叫虞舜,我姓的虞,是那个虞。”
我说。
我合上了我工作的一切纸页和文件夹。打开抽屉,然后锁上。
“要回家去了吗?”
他问,扶持着他年老的母亲,为她把她的披肩移正了。
“嗯,放了工就回家去吃饭。”
我说,抢先走一步,打开我小小工作室的木门。
“一起午饭怎么样?”
他问。
美丽的微笑。(清扬婉兮。)
是在餐室里,我染上了感冒。餐室里的空气实在是太冷了些。或者,我患上了感冒,并不是由于那一次的着凉,而是接着的几个星期,楚和我都在空气调节得颇令人发抖的餐室里,我的身体一直很好,所以我没有带备预防的外套,我实在对自己的抵抗能力太过自信了。
楚常常在我下班的时候在我工作地方楼下的大门口等我。我们总是一起吃晚饭,喝咖啡或红酒,和楚在一起,真有说不完的话呀,我们谈起我们以往学校里的生活,那些无忧无虑、顽皮而骄傲的日子;我们谈起我们各自的童年,无尽的趣事;我们也谈谈我们如今的生活,楚所以要自己陪同他年老的母亲上我们工作的地方,是因为在他们的家中,除了母子二人,再没有别的人了。(天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最近的工作很多吗?”
我母亲说。
“这些都是你的信。”
我母亲说。许多许多的信,都是一些做生意的地方寄来的,他们所说的话不外是:我们这里的婚纱最美丽,我们这里的摄影最好,我们这里的酒席最像样,等等。
“你喜欢用玫瑰还是兰花做花球?”
我母亲说。
唉唉,我可以化作一缕轻烟吗,
“新房子的窗帘用天蓝色好不好?”
我母亲说。
唉唉,我可以变为一阵微风吗?
“送来的戒子,你看过了吗?”
我母亲说。
唉唉,我可以变成一滴水吗,
“大表姊今天送来了一套银餐具。”
我母亲说。
唉唉。我可以变成空气吗?
我想,我是不应该再和楚见面的了,我绝不应该再和他一起出外共进晚餐,一起去看电影。但我为什么又去了呢,和他在一起,我们却是那么地快乐。(正是江南好风景。)而这样下去,又将如何终场?我难道不是一个已经和别的人订了婚的人吗,而且,秋凉之后,我就要结婚了。(落花时节又逢君。)我是不应该再和楚见面的了,所以,当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就说:我是非常地疲倦,不想再出外了。他再打电话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说,我有了很多额外的工作,没有时间了。像这样的说话,他怎么会相信呢,但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为了避免和楚相见,我甚至在下班的时候,留在洗手间里,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开了,直到过了许多许多的时候,才独自走出来。我想,过了整整的一个小时,楚必定已经走了,但我早该知道他绝不会如此轻易地认命的,他是必定会把我找到为止的。所以,我在我工作的地方滞留一个多小时之后才出来,仍看见他站在大楼的门口,这使我显得异常地狼狈,我像一个犯了罪的人一般抬不起头来。
“为什么不愿意见我了?”
楚说。
“而这一切又为了什么缘故?”
楚说。
当我们仍坐在咖啡室内的时候,我握杯子的手不住地颤抖,我只能对他说,我们是必须分手的了,因为我已经是一个和别的人订了婚的女子,秋凉之后,我就要结婚了。事实上,各种各样的礼物,已经送到我的家里来,我的婚纱也已经试穿过;所有的人忙碌地为我工作,他们为我选择最适当的伴娘,最宽阔的汽车,最丰富的酒席,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地兴高采烈。
“你们只不过是订了婚。”
楚说。
“解除婚约好了。”
楚说。
我想,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可以做些什么呢,我的父亲为了我的婚事,已经整整忙碌了无数星期,接受了无数人的祝贺,又春风满面地在他的朋友面前说:记得来喝一杯喜酒呀。我的母亲就更加忙碌了,仿佛要为我把整座百货公司搬回家来。一屋子都是喜气洋洋的气氛,而我,我该怎么样去对他们说我不要结婚了呢?他们,所有的这些人,我的父母,我的父母的朋友,我的未婚夫的父母,他们的亲戚和朋友,他们会允许我这么轻易地说一句:我不要结婚了,就由得我不要结婚了么?我已经被困在一个笼子里了,我如今是插翼难飞的了。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
楚说。
“我们可以到别的地方去生活。”
楚说。
我可以这样一走了之吗?我能吗,到哪里去呢?是的,楚说,天涯海角,我们总有地方去,只要我们可以在一起。但我可以一走了之吗?(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我母亲又是一个患了高血压的人,她如何受得起这样的刺激呢。楚老太太又怎样,我们走了,她就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唉,我为什么要和楚一起出外共进午餐呢,我是应该好好地回家去吃我的午饭,然后和我的弟弟一起去游泳的。
“为什么不可以放弃他?”
楚说。
“因为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我答。
“你们只不过是订了婚罢了。”
楚说。
“所以一切已经太迟了。”
我说。(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是为了报恩吗?”
我摇了我的头。
“是父母的压迫吗?”
我摇了我的头。
“是经济上的困难吗?”
我摇了我的头。
“是你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吗?”
我摇了我的头。
“即使是的,我并不介意。”
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们转换了一间又一间餐室,我们走尽了一条又一条长街。我们在我家的屋子外面打圈子,一个又一个。楚说,他要闯进我的家去,对我的父母说,他要带我走。他说他要告诉他们,他必须娶我做他的妻子。我是那么地害怕,如果楚这么说,他一定就会这么做,我是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的。我只能苦苦地哀求。
“求求你,”我说,“不要这样。”
“你不喜欢我了吗?”楚说,”不喜欢我了吗?”
“只要你说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楚说,“那么我就立刻回家去。”(尔不我畜,言归斯复。)
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啊哈,小鱼儿,你怎么又感冒了呢?”
我的家庭医生对我说。当我的家庭医生对我这样说的时候,他是坐在我们家的一张摇椅上,这张摇椅,是他送给我的结婚礼物。我已经结婚三个多月了,他仍称我为小鱼儿,虽然如今我已是别人的妻子。我想,他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亲人外,唯一永远不会对我的名字改变称呼的一个人了。因为其他的许多人,都已改称我为什么的太太。当我的医生对我说:你怎么又感冒了呢,其实,是我的感冒一直没有好,我是一个多么使我的医生面目无光的人。
在我结婚的那天,我是一个怎样的新娘呢?我是一个患上了严重的感冒的新娘,我披上了我的婚纱,手握一束玫瑰红色的兰花。除了兰花,我手中还握着纸巾,感冒是无法隐藏的,即使是新娘也不例外。当我的医生在教堂的门口站着和我一起拍照的时候,那么多的朋友和亲戚都在场,我竟又连连地打起喷嚏来了,所以,我的医生就说:啊呀,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患上这么严重的感冒的新娘。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又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对我眨了眨眼睛,说:我想,我以后还是改行扎结婚花球的好。站在教堂门前和我一起拍照的人是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的。因为他们认为我不过是刚刚染上了感冒;是秋凉的日子了,我的婚纱又是那么的单薄。
由于节日的降临,我的家庭医生到我家来晚餐,我们邀请的宾客之中还包括了我的父母和我丈夫的父母,所有的男人都是健谈的家伙,两个女人只喜欢笑。我是没有什么话可以和他们参与的,所以,当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我也就沉默地喝起来,我如今已经习惯默默地喝酒了。(我姑酌彼兕斛,维以不永伤。)我的医生看见我喝酒,反而兴高采烈地说:啊哈,小鱼儿,喝酒最好了,你不是在感冒么,来,我们两个干一杯。于是我又拿起杯子来干杯了。
节日的气氛是热闹的,当所有的来宾散去之后,一切又回复了原来的样子,结婚以来,我的生活过得非常平淡,即使是偶然聚了一屋子人,也不过是多了一些笑容和声音。我常常独自一个人留在我的浴室中,有时呆呆地对着墙上画幅一般的镜子出神,我的脸面是一片苍白;(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有时,我凝视浴室一角的另一条面巾和另一支牙刷,甚奇怪我为什么竟会和这些物体的主人生活在一起。
我对我的新环境没有任何的喜悦,这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和我一起生活的人,也是一个与我距离十分遥远的人,那么亲近,却那么遥远。为什么我的父母不要我了呢?我的父母不要我了,我是被他们遗弃的孩子,我是被他们逼迫,而住到这个地方来的。这个家,其实又是什么人的家呢?我是没有家的,这个地方不是我的家,如果我的心不能在这里安居,这里就不是我的家了。我竟在这样的地方和一个我并不全心全意愿意和他一起生活的人在一起,究竟又为了什么呢。当我的丈夫以他的手臂环抱着我的时候,我是那么的难过,我的心满是伤口。我为什么要由得这样的一双手臂来环抱着我呢,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泪水默默地流,像一道小河,流进了我的耳朵,我听见我丈夫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是我伤害了你吗?(旦辞爷娘去,暮至黑水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是谁伤害了我呢?是我自己伤害了自己。我当时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我为什么不可以和我喜欢的一个人流浪到天涯海角去?而一切真的已经太迟了。我每天早上睁开眼睛,不知道要对自己说多少次:鼓起勇气,振作起来。现在才来振作起来,毕竟是太迟了。
婚后三个多月了,我才敢写一封信给楚,简单地告诉他,我已经结了婚。他在回信里说:对于我,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们难道可以从头开始?对于他,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入冬以来,我一直为我的丈夫编织一件毛衣,我编得很慢,很慢很慢,真的是织织复织织,(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我是在拖时间,我根本不希望把毛衣编织好,因为我为我的丈夫编织一件毛衣,只是出于礼貌,并非真的关心。但别人是不会明白的,所以,我的父母及我丈夫的父母,看见了我在作这样的一件手艺。都感到很安慰。
圣诞的日子,我的丈夫特意陪我上百货公司去选了一件大衣作我的节日礼物,但我即使穿上更轻柔的大衣,也不会感到温暖的了。我想我的确做错了事,走错了路,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就坐在这个窗子下编织一件我并不热心完成的毛衣吧。窗外有一点风,外面好像下雨了,在这么的一个冬日的晚上,楚正在做些什么呢?他的信里是这样说的,在我,一切都没有改变。唉。(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待会儿,你去理发吗?”
我的丈夫说。
“那么,我和小弟去看运动鞋。”
我的丈夫说。
天气渐渐回暖,我又可以游泳了。整个冬天,我几乎都在室内度过,当我忽然再次投进水中,我感到无比的舒畅,我沉睡的骨骼竟都醒转。我的医生不是曾经对我这么说过么:小鱼儿,你是鱼,游泳最适合你了。真的,我是鱼,我是属于水的。待会儿,我或者会去理发,但我并不着意理发,虽然,为了游泳的缘故,我可以把头发剪得更短一点,但我也可以不必急着去理发,我所以去理发,不过是借此可以多获一些属于我独自的时间罢了。
我的丈夫并不喜欢游泳,不过,他还是陪了我和小弟一起到泳池来,他只在水中浸了浸他皙白的躯体,连头发也没打湿,就回到池边去了。如今,我可以看见他,坐在花阳伞下的白铁草地椅上,一面喝着什么,一面看报纸,报纸遮盖了他的头脸。池畔有许多花阳伞,花阳伞下有许多的白铁草地椅,白铁草地椅上坐着许多人,那么多的人,我的丈夫就在人丛之中迷失了。我一直有这样的一种感觉:我其实是不能在人丛中把我的丈夫辨识的,他不过是一个和我天天见面、生活在一起,却非常陌生的人罢了。
小弟和我一起在泳池中游泳,他游得很好,我们两个人都像鱼。能够回到水里来是多么好呢。整个冬天,我没有游泳过,整个冬天,我是那么地疲乏,仿佛我竟是一条已经枯死了的鱼了。(而无论早晚,你必得参与草之建设。)但我并没有枯死,如今我在水中游泳,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我缓缓地游着游着,让暖洋洋懒洋洋的水包容我的躯体,让暖洋洋懒洋洋的阳光落在我的背脊,我是那么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小弟一直游在我的身边,仿佛那时候,楚也一直浮游在我的身边,我们一直朝海的远方游出去,一直游出去,我们可以游得很远很远,然后我们游回来躺在沙滩上晒太阳,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昨天晚上,我的丈夫陪我去听音乐,他所以为我选购了音乐会的入场券,必定是因为在这些日子里,他终于惊觉我着实是太静寂了。每个星期,总有若干个晚上,他和他的朋友在我们家里打牌,他们是热闹的,那么地兴高采烈,从傍晚一直围聚到深夜,而我,坐在一边,默默地编织一件永远也不愿意完成的毛衣,不时为他们换一杯新鲜的热茶。(把人生仅仅比作番石榴的朋友未免太简单了一点吧。)编织毛衣的时候,我不禁要想,我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仍要再活三十多年,我生命的路途不是已经走了一半么?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就这样地默默地编织毛衣,为我丈夫的朋友端茶倒水么?但我却希望我的丈夫和他的朋友到我们家来不停地打牌,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和我的丈夫又有什么话可以相对晤谈呢?除了打牌的日子,我和丈夫也只能对着一个喋喋不休的电视机罢了。
听音乐。我的丈夫订购了音乐会的入场券,我并不知道他订的是哪一场。当我问起会是什么节目的时候,他只说:是贝多芬吧。你喜欢贝多芬,是吗?他其实是不懂得音乐的,对于音乐,他也不投入,我想,如果可以选择,他一定宁愿留在家中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打牌。昨天的音乐会,第一个项目是贝多芬的《艾格蒙序曲》,这位十六世纪的荷兰伯爵.为了挺身反抗西班牙统治者阿尔伯公爵的残暴镇压而遭处死,他的爱人克蕾坦知道了就自杀了。艾格蒙在囚狱中梦见了异象:一个仿若克蕾坦的人,将胜利的花冠放在他的头上。(啊,花朵们,我的心中藏着谁的歌,谁的心中藏着我的歌。)当序曲中的《胜利交响乐》重现的时候,我看见我的丈夫打了一个呵欠。
我不知道是我的丈夫的呵欠还是莫扎特的《降B调钢琴协奏曲》使我感到哀伤,也许它们是互为因果的。莫扎特的那首钢琴协奏曲在一开始的第一个乐章就把我带到了遥远荒僻的领域。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是我一直喜爱的,因为那是一段诚挚感人的音乐,是走向灵魂深处的一个哀伤忧郁的旅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想起我这一年来的种种遭遇,我觉得我其实是一个有灵魂的人,但我的灵魂为什么愈来愈远了呢,而这大概就是我感到哀伤忧郁的缘故了。莫扎特钢琴协奏曲的第三乐章是轻快活泼的回旋曲,与上一两个乐章对比,有一种讽刺的味道,这难道不是我目前生活的写照吗?我如今生活得那么安逸平静,但我却是那么地不快乐,简直就是一个讽刺了。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的丈夫如释重负地到大堂去喝一杯酒,我在人丛中一眼就瞥见了楚,站在节目预告板的旁侧。我知道如果他来了,他必定会站在那里的,因为在过往的日子里,我们只要约好了一同看歌剧或者听音乐,我们必定会在那里彼此等待。楚看见我的时候,对我微微一笑,然后很快地收敛了他的笑容,他这样做,当然是由于我的丈夫在我身边的缘故。他比我上次见他的时候瘦了许多,这使我感到很难过,但我能够做些什么呢,我是无能为力的。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风衣,那是一件美丽温暖的风衣,因为我穿过,所以我知道。(斑鸠在远方唱着,我的梦坐在桦树上。)
“鱼姑娘,你一定是着了凉了。”
楚老太太说。
“把你的风衣给鱼姑娘披上吧。”
楚老太太说。
所以我知道,那是一件温暖的衣裳。圣诞节的时候,我的丈夫不是送给我一件名贵轻柔的爱尔兰麻包绒大衣吗,但我披上那样的一件衣衫,仍觉得寒冷。即使穿上那样一件人人认为是足以保暖的大衣,我的感冒也不会好的了。楚病了,我是知道的,因为他在不断给我的那些信里告诉我他生活的情况,但我并不知道他竟会这么瘦。我觉得很难过,我只能垂下了我的头。
下半场的音乐是贝多芬的C小调第五交响乐。贝多芬的C小调作品还有《柯利奥兰前奏曲》、《悲怆》奏鸣曲和第三号钢琴协奏曲。在第五交响乐里,C小调使贝多芬得以尽情发挥他激昂炽热富革命性的感情,我听得简直透不过气来,这乐曲是如此地真挚激动,强劲而紧凑,我仿佛看见一个贝多芬站在我面前呼喊: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他是不能使我完全屈服的。我细细倾听命运敲门的声音,从沉重的开端,到最后胜利舞曲壮丽辉煌的终结,在那段时间内我的灵魂就和音乐一起飞行了。
我不知道我的丈夫在音乐厅里端坐的时候有什么感觉,那些双簧管的吹奏,那些行板的乐章,那些持续上升的三和弦音色,以及胜利主题的显现对他有什么意义,我难道不是和一块木头一起坐在音乐厅里吗?对于我来说,在音乐厅里,我的丈夫不过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反应的打呵欠的木头罢了。(而吃菠菜是无用的。)如果坐在我身边的是楚,我们将会多么地快乐呢。当他激动的时候,他就会紧握我的手,我们会相顾微笑,我们会在散场之后,一面乘渡轮一面仍要说起歌德怎样写下他的《艾格蒙》,贝多芬如何战胜他的命运。
从音乐会出来,天色已晚,我在大堂上仍看见楚,他的视线默默地追随着我,直至我步出会场的大门。他没有再对我微笑,只是默默地凝视着我。离开了玻璃门,我也把他失却了。(斑鸠在远方唱着,梦从桦树上跌下来。)我的丈夫和我一起上停车场去取车子,站在空旷的广场上,我抬起头来看见天上有一弯曲曲的新月。我的丈夫看见我呆呆地仰望天空,说道,是要下雨了吗,我们还是快些走吧。唉,这样的一个人就是我的丈夫了。
“给你猜一个灯谜吧。”
楚说。
“新月。一句著名的唐诗。”
楚说。
“解铃吗?”
我说。
“很容易猜的吗?”
我说。(轻轻思量,美丽的咸阳。)
贝多芬的乐曲,该是只应天上有的吧。月亮,一弯曲曲的新月,那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了。早一些日子,我站在浴室的镜子面前拔下了一根白发,我的丈夫说:我明天去买一盒何首乌回来给你,吃了何首乌,头发就会又黑又亮的了。我的丈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了。楚难道没有发现我头上出现了一条白发么,但他说:白色是美丽的。买一盒何首乌,那就是我的丈夫了。
我的丈夫。他如今就坐在泳池的旁边,那些财经的消息是如何迷慑他的心神呀。(晚报之必要,穿法兰绒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自证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报纸遮着他的头脸,我只能看见他皙白的双足。坐在白铁草地椅上的这个人就是我的丈夫吗,我觉得我其实是不认识他的,我辨认不出他的声音,不熟悉他的步伐,我从来没有好好地仔细地观看过他的手,也不曾注视过他五官的模样,我不知道他戴什么样的手表,是不是石英自动,有没有星期日历?我甚至不能立刻说出来,我的丈夫究竟戴不戴眼镜。而在这个世界上,我将要继续和这样的一个人生活许多年吗?(整整的一生是多么地、多么地长啊。)我难道不是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那么,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在社会上做了那么多年的事,目击了那么多的人生百态,究竟学到了些什么呢,为什么我会变成我目前的样子呢?
只有游泳是好的。游泳真是奇异的经验,我觉得我非常愉快,游过泳池侧的时候,哗哗的水流从池边的孔道中汇流出来,仿佛那也是贝多芬的乐章,簧管呀、长号呀,不停地演奏,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人类终能战胜命运。我每天睁开眼睛竟要对自己说:鼓起勇气,振作起来,我真正的勇气又在哪里?
我是鱼,我是鱼。水流那样地冲击我,我知道我是鱼。鱼的感觉忽然回来了。我想我知道我该怎样做一条活泼的鱼了。楚不是说过:你是鱼,好活泼的一条鱼。是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鱼。是的,我是鱼,我为什么要做一条过河泣的枯鱼呢。
我从泳池中出来,阳光遍洒在我的肩上、发上,我觉得我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快的感觉。稍后,我的丈夫将和我的弟弟一起去看运动鞋,他们还要在这里逗留许多的时光。而我,我可以走了。我的弟弟把水泼洒在我丈夫的身上,他放下报纸,才看见我已经从泳池中出来.
“你要走了吗?”
他说。
“是的,我要走了。”
我说。
我的声音变得清晰明朗,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整个冬天,我的声音一直沙哑,我的喉咙粗糙,我的嗓子模糊不清,但我的声音已经清亮,我的感冒,我的感冒已经痊愈了吗?
不过是十多分钟之后,我竟轻快地回到我的家里了,不,我不是回到我的家里,我是回到了我的丈夫家里,这是我丈夫的家。屋子里的桌子、椅子、衣橱、地板、天花板,都是属于我的丈夫的,这个家是我的丈夫的家。在我的丈夫的家里,我是空无一物的,我所有的,只是楚曾经写给我的许多许多的信,感情真挚的情,只有那些信才是属于我的,我从我父母的家里把它们带来,放在一个旅行袋里,如今,我要带走的,只是这个旅行袋,而我所以再要到这所屋子里来一次,也只是为了这个旅行袋而已。(不管永恒在谁家梁上做巢,安安静静接受这些不许吵闹。)
挽着一个旅行袋站在街上,我要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但我总有地方可以去,我如今是个自由自在、清新愉快的一个人了。我沿着长街漫走,我的步伐轻松而活泼,我想我还可以一面走路一面唱歌。前面为什么那么热闹呢?啊,我记起来了,前面是一座球场,我听到一片扩散的欢呼声,人们正在看足球呢,人们那么兴高采烈。我何不也去看一场足球呢,我有的是时间。让我就这样子,挽着我的一个旅行袋,去看一场足球吧。(可曾瞧见阵雨打湿了树叶与草么,要作草与叶,或是作阵雨,随你的意。)啊啊,让我就这样子,挽着我的一个胖胖的旅行袋,先去看一场足球再说。
一九八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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