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文/ 朱文颖
狐
芸娘取了一枝并蒂茉莉,插在鬓上。刚才洗头的时候,婢女小红在水里放了些桃红花瓣,那是今年春天时蓄下来的,院里那棵老桃树,一夜风雨下来,便是满地的落红,芸娘让小红备了两只陶罐,装满了,一只埋在隔壁沧浪亭爱莲居的屋檐底下,另一只则用来熏茶焙香。当然,夏天时芸娘是不用桃花瓣熏茶的,待得荷花初开时分,说也奇怪,那荷花晚上含苞,拂晓一露便乍然盛开,而芸娘总是用小纱囊裹上些茶叶,把它放置在花心。但不管怎样,用桃红花瓣浸水沐浴,毕竟也不是常有的事情,因此芸娘觉得,今天的头发仿佛就特别松软起来,而头发感觉松软的女人通常是会觉得心情愉快的。所以说,在这个黄昏的时候,芸娘实际上是心情愉快着的。
愉快着的芸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正在花格窗前的三白说道:今天埂巷那边的老妇人又来过了。
三白嗯了声,并没有答话。他正盯着窗架上一盆茑萝藤蔓的盆景看,两只小虫爬在上面,一只是暗青色的蟑螂,另一只则是淡淡的粉蝶。三白忍不住轻轻吐气去吹它们,蝶的翅膀动了,却并不飞走,蟑螂则足踏已呈微红的茑萝叶,细臂稍曲,作环抱状。三白抬头蛮有意味地看了芸娘一眼,心想,可真是个聪明女人,再有谁会想到,用针去刺死蝉蝶之类的昆虫,在它们颈项那里系上细丝线,然后再悬于花草之间冒充活物呢!这样想着,三白便略略地有些走神,心思作出些游移的名状来了。
你听到了吗?芸娘见三白不答话,不由得又追问了一句。
听到了,听到了,埂巷的老妇来过了,她来作什么?
三白把临河的窗打开来。天是阴的,没有晚霞。对面沧浪亭的石桥那里坐了几个人,远远的能看见婢女小红也在那里,她挤在几个手拿马头篮的妇女中间,从装束上看,那可能是虎丘或者山塘那里的花农。
她来说房子的事情,听话音她倒是挺愿意我们搬过去住的。
芸娘走到三白的背后。窗开着,今天已经一整日没有开窗了。而现在,从开着的窗户那里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对面的沧浪亭。暮色给它罩上了一层晕黄,虽然没有晚霞,却仍然是晕黄的,只是在黄的里面,少了平日的微红而已。而这则更使眼下的黄昏时分显得缓慢起来。就象石桥下面的水。这时能够看到石桥上一个挽着马头篮的妇女已经站起来了,有人买花,隔着帘子伸出来一只手。但因为隔离远,又是黄昏,那手的形状便看不分明了。
她说她能腾出一间卧室给我们住,朝南的,竹篱笆门,附近都是菜圃,还有个小池塘……
她当然会把自己的房子说得很好,这些人还不都是这样的。三白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芸娘的话,见她不服气地嘟起嘴,又接着说,当然,我可以先去看看,如果还有一点象沧浪亭的话,我们就搬过去住个一月两月的。
象沧浪亭?
是的。象沧浪亭。
听三白这样讲,芸娘就突然沉默了,不再说话。
天真的暗下来了。一到黄昏,冥色便如游丝覆盖。而总是在不经意中,夜便真的来了。两人临窗而坐,窗开着,略略吹进些晚风,还有一些非常细小的蟋蟋嗦嗦的声响,很象是从河对岸的沧浪亭那边传过来的。
那老妇还说了,芸娘整了整鬓边的茉莉花,又看了一眼身边的三白。那老妇说,只是她家那间朝南的屋子里,以前是看到过狐狸的,她说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在意。
哦。三白正有些无聊地分辨着外面的声音,听芸娘这样一讲,倒愣住了,狐狸?她说她那屋子里有狐狸?
是的。她就是这样讲的。芸娘用两只手托住下巴,象是尽力在回忆着什么似的。她说有一次她在灶头那里烧饭,刚起了灶火,就看见一只狐狸从屋子里穿过去了,脑袋小小的,尾巴很长。
她怎么就知道那是狐狸呢?三白觉得这事情倒有些趣味,便又问道。
她当然知道。上些年岁的人都是认识这些东西的。芸娘把鬓边的茉莉花摘下来,放到鼻子上闻着,然后又戴上去。
哦,狐狸。三白觉得这话题不免显得有些阴郁,便又换作了欢快一些的口吻,他伸手摸了摸芸娘才用桃红花瓣浸过的头发,说道:狐狸,我倒是并不忌讳这些的,以后要是真的搬过去,只要不让它在卧室里跑进跑出的就行了,再说,只要你不害怕──
我倒是不会害怕的,芸娘抢着三白的话头,说,倒是今天,那老妇人坐在厅堂里与我说话,我让小红泡了新鲜的菊花茶来,小红拿了两杯,我便自己喝着,让那老妇人也喝。她坐在那里讲房子的事情,讲着讲着就说沧浪亭好,我说是呵,我也知道沧浪亭好,我说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想着要换地方住的。她便不响了,接着就讲到了狐狸,她说她那老屋里是有狐狸的。我记得她说这话的时候天还很亮着,她是中午来的,天气又好,她就在那里讲狐狸长狐狸短的。我有些倦了,懒懒地听着,谁知道猛一抬头,一眼望见那老妇的脸竟是绿的,真把我吓了一跳,仔细再看,原来是沧浪亭岸边的那棵老树,叶子密密层层地遮下来,又给正午的日光照着,闹了个人面皆绿,幸亏得外面游人来来去去的,挺热闹,要不,那一眼我还真以为是遇上了鬼呢。
讲到这里,芸娘忍不住地想笑,她歪着头又想了想,便真的一个人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仓 米 巷
三白让小红取伞出来,一边回头对芸娘嘀咕说,这鬼天气,暑日里还下这样的雨。
芸娘嘴里应着,又问三白拿了伞要到哪里去。
仓米巷。三白说,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据说那儿有几处地方等着要更换房主的。
怎么又想着要到仓米巷去,芸娘停了手里正用麻油白糖拌着的卤腐,满脸不高兴地抬头望了望三白,不是说好了,先去埂巷看那处老妇人的房子吗?
是的,当然,埂巷那里当然也是要去看的。三白见芸娘似乎有些生气的意味,便伸手拍拍她的肩,象是哄小孩子那样的哄着。芸娘一别头,别人讲仓米巷有房子你就马上到仓米巷去,别人再说大井巷有房子你又马上到大井巷去,那我说的呢,你什么时候又听过我说的呢。
唉,也就只隔个一两日,我便过去,这还不行吗?三白啧了啧嘴,又哄了芸娘两句,便一手撑了伞,一手提着长衫的前摆,往石板桥上去了。
我知道了,你还是怕狐狸。
三白刚往前走出几步,恍然听到身后传来芸娘的声音,连忙又回头,屋门开着,门口却并没有人,只有绿而油亮的几根柳条迎风飘着,雨下得不大,却密集,密麻麻地随着风势斜落下来,有几串滴在三白的脸上,倒也有着麻酥的凉意。三白不由得住了脚步。刚才确实是听到人声的,好象也确实正是芸娘的声音,那声音因着雨势风声,显得有些飘摇与单薄,但声音里确实还是滑过了这样两个字:狐狸。是的,狐狸,这点三白知道自己不会听错,至于组成句子的其它语汇,三白便不敢确定了,但不管怎样,三白确信,刚才确实有人冲着他的背影说了那样一句话,所以,在石板桥上,三白又站了会儿。
桥上有三两个人走过去。有一个三白认识,两人点点头,打了招呼,那人手里拿着锅子,还热腾腾地往外冒着热气。三白知道那是去桥西点心店买点心的,小红也常到那里去买早点,那家卖的馄钝汤里有种调料,鲜美无比,有一次三白就与芸娘开玩笑说,那里面是搁了罂粟的壳与叶子的。芸娘不信,芸娘说那是原汁的鸡汤,起先她老看见店主起早在桥边杀鸡来着。三白就大笑起来,三白说,你可真是个傻瓜!那鸡是刚开始的时候杀的,等到做出了名气便不杀了,就放罂粟的壳与叶子,那比杀鸡可要来得有功效多了。然而芸娘还是不信,三白就只能摇头,觉得芸娘多少有些滞意,而滞意的女人难免就有着怀旧的嫌意了。
想到这里,三白就觉得,刚才他身后的那个声音可能正是芸娘发出来的,三白知道,芸娘非常不情愿他到仓米巷去找房子,那是一条闹市旁边的横巷,那边的房子宽敞倒是宽敞,然而方方正正,无池无水,根本就是没有一点犹如沧浪亭畔的趣味的。但是,芸娘又为什么会那样讲呢,狐狸?三白皱皱眉头,心想,三天两头地老提狐狸干什么!芸娘什么时候也变得那样神神鬼鬼的呢,他们以前可是从来都不这样讲话的呵,再说,她当然知道自己是不会怕什么狐狸的,而离不离开沧浪亭、搬不搬到仓米巷去,又与狐狸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想着,三白觉得那种清明的心境一下子没有了,并且还感受出略微的烦恼。他撑起伞,顺着石桥走下去。这一路上大多是青石板的路,还有一条是卵石铺的,都在夹缝里集了细密的雨水,继而又生出湿腻的青苔来。而就在这些湿腻青苔的路面上走过一些时间以后,三白拐进了仓米巷旁边的一条巷子,敲响了其中一户人家的屋门。
三白的朋友王医生,正在院子的屋檐下面喂鸟,王医生是个略显肥胖的中年人,头顶有些谢了,却愈发显出平和憨厚的富态,仿佛那人正是玄妙观里的陶泥做的,只是和得稀了点,掺进些水,从而导致的结果是重心下降,步幅微颤,但在视觉上却更有一种国泰民安、风和日丽的效果。见三白进来,王医生连忙让了座,一面满脸生辉地指着檐下挂着的一只鸟笼说:黄头!才买的,凶得很呢。
两人绕着鸟笼兜起了圈,正聊着话,有家人又拿了只装有“黄头”鸟的笼子过来,两只鸟笼背对背地拼在一起。刚一挨上,两只黄头扑腾着翅膀就冲上来了,隔着一层笼棚,两鸟相争,各不相让,啄头的啄头,咬脚的咬脚,不一会儿,地上便密层层落下羽毛来。三白看得有些心惊肉跳,回头却见王医生乐滋滋地捋着胡子,正在笼子前面踱着方步呢。
三白忍不住问道,你以前是养绣眼的,乖乖鸟一只,怎么现在倒伺候起这种好斗的东西来了?
好斗?王医生胖乎乎的脸蛋歪了点过来,看了看三白,唉,人都到了中年,也就只能看着畜生斗斗了。
三白便不说话。这时,雨渐渐停了,天阴晦着。王医生让人搬了藤椅出来,两人在院子里相对坐下。王医生笑眯眯地看着三白,忽然有了大的发现,说:咦,三白呐,你好象瘦了嘛,脸上气色也不大好,很有些阴气呐。
给他这样一说,三白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要找出一些站得住脚的理由──
还不是要找房子搬,烦呵。三白无奈地摇着头,继续说道:也真是,人到了中年,总觉得有些累了,这头那头都要忙,现在这房子又是当头的一桩,烦呐。
王医生见三白烦恼,连忙紧劝两句,又说,芸娘呢,芸娘可是个聪明女人,她倒是能帮你的。
三白端起桌上的茶杯,把浮在上面的茶叶吹开,喝了一口,芸娘么,芸娘自然是好的,是的,芸娘自然是好的……
这样接连重复着讲了两三遍,三白竟然找不着接下去的话讲,既不能举例说明芸娘究竟好在哪里,又并不想着要把这话换一种方式来讲,这几乎让三白自己也感到了惊讶──自己怎么会对芸娘产生这样的感觉呢,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呵!三白忽然觉得真的是很烦恼了,简直是烦恼死了,要知道,今天三白正是因了突然生出的不知名状的烦恼,才绕过了仓米巷,拐到朋友家来的呵,但是如果要说三白是对着芸娘有什么不满的话,那确实又是与事实不相吻合的,三白明白,芸娘正是因为舍不得离开沧浪亭,才那样发发脾气,使点小性子的,但是,既然注定了要搬,那么也就只能下了决心在姑苏城里仔细去找。其实三白的心里又是怀着怎样的热望,希望着能够尽快找到与那沧浪亭畔的住址有些相似的房子,然后与芸娘一同搬进去呵!
但是今天早上三白说要到仓米巷来,芸娘又为什么要那样呢,要知道,三白不论是去仓米巷还是大井巷,可都是为了去找房子,三白与芸娘的房子呵,难道芸娘倒是不懂这些的吗?还说什么狐狸!想到狐狸,三白突然就有些生起气来。这些天来,一只狐狸莫名其妙地挤到了三白与芸娘的中间,就象一片阴云。三白倒是更愿意芸娘象以前那样,生了气便捏紧小拳头,狠命地捶他几下,或者躲在房间里呜呜地哭,然后三白再假装负荆请罪地进去劝。芸娘若是使点小妖术或是脾气急起来,也会哇哇哇地讲上一通,譬如说,柳腰一摆,点了三白的鼻子:再去找个小老婆吧!当然,那轻轻一点,是如同风过柳絮般的,有着晓风吹过时的暖意与麻酥。再譬如说,嬉皮笑脸地指了院子里正浇花的小红:怎么样,怎么样,不错吧。但是这些三白都是心中有数的,三白把它们看作夫妻间的调笑、磨合,甚至于必不可少的情爱的润滑。但是狐狸就不同了。一讲到狐狸,那就说明在三白与芸娘之间已经发生了一些讲不清楚的事情。狐狸就是讲不清楚的事物的代表。至少在于三白看来是这样的。那么,再换一个角度来讲,也就是说,三白与芸娘的关系,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王医生见三白皱了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打着哈哈,说道:三白呐,人生在世嘛,总是免不了会有些烦恼事。还不就是房子嘛,依我看,沧浪亭好固然是好的,但那一带地势低,苏州这地方又多雨,雨季的时候,哎哟,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呐!我看呵,早早的搬出来也好,也好呵。
王医生边说边让家人端上饭菜,招待着三白吃午饭,三白谢了几句,又说要赶着去仓米巷看房子,刚才只不过是顺道过来看看老朋友的。正站起来要走,又给胖胖的王医生死拉着坐下:不吃饭怎么行!到了吃饭时间就是要吃饭。到了吃饭时间,天大的事情也要放下,不吃饭怎么行。王医生嘴里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串:要养生,要养生呐,苏州人是最讲究养生的。所以苏州人才活得滋润呵。三白啊,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吃饭终究是头等大事。苏州人的老话可是有道理的!再说,还不就是换个房子嘛,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呵!三白,吃了饭再走,就这样讲定了,吃了饭再走。
给他这样一讲,三白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仿佛再不留在胖胖的王医生家里吃饭,自己便成了个恶俗的、毫不懂得养生之道的粗人,并且还有着与滋润平柔的苏州格格不入的嫌疑。这样一想,三白便在饭桌前坐了下来,这时,饭菜已经陆续拿上,三白一看,都是些吴中地带的家常菜,鲜嫩得很,看上去,清新可喜,绿是绿白是白,娇黄绮红,竟有着吴中人家无可言传的宛转韵致,单单下酒的小碟子,就有花生米、发芽豆、拌芹菜、萝卜丝、豆腐干、酱螺蛳等好多种。王医生一起兴起,说家眷倒是能唱很好的吴歌。说着就把年轻漂亮的王太太叫了出来,王太太倒很大方,与三白招呼过,就站在当院,莺莺燕燕地唱了起来,只听她唱道:
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戴。
猛抬头,见茉莉花在两边排,
将手儿采一朵花儿来戴。
花儿采到手,
花心还未开。
早知道你无心也,
花!我也毕竟不来采。
出太阳落雨
三白这顿饭吃下来,已经是下午光景了。王医生贪杯,喝多了些,让家里人扶到里屋去睡了,王太太用手绢王医生擦着额头上的汗,一再地给三白打招呼说:他老是这样喝得稀里糊涂的,你可不要在意呵!
三白倒不由得有点尴尬,嘴上客套着哪里哪里,给你们添麻烦之类,心里则暗想,那醉酒可是最伤身体的事情,王医生嘴里养生养生的,怎么喝起酒来,倒象没命的样子,又依稀回忆着,刚才王医生喝酒的时候,那眼神醉态,在平和憨厚的福态之外,仿佛又加进了些别样的东西。正胡思乱想着,天上零零星星又落下几滴雨。王太太忙着张罗人把院里藤椅之类的家什搬进房里去,院子里一下子又乱哄哄起来。三白赶忙也站起身来告辞,王太太客气,一定要代表王医生把三白送到巷口,三白推辞不过,两人就一起走了出来。
两人都各自撑了伞,王太太仍然一再地向三白道着歉,那道歉既真挚又客套,竟让三白有些搞糊涂了,今天,是不是王医生与王太太真的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自己?这想法一闪而过,夹杂着微曛时飘忽而感伤的心绪,三白忽然就觉得,脚下的小巷子仿佛也在渐渐地浮动起来,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茉莉花香,三白使劲地用鼻子嗅了几下,那花香时浓时淡,忽远忽近,却是整个近不得身的诱惑。
就这样,三白晃晃悠悠地就到了巷口,站定身,三白真挚而客套地向王太太道着谢,他还非常幽默地说了句笑话,这笑话让王太太快乐地笑了起来,而三白却在眼梢里瞥见,原来王太太胸前的衣襟那里别了串肥白的茉莉,正随了王太太的笑声不住地抖动呢!后来的事情三白就有些记不清楚,三白感到有些头晕,三白想,那可能是酒力的缘故,三白虽然没有喝醉,但毕竟也喝了几杯,天气又热,酒力积郁体内,是很难发散的。感到头晕的三白觉得自己的嘴巴动了动,他张开了嘴巴,动了动,说了句什么话,但正是这一点三白记不清楚了,但好象又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话,那么三白就是对了王太太微微一笑──
王太太,你可真漂亮。
或许,三白真的是这样说了,当然,或许三白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对着王太太讲了几句真挚而客套的话,便转身告辞了。但不论三白是否讲过什么,就在他转身准备告辞的时候,王太太突然呀地一声叫了起来。她指着天上,瞪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用她唱歌似的好听的嗓音叫道:
你看,你看,出太阳了!
确实是出太阳了,而且不仅仅是出太阳,而是一边出太阳一边下雨。雨一点都没有变小,灰蒙蒙的很有密度,象一张网。也象无数的银针。太阳却是耀眼的,有着灰色的衬托,它忽然显出明晃晃的亮度。单纯有太阳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太阳会是这样的太阳,单纯下雨的时候,也绝对不会感觉雨竟然会是这样的雨。一时间三白也有些呆滞,看着眼前的光影晃来晃去,街巷顿时就有着不真实的意味了。仿佛整个的就是朵大而白的茉莉,人与物都笼在其中了。
出太阳落雨呀。三白听身边的王太太小声地说道,我还是在小时候看到过一次呢,那时候我母亲对我说,这种出太阳落雨天,可不要出门去呵,会看到奇怪的东西,碰到奇怪的事情的。
碰到奇怪的事情?
我小的时候,对门邻居家有个小男孩,据说就是在一个出太阳落雨天出去玩,他跑到一个树林里去了,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大家都说他可能是碰到狐狸了。
碰到狐狸?三白觉得心里突然凉了一下。
那时大人们都说,在这种天气里要是遇到狐狸,就再也不想回家了。他们还说,狐狸其实就住在彩虹的下面。
说到这里,王太太非常俏皮地对三白做了个鬼脸,回过身,撑着伞就跑了。
三白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只是一个劲地想着刚才王太太说的那些话,觉得很有意思,又说不清到底有意思在哪里,觉得话里似乎有话,却也讲不明白那话里面的话究竟是什么,但有一点三白却是清楚的,即使说在出太阳落雨的时候出去,会看到奇怪的东西,碰到奇怪的事情,那也只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而现在的三白,只要刚才的那种微醺一过,便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现在的三白只是想着在这街巷里寻找一处房子,象王医生说的:地势高些,雨季时不要引起太多的麻烦,象芸娘嘀咕的:四面有些水,具备着野趣,最好还要与沧浪亭有着一些相似。至于三白的私心里,则还希望着,那地方在夏天的时候能够闻到些茉莉花香,时浓时淡,忽远忽近的──
当然,不管这种种的愿望都是些什么,三白对于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情还是清楚的,三白具有着明确的方向与目标,所以说,这时候的三白是不会害怕什么出太阳落雨的传说的。
阿 明 师 傅
三白出了王医生家的巷口,向右手拐弯,就上了一顶石桥。桥墩上刻着小石狮,两个小孩上上下下地奔来奔去,嘴里呼呼地叫着。桥下一只乌篷船正泊在桥洞那里,船娘昂了头,招呼三白买她手里的莲藕。
正是苏州安静的下午时分。所有的声音都隐藏在安静的后面。声音也是安静,也是似乎一忽儿便要隐去的。譬如说那两个桥上桥下跑着的孩子,就在三白下桥后回头张望的时候,便发现他们已经不见了。三白继续往前走着,走过一个花鸟集市,几家估衣店,那招牌上都一律写着“**衣庄”。因为正是下午,一家估衣店里正进行着“喊衣裳”的节目,几个伙计在店门前的小台子后面站着,一件件抖落着叫卖的旧衣裳,还有些隔年的年画,也灰蒙蒙地挂在那里,三白眼梢里瞥见一张《一团和气》,觉得那颜色图案倒也很有些喜庆的意味。
然而,走着走着,三白渐渐地觉得有点不对了。他慢下了脚步。三白记得仓米巷正是应该这样走的,虽然刚才王太太送他到巷口时,他本来应该向左手转弯,那么旁边那条巷子就是仓米巷了,但是三白看到那边有户人家正在出殡,好多头戴白花、腰里扎着孝带的人哭哭啼啼地围成一团,于是三白就绕道而行了。但三白知道,在那条巷口往右转以后,过了一顶石桥,再走过一条卖杂货的巷子,然后从一座八角塔的后门穿出去,就到了仓米巷的另一段了。但是现在,三白觉得这路走得好象有些不对了,首先,那座八角宝塔一直没有出现,它好象从地面上消失的那样,忽然就不见了,而且在方圆几里地里,甚至连一座高一些的建筑也没有。三白停了下来,想了想,又看看天,三白确信自己的方向是对的,但是越往前走,三白就越是觉得自己实实在在是走错了,并且,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仿佛正在离仓米巷越来越远,今天他是再也走不到仓米巷了。
三白犹豫了一下,他想着是不是要回头,回到那个王医生的巷口,然后向左手转弯,或者沿着记忆里的路重走一遍。要知道,苏州的小巷千回百转,说不定在哪个岔道上就走错了,三白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说不准的,再说,如果真的是走错了,那么首先,这也并不说明三白原先对于这道路的记忆是错误的,其次,这种错误对于苏州小巷的逛游者来说,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而且说不定走着走着,又在哪个岔道上回了来。三白知道苏州人并不怕走错路。因为苏州的路多,就象苏州人讲究养生、讲究吃饭、活得滋润一样。这总是苏州的好处。这样想着,三白就又往前走了,三白心想,反正是找房子,仓米巷、仓谷巷、仓稻巷都是一回事,只要这样想了,就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了,于是三白就又定下神来,四处留心着可能合意的房子了。
那处带小院的老房子,就是三白在又往前走了五、六百米的时候发现的。大门是虚掩着的,留一条缝。三白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里面是个小院,几棵槐树,一张石桌,房子是白墙黛瓦,虽然年月久了,发灰的发灰,泛黄的泛黄,但看起来倒也还整洁。三白又看了会儿,见屋门紧闭,非但无人进出,仿佛还不太象有人住的样子,正抬手想推门进去看个究竟,谁知旁边有户人家的门却开了,出来一个老太,手里拎只篮子,满脸狐疑地盯着三白看。
你找谁?
老太脸上布满了核桃壳一样的皱纹,眼睛则缩在皱纹的深处。三白看着她的脸,觉得这样的脸似乎更适宜于在夜晚出现。
这房子的主人──在吗?三白对她躬了躬身,问道。
阿明,你问阿明吗?
老太眯起了眼睛,象是仰望太阳一样地看着三白。
什么阿明?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显得不那么唐突,三白的脸上堆起了笑。
主人呐!你不是问房子的主人吗。老妇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她紧紧地抓着手里的篮子,仿佛三白随时都会扑过来争抢它似的。
哦,是这样的,三白尽量采用一种温和的语言,并且让自己凑近些老太的耳朵,是这样的,我并不认识房子的主人,我只是想问一问,这房子是不是有可能出租一间给我们?
房子?你是说房子,你说你不认识阿明?
是的,我是说房子,我也并不认识阿明。
那我就不知道了,老太摇了摇头,那是阿明的房子,你要问阿明去。老太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话,我还以为你认识阿明,还以为阿明要回来了,你不认识阿明,那我就不知道了。
老太象是忽然失去了与三白对话的兴趣,提着篮子就要往外面走。
他人呢?他到哪里去了?三白连忙对着老太的背影大叫了起来。
当和尚去了。
老太回头说道,阿明前几年就当和尚去了,就在前面那座桥西的寺里面,你去找他好了,就问阿明师傅在不在就行了。
小 寺
三白没想到寺前的那条路竟然是条土路。崎岖不平,还很有些尘土,若不是刚刚下过阵细雨,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风尘扑面,令人尴尬不禁。三白一边走一边向四处张望着,觉得路好象在荒凉起来,好象越走就越不象是在苏州了。三白心想,这或许都是因为这土路的缘故吧。苏州是没有什么土路的。土路总是给人一往无前的想象,而苏州多的是曲折的卵石路,石板路,塔和寺则点缀在这些路的两边──所以说,走着走着,三白恍然觉得自己并不是走在苏州了,而前方的那处小寺更象是悬在空中的楼阁,让三白不由得加快了些脚步。
一个小沙弥跑过来开门,对着三白合了合掌便又跑开了。三白在大门那里站了站,不见有人,便沿了寺里的内墙向里面走去。
寺里静极,还颇有几棵参天的古树,叶片也大,厚厚的盖着,让三白无端地感到,仿佛寺里的空气也要更浓些,有着大于寺外的体积与密度。三白站在一棵大树下面,伸了伸懒腰,又踢了下腿,一片早枯的叶子落下来,掉在他的头上。
三白又往里面走。前面便是间大平房,外面连着个小天井,种了些不开花的灌木,屋里高敞却显得很幽暗。几个和尚正在吃饭,见三白进来,都不由得抬了抬头,却又都没有说话,又自顾着埋头吃了起来。
三白有些诧异。心想,自己明明记得,刚才从王医生家出来的时候,正是下午时分,那么,走了一段路,过桥,迷路,然后向满面皱纹的老太问讯以后,不过也就是下午略晚一点的时间,这个时候,午饭时间早已过了,至于晚饭,好象还是显得太早了些。但是,看着眼前这些埋头吃饭的和尚,三白又觉得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再不,就是寺里用饭的时间与外面有着不同。但好象这样的解释又是不很通顺的,讲不出个道理与究竟来,三白正胡思乱想着,一位三十出头的和尚搬了条长凳过来,招呼三白坐下,还打了个手势,说道,碗筷在那儿,你自己拿。
我吃过饭了,不客气,我已经吃过饭了。三白觉得有趣,没想到刚进寺里就平白无故地受到了吃饭的邀请。这些和尚知道他三白是谁吗?从哪里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请他三白吃饭了呢,三白越想越有趣,就在和尚给他拿来的长凳上坐了下来。面前是一张长条木桌,上面放着好几只饭盒与大锅,一盆白米饭,汤好象是青菜汤,零零星星地上面飘了些菜叶,其它的就是咸菜、炒茄子一类的素食了。也不知道怎么的,三白忽然地就想起了中午在王医生家吃的那一餐,也多是些清淡的时素,王医生讲究养生,所以关照好菜里面要少放盐,并且绝无味精的,但是,那菜就是与寺里面的看起来有着不同,或许,那是光线的缘故,光线使色泽产生了变化,就象光使雨的质感也发生变化一样?
不时有和尚吃完饭,站起身去涮碗,谁也没有多看三白一眼,就从他身边闪过去了。没有人关心三白究竟为什么到寺里来,这就使得他在一个短时间里,有了一种误入桃源的感觉。
你们每天都吃这个吗?三白觉得应该找些话与和尚们攀谈攀谈,既然他们用那样的漠然大度表示了信赖,那么自己至少也应该显出些和善亲随的姿态来。谁知话一出口,三白立刻觉得,自己好象是讲错了。这是一个不应该问的问题。至少是不应该由一个在俗之人,在这样的场合询问的,它很容易让人产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正是三白在影射着自己对于僧侣清贫生活的鄙夷。天地良心,三白可是一点都没有这样的意思呵。这样想着,三白忽然有些羞愧起来,眼里又看到吃饭的四个和尚中,有两个象没听见似的,头也不抬,另一个正好吃完,拿着碗出去,只有刚才给三白拿凳子的那个和尚,他抬头看了三白一眼,脸上闪过一种极为微妙的表情,这表情三白觉得可以用好几种方式来表述:不吃这个,又吃什么呢?这是一种;真正表现鄙夷的沉默,这是第二种,或许还有第三种,那就是让三白心里明白,这问话实在太多余、太愚蠢了。
这茄子和青菜都是我们自己种的。
那和尚忽然说话了。三白抬眼仔细看着面前这位说话的和尚,只见他身穿深色袈裟,眼眶很深,竟颇有达摩相。三白一时冲动,忽然脱口而出:请问,你莫非就是阿明师傅?
和尚摇摇头,表示三白搞错了。
那么,这寺里有哪一位师傅叫阿明呢?三白又问。
和尚还是摇头,没有叫阿明的,和尚出了家,就没有名字了,只有法号,没有名字,出了家,就把前世里的事情都忘记了,不知道了。
你就是说,我在这里是找不到一个叫阿明的人的?即便以前叫阿明的,入了寺,非但不叫阿明了,就连以前叫过阿明也不承认了?
正是如此。和尚双手合掌,站起身来,说道。
可是,可是这不讲情理呵。三白瞪大了眼睛,有些思想不通的意思。
和尚看了他够眼,微微一笑,似乎觉得三白悟性不够,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是又补充一句:不过天色不早,施主若不嫌弃,可以在寺内吃了饭再走。
这又是为什么呢?三白忍不住问道:素昧平生的人如果在庙里面乞讨食物,难道说也是必得的吗?
是的,因为佛的也就是众生的,你问他讨取什么,他都肯给你。
和尚说完就走了。把三白一个人扔在饭堂里。三白感到有些沮丧,看来今天是很难找到那位曾经叫过阿明的人了,他很可能就在这座寺庙里面,甚至就在刚才吃饭的四五个人中间,但是三白找不到他。就象分别处在阴阳两界的人一样。这种情况如果用苏州人的大白话来讲,那就是:今天碰到鬼了。三白想,真象是碰到鬼了,但是怎么会这样呢,三白想不通。三白感到非常压抑,好象这寺庙有什么地方欺骗了他一样。
三白走出了饭堂,在寺庙里闲逛起来。饭堂的旁边就是大雄宝殿,殿西有条河,风很清爽,从河边吹过来。几个和尚正走来走去,都穿着长长的袈裟,腿上扎着绑腿,三白心想,穿着这样的衣裳怎么不觉得热呢?但同时在心里又不得不承认,看着这些走来走去的和尚,确实并不觉得他们热,非但不觉得他们热,就连自己也仿佛降了些暑气,有一种冰块般的死寂的凉意。而那衣裳,就象舞台上奇特的戏剧服装一样,演员已经安于如此的怪诞了,它与他们融为一体,而观众,在陶醉之余,则难免附庸风雅,想到一些书本上的词语,比如说寂福,比如说平安。但又有谁知道,三白的心里该是多么的感慨呵!在他眼里,这来来去去的穿着长袈裟的僧众,竟都象着一个个尘世里的阿明。都是阿明呵,三白看着他们,觉得他们好象都在低头谈论着什么,什么呢?无非是家中山茶花蓓蕾的大小,棋艺的进展,以及饭菜的咸淡吧。
三白边想边走,不觉已经出了寺门。三白深深地吸了口气,就象他刚进寺门时伸伸懒腰踢踢腿一样。三白觉得自己真有些莫名其妙,进门与出门的瞬间,他都感到了发自内心的轻松。这是不正常的,三白心想。但不管怎样,往寺里走了一遭,他确实感到了某种压抑与茫然,要知道,三白并不喜欢这样,三白觉得有些事情真的是没有道理的,而且相互矛盾。这寺里究竟有什么呢,照三白看来,无非就是两种东西,其一:乞食必得,其二:忘却在家时的名字。这又算什么呢?三白想,人世间的事情总要讲究一个道理,一种说法,一点情义,这寺里面怎么能这样教人呢,要么是冒着被人打左脸的危险,微笑着伸出右脸,要么就是干脆六亲不认,死活不管,这不是乱了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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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白感到百无聊赖了。百无聊赖的三白又回到了寺前的那条土路。而直到向前走出很长一段以后,三白仍然没有回头。这时的三白忽然生出了一种冥想,觉得如果现在回头眺望,那么,那个地里种着茄子青菜,立着参天古树、围墙斑驳的小寺是立刻就会从眼前消失不见的。
在苏州流传着许多诸如此类的传说,传说的开头,总是一个怀了某种目的、或者并没有怀着什么目的的人,他离开了家。然后便有了种种的奇遇,这奇遇被提供一些解释,这些解释形式各异,道理总是相差无几:总是因与果。前世是因,今生便是果,或者倒过来。而这样的奇遇,又往往暂时中断于早上第一滴露水出现之时,然后几次三番,周而复始,等到人们不再以为那是一个奇遇的时候,真正的结局便出现了:大梦初醒,人们被告知说,那是一个梦,前因尽释,定数已知。有的人梦便醒了,有的则再接下去做。在这样的奇遇里面,出现最多的主角是狐,而大家又笼而统之,给这样的故事起了个名字,叫做聊斋。三白知道,苏州充满了这样的聊斋故事,苏州本身就是一个聊斋。聊斋里有传奇,可那都是豆棚瓜架无伤大雅的传奇,有艳情,又是些“自有定数,何待再说”的宿命。所以苏州人不太相信有什么真正的宗教,宗教是走投无路或者心如磐石的人的信仰,宗教是认准一条死胡同走到底。但是苏州有那么多的路,走不通其中的一条,非常容易的又可以择路而行,苏州是个好地方,暑天狗不吐舌头冬天冻不死人,一切都可以游刃有余,沧浪亭不好住了,可以换到仓米巷,人不跟人斗了,可以看着畜生与畜生斗,苏州是出出太阳下下雨,是姑妄言之,是愿意听你就听着吧,所有的一切,在这里都能找到退一步的解释与进一步的可能。三白知道,苏州就是给他这样的人住的,所有的人只要到了苏州,都会演变成为一个三白,所以说,刚才三白在小寺里面感到的压抑,就不仅仅因为他找不到阿明,更是因为,三白忽然觉得,那小寺是不象苏州的,这“不象苏州”就如同一种异物,微微地触动了三白,冥想中三白觉得那小寺是会消失的,就如同一切突如其来、妄想打破既定规则的东西终将灭亡一样。
三白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由土路而平路,由平路而街,三白不知道现在应该到哪里去。这一天的毫无收获,让三白觉得难以向芸娘交代。这是三白古典的一面。古典的苏州的三白在街上游荡着,暮色来了,三白沉着头。
三白知道,这已经是到了应该回家的时候了。苏州人在晚上都准时回家,三白明白自己也是不能例外的。而现在,现在正是芸娘忙着做菜的时候,如果晚上有月亮,并且月亮尚好的话,他们就会搬了桌子到沧浪亭边去,以前他们是经常这样的。芸娘不大会喝酒,但如果勉强她喝的话,也可以来上个两三杯,在一些对月共饮的晚上,他们偶尔也会讲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说,芸娘会问,苏州的外面是什么样子的?三白一时想不出非常概括性的语言,就先说了句,苏州的外面与苏州不一样。芸娘又问,是怎么个不一样。三白想了想,就举例子,三白说,你拌卤腐要用麻油白糖和着,萝卜切得象头发丝一样细,还要放上葱末,而在苏州的外面,萝卜就是萝卜,卤腐就是卤腐。芸娘就说,我知道了,你在讲苏州人会过日子。三白又说,还有,外面的夫妻吵架,吵得很凶,还有打起来的,但是他们从来不讲狐狸。芸娘一听,微微的就把脸拉下来了,狐狸?谁说狐狸了,你看到狐狸了?你看到狐狸了吗?
芸娘有些老了。三白忽然冒出了这么个想法,怪不得芸娘现在要用桃红花瓣浸洗头发,并且在两鬓插满茉莉花了。三白记得,有一次他们坐在客厅里听评弹,是《宝玉夜探》还有《曾荣诉真情》,芸娘说,我喜欢《宝玉夜探》里的两句话。三白便问是什么。芸娘说,“我劝你是姐妹的话儿不能听,因为他们是假也是真”,这话讲得实在是好。三白笑了,说我倒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好来。芸娘又说,这话是只有女人才听得懂的,而且只有苏州的女人才能听懂。三白再次付之一笑,并且没有再去深想。如今,一个人走在街上、有些感到疲惫的三白却忽然悟出点什么来了,三白想起第一次见到芸娘的时候,曾经注意到她有两只牙齿是微微外露着的,──芸娘长了两只虎牙。回家以后,三白的家里人对这门婚事都表示出反对的意思,理由是苏州人从来不长虎牙,有这样的相貌,恐怕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他们还专程去玄妙观为三白求了签,摇来的签条上写了八个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然而,这求签得来的话在三白家里又引起了争论,签条上究竟是说如果三白娶了芸娘就会“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还是告诫大家需要“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所以三白就不能娶芸娘呢?仍然没有答案。没有答案就表示了沉默,所以家里人对芸娘是很有些微妙的态度的,芸娘就象某种隐患。一切都好的时候,就一切都好下去,只要有了一点什么不好,大家总会觉得就是那隐患在起着作用。“她不象苏州人,苏州人是不长虎牙的。”三白常能听到这种窃窃私语的声音,它们充斥在沧浪亭的周围,就象是一句谶语。
所以三白知道,芸娘说的那些,譬如说评弹里的那句话,其实就是对于谶语的些微的抗议──你信吗?当然要信,因为只要发生过的,就是真的,是真的就要相信;你怀疑吗?当然要怀疑,因为那发生的后面有大背景,而大背景则根本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的。就象今天,今天三白出了家门,去了王医生家,听王太太唱歌,王太太再送他出门,指着天上说,下雨了,一边出太阳一边下雨了,然后三白迷路,进小寺再出来,这一连串围绕着找房子而发生的事情,它们象一条链子,环环相扣,但真正连结它们的,却并不是表面的那些东西,它们另有原因。如果说,芸娘不是某一天忽然在镜中发现自己有些老了,红颜将逝,她就不会时常感到心中烦闷,既而用那种疑狐怪异的语气与三白说话,让三白觉得,有只狐狸挤在他们当中,为了躲避看不见的狐狸,三白出了门。三白对送他到巷口的王太太说,王太太,你真漂亮,那是因为王太太不会每天烦着让他去找房子,而只有在这样的时候,苏州的上空才会出现那种又是出太阳又是下雨的景象,那样的不实际,那样的浪漫与虚幻,全是给三白这种人用来作补偿的,这景象,就象芸娘的虎牙,就象土路尽头的小寺,是连在大路两旁的一些点缀,而三白已经被苏州熏陶得具有如此的嗅觉,他微微地感到了异样,这异样终于又让他回复了过来──
在路上奔波了一天的三白现在想回家了,三白觉得有点想念起芸娘来,当然,不是芸娘的虎牙,而是她的其它的一些好处,非常实在的,非常苏州化的那些。她安静而熟练地做饭,把卤腐用白糖和麻油拌起来,在晚上为三白沏一杯碧螺春茶。现在的三白一门心思要回去对芸娘说,大家好好过吧。他心里还想着要告诉芸娘这一天里自己一些零星的感悟,比如说,关于苏州的。不是说“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吗,苏州就是个“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其实他们在很早的时候就抽到了一个大签。苏州人心里雪亮透彻,明白前生是不知道的,来世也还太远,唯有今生今世最实在最牢靠,而为了这实在牢靠,就需要打击一切不实在不牢靠的东西。在苏州,有句老话,叫做“人生苦短。”三白想,其实好日子更是不长。
三白现在沉了头,在夜色里赶往沧浪亭畔的家。三白想,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他和芸娘。这样想着,三白忽然有些感动起来。正为自己感动着的三白当然不会知道,就在这个夏天过后的不久,芸娘便患了病,这病看来是小,因此三白更没有想到芸娘竟会因此丧了生。在芸娘的葬礼上,三白听到两个前来吊丧的女人在一边聊着些家常事,一个说,昨天在灶头上烧饭,刚起了灶火,就看见一只狐狸从屋子里穿过去了,脑袋小小的,尾巴很长。另一个说,哎哟,白天看到狐狸可不能打哟,要不是会倒霉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很久,但是因为光线的缘故,三白没有看清其中有没有那个来自埂巷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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