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柳神
文/ 汪曾祺
张大眼是个催租隶。这天,把租催齐了,要进城去完秋赋。这时正是秋老虎天气,为了赶早凉,起了个五更。懵懵懂懂,行了一气,到了一处,叫做秋稼湾,太阳上来了,张大眼觉得热起来。看了看,路旁有一户人家,茅草屋,门关着。看样子,这家主人还在酣睡未起。门外搭着个豆花棚,为的是遮阴。豆花棚耷拉过来,接上了几棵半大柳树,下面有一条石凳,干干净净的。一摸,潮乎乎的,露水还没干,掏出条手巾来擦了擦。
“歇会儿啵!”
张大眼心想:这会儿城门刚开,进城的,出城的,人多。等乱劲儿过去了,再说。好在离城也不远了。
“抽袋烟!”
嚓嚓嚓,打亮火石,点着火绒,咝——吸了一口,“呣,好烟!”
张大眼正在品烟,听到有唱歌的声音。声音挺细,跟一只小秋蝈蝈似的。听听,唱的是什么?
郎在东来妾在西
少小两个不相离
自从接了媒红订
朝朝相遇把头低
低头莫碰豆花架
一碰露水湿郎衣
唔?
张大眼听得真真的,有腔有字。是怎么回事?
张大眼四处这么一找:是一个小小婴儿,两寸来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一个红兜兜,光着屁股,笑嘻嘻的。在豆花穗上一趯一趯的跳。张大眼再一看,原来这小人的颈子上拴着一根头发丝,头发丝扣在豆花棚缝里的芦苇秆上,他跑不了,只能一趯一趯的跳。张大眼心想:这是个樟柳神!他看看路边的茅屋:一定有个会法术的人在屋里睡觉,昨天晚上把樟柳神拴在这儿,让他吃露水。张大眼听说过樟柳神,这一定就是!他听说过,樟柳神能未卜先知,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他早就料到。捉住他,可以消灾免祸。于是张大眼掐断了头发丝,把樟柳神藏在袖子里,让他在手腕上呆着。
樟柳神不肯老实呆着,老是一蹦一蹦的。张大眼就把他取出来,放在斗笠里,戴在头上。这一下,樟柳神安生了,不蹦了,只是小声地说话:
张大眼,
好大胆,
捉住咱,
一千铜钱三十板
张大眼想:这才是没影子的事!钱粮如数催齐,我身无过犯,会挨三十板?不理他!他把斗笠按了按,低着头噌噌噌噌往回走。
不想刚进城,听得一声大喝:
“拿下!”
张大眼瞪着两只大眼。
原来这天是初一,县官王老爷出城到东岳庙行香。张大眼早晨起早了,懵里懵懂,一头撞在喝道的锣夫的身上,把锣夫撞了个仰八叉,哐当一声,锣也甩出去老远。王老爷推开轿帘,问道:“什么人?”衙役们七手八脚把张大眼摁倒在地。张大眼不知道咋的,一句话也回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喘气,大汗珠子直往下掉。“看他神色慌张,必定不是好人!来!打他三十板!”衙役褪下张大眼的裤子,张大眼趴在大街上,哈哈大笑。“你笑什么?打你屁股,你不怕疼,还笑?”张大眼说:“我早知道今天要挨三十个板子。”——“你怎么知道?”张大眼于是把他怎么催租,怎么路过秋稼湾,怎么在豆花棚上看到一个樟柳神,樟柳神是怎么怎么说的,一五一十,说了个备细。
“你有樟柳神?”
“有。”
“呈上来!”
县太爷把樟柳神放在轿子里的伏手板上,樟柳神直跟他点头招手,笑嘻嘻的。
“樟柳神归我了。来,赏他——你叫什么?”
“张大眼。”
“赏张大眼一千铜钱!”
“禀老爷,樟柳神爱在斗笠里呆着。”
“那成,我让他呆在我的红缨大帽里!——起轿!”
“喳!”
王老爷得了樟柳神,心想:这可好了,我以后审案子,不管多么疑难,只要问他,是非曲直,一问便知。我一向有些糊涂,从今以后,清如水,明如镜,这锦绣前程么,是稳拿把掐的了!
于是每次升堂,都在大帽里藏着樟柳神,不想樟柳神一声不言语。
王老爷退堂,问樟柳神:
“你怎么不说话?”
樟柳神说:
老爷去审案,
按律秉公断。
问我,
要你做什么?——吃饭?
当县官的,最关心的是官场的浮沉升降,乃至变法维新,国家大事。王老爷对自己的进退行止,拿不定主意,就请问樟柳神。樟柳神说:
大事我了然,
就是不说破。
问我为什么,
我也怕惹祸。
“你是神,你还怕惹祸?”
“瞧你说的,神就不怕惹祸?神有神的难处。”
樟柳神倒也不闲着,随时向王老爷报一些事。
一早起来,说:
清早起来雾漫漫,
黑鸡下了个白鸡蛋。
到了前半晌,说:
黄牛角,
水牛角,
牛打架,
角碰角。
快到中午了,说:
一个面铺面冲南,
三个老头来吃面。
一个老头吃半斤,
三个老头吃斤半。
到了夜晚,王老爷困得不得了,摘下了大帽,歪靠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听见樟柳神在大帽里又蹦又唱:
唧唧唧,啾啾啾,
老鼠来偷油。
乒乒乓乓——噗,
吱溜!
王老爷一激灵,醒了。
“乒乒乓乓?”
“猫来了,猫追老鼠。”
“噗?”
“猫追老鼠,碰倒了油瓶,噗!”
“吱溜?”
“老鼠跑了。”
樟柳神老是在王老爷耳朵根底下说这些没盐少醋的淡话,没完没了。弄得王老爷实在烦得不行,就从大帽下面把他捏出来,摔到窗外。
不想,一会儿就又听到帽子地下一趯一趯地蹦,王老爷掀开大帽:
“你怎么又回来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是不是要跟着我一辈子?”
“那没错!”
附记
宣鼎,号瘦梅,安徽天长人,生活于同光之间。曾在我的故乡高邮住过,在北市口开一家书铺。我的祖父曾收得他的一幅靠山。《夜雨秋灯录》是他的主要的笔记小说。也许因为他是高邮隔湖临县的文人,又在高邮住过,所以高邮不少人看过他的这本书。《夜雨秋灯录》的思想平庸,文笔也很酸腐。只有这篇《樟柳神》却很可贵,樟柳神唱的小曲尤其清新有韵致,于是想起把这篇东西用语体文重新写一遍。前面一部分基本上是按原文翻译,结尾则以己意改作。这样的改变可能使意思过于浅露,少蕴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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