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幽默当然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似哭,马嘶如笑”;而马并不以幽默名家,大约因为脸太长的缘故。老实说,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

把幽默来分别人兽,好像拉伯莱(Rabelais)是第一个。他在《巨人世家》(Gargantuaet
Pantgruel)里,开卷就说:“笑是人类特具的本领”(Propre)。近代奇人白伦脱(W·S·Blunt)有十四行诗一首,咏“笑与死”(Laughter
and Death),略谓自然界如飞禽走兽之类,喜怒爱惧,无不发为适当的声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声。不过,笑若为表现幽默而设,笑只能算是废物或者奢侈品,因为人类并不都需要笑。禽兽的鸣叫,尽够来表达一般人的感情,怒则狮吼,悲则猿啼,争则蛙噪,遇冤家则如犬之吠影,见爱人则如鸠之呼妇(cooing)。请问世界上有几个人真具有幽默,要用笑来表现呢?然而造物者已经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给了整个人类,面上的肌肉能做出笑容,喉间的肌肉能发出笑声;有了这种本领而不使用,未免可惜。所以,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渐丧失;本来是幽默富有的流露,慢慢地变成了幽默贫乏的遮盖。于是你看见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还有风行一时的幽默文学。

笑是最流动,最迅速的表情,从眼睛里泛到口角边。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载东王公投壶不中,天为之笑,张华注谓天笑即是闪电,真是绝顶聪明的想像。据荷兰夫人的追忆录(Lady
Holland’s
Memoirs),薛德尼斯密史(Sidney
Smith)也曾说:“电光是天的诙谐”(wit)。笑可以说是人面上的电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我们不能扣留住闪电来代替太阳和月亮,所以我们也不能把笑变为一个固定的集团的表情。经提倡而产生的幽默,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此类机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髅的露齿,算不得活人灵动的姿态。柏格森笑论(LeRire)说,一切可笑都起于灵活的事物变成呆板,生动的举止化为机械式(Lem
le canique plaque sur le vivant)。所以,复出单调的言动,无不惹笑,像口吃,像口头习惯语,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老头子常比少年人可笑,就因为老头子不如少年人灵变活动,只是一串僵化的习惯。幽默不能提倡,也是为此。一经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变化不居的弄做刻板的。这种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资料,这种笑本身就可笑。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也许要在几百年以后,几万里以外,才有另一个人与此人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假使一大批人,嘻开了嘴,放宽了嗓子,成群结党大笑,那只算下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国货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何况幽默是不能大批出产的东西。所以,幽默提倡之后,并不产生幽默家,只添了无数弄笔墨的小花脸。冒了幽默的招牌,小花脸当然身价大增,脱离戏场而混进文场,反过来说,为小花脸冒牌以后,幽默品格降低,一大半文艺只能算是“游艺”。小花脸也使我们笑,不错——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绝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小花脸使我们笑,并非因为他们有幽默,正因为我们有幽默。

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决不能标作主张,更不能当作职业。我们不要忘掉幽默(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换句话说,好像女人,幽默是水性的。把幽默当为一贯的主义或一生的衣食饭碗,那便是液体凝为固体,生物制成标本,情人娶作主妇。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出卖笑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马克·吐温(MarkTwain)。自十八世纪末叶以来,德国人好讲幽默,然而愈讲愈不相干,就因为德国人是做香肠的民族,错认幽默也像肉丁似的,可以包扎得停停当当,作为现成的精神食料。像李希德(Jean
Paul Richter)《小说笑史》(Qnintusi
Hlein)序文中所讲的幽默,竟是整齐划一的宇宙观。德国人自己也觉得这种看法必至毁灭幽默,一八四六年九月十三日文艺讲座(B1atterfur
Literarische Unterhultung)有《论德国幽默》一文,早就批评李希德违反常识。幽默减少人生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提倡幽默作为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幽默,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我们又联想到马鸣萧萧了!听来声音倒是笑,只是马脸全无笑容,还是拉得长长的像追悼会上后死的朋友,又像领导青年的先进的大师。

大凡假充一桩事物,总有两个动机。或出于尊敬,例如俗子尊敬艺术,则收集骨董,附庸风雅。或出于利用,例如混蛋有的企图,则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幽默之被假借,不出这两个缘故,然而幽默毕竟充不得真。西洋人以笑声清扬者为“银笑”(Silverylaughter),假幽默像掺了铅的伪币,发出重浊呆木的声音,只能算铅笑。不过“银笑”也许是卖笑得利,笑中有银之意,好比说书中有黄金屋;姑备一说,供给辞典学者的参考。

选自《写在人生边上》初版本,1941年12月,上海开明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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