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花由洁白变成金黄,凋残了,妻还留着那一盆葱茏的叶子,供在窗前。她眼睛不好,需要经常看点绿色,保持眼目清凉。然而在我看来,不免有些凄然。久居北国,一年一度清馨我的屋子,为严冬里留着一丝春意的,只此水仙而已,此时却又换了个年头。在我生命的长途跋涉中,不管还有多远可以举步,只要年年得以重见这绿叶白花的水仙,不能不说是人生一乐也!

我从小喜爱水仙,那该是生活在老家里留下的痕迹吧!杭州人似乎都爱水仙,每到春节左右,你走到哪一家,都能在案头看到水仙的倩影,以及浮映在水里的雨花石。我们家也不例外。祖母在世时,一入冬,就时时留意聆听门外卖水仙的吆喝声。这种水仙来自二地,一种是产在温台一带的,另一种是负贩者从福建营运来的。前者多单瓣,叶子细长;后者根茎茁壮,花开得茂盛。祖母必选那些从福建来的才买。买后就养在专门种水仙的浅水盆里,用五色斑斓的雨花石掩上。我小时家里不像北方人那样每家都有一个火炉,所以全赖阳光给水仙以滋生的养分,然后到春节前半月,特别把这几盆水仙移到一间向阳的小屋里,还生起一小盆火,这样就在春节前后,水仙开花了。满室的馨香,而且还有小火盆,我便赖在这间屋子里做功课,但主要还是在欣赏花色与花香。春节前后上供神祖先,供桌上必有一盆盛开的水仙,每株叶茎上都用约寸许红纸圈箍住,图个神与祖先的欢喜,降下福来。

祖母故世以后,买花的事儿似乎无形中成为我的分内事了。那时祖父已经从嘉兴盐公堂告老回来,每天伏在桌上对着一具放大镜阅读他已不知看了多少遍的笔记小说。一听到门外声声卖水仙,便会命我把负贩者叫进家门,从负贩者卸下肩的蒲包里,选出一些茁壮的根茎来。于是我去拿了花盆和雨花石,把水仙种上了。祖父和祖母一样地调理水仙,到春节时又把盛开的水仙圈着红纸箍,摆在供桌上。但他也会在自己的书桌上摆上一两盆。在薄暮时分我从学校里回家,给他桌上放下温酒盅,和沿途买的豆腐干、烧羊肉时,我可以看到他默默地用昏黄的老眼,望着眼前的水仙,有时还用颤抖的枯手为花整理花叶。这时我总有种遐想袭上心头:祖母爱水仙,祖父也爱水仙,此时此地他老人家的心上凝结着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是他想起了少年某些值得回忆的往事吗?我的脚步惊动了他,他便将昏黄的眼珠移向了我,口角漾起了笑意,说,你回来了,给我烫酒吧。于是一面把着酒盅,和我谈起他少年时在太平军中的生活。他一生没有应过考,做过官,宁愿默默无闻在盐公堂里做一名职员,过着平凡的岁月,是有一定缘故的。这样的生活年复一年,一直到他病瘫在床上。最后一个冬天,他还要我买水仙,每天为他买小吃烫酒,听他讲些掌故。到了第二年夏初,他就去世了,我也离开了老家。

但是爱水仙竟成了我的癖好,以后我也浪迹南北,走到哪里,只要有水仙,总是要栽的。到了开花时,闻得花香,我便会想起我的祖母和祖父。他们去世早已过了一个花甲,但他们的音容还会不时在我心头荡漾着。

如今我也是当祖父的人了。每年总有好友从福建给我捎来漳州的水仙,我和妻侍候它不下于自己的儿孙。花儿含苞了,花儿开了,花儿谢了;我总会向孙辈们唠叨我的祖父母。他们还小,不懂得我要他们看花的心意,只是说这花儿好香啊!他们哪里能体察我的怀旧病和尚未褪色的童心呢?

花儿凋残,我有时也会感到寂寞。眼前确是少了那朵朵洁白的花儿和沁人心脾的清香,但却不是当年祖父听我盛赞花香时,他老人家那种不为我知的怀旧感情。在北国住居了,也居然学得一两把水仙雕成艺术品的小技;每年春节,花开得一年比一年旺盛,生趣盎然。春来时留给我的,也不只是枝枝绿叶,更不是祖父暮年举杯独酌的情怀;自己也不知端的,竟是一片岁岁更新,从头做起的痴心。

甲子初春于听风楼

1984年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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